不是所有人都会去认真对待预言的,只有那些对未来怀有忧虑的人才会如此。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是贾政对贾府命运的担忧,这担忧便从子孙的福气上来。而从灯谜来看,这些孩子都“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子孙的运数若都不好,贾府的命运也好不了。贾政这么一想,感觉很郁闷,脸上现出悲戚之状来,在那里沉默不语。众人却不解,连贾母也以为是他身体劳乏了。
怡红公子过生日,群芳开夜宴,玩花名签的游戏。大家都把这当作闺阁中取笑的玩意,内中唯有李纨和黛玉对花签是最看中的。李纨掣出一签,上面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背面是一句诗,写道“竹篱茅舍自甘心”。李纨看了,满心信服,说:“你们瞧瞧这行子,竟有些意思。”李纨说的有些意思,恰是因为她觉得那个签暗合了她的命运。李纨的人生是不完满的,青春丧偶,“桃李春风结子完”,从此她如一枝老梅,忍受着岁月的风霜,虽然以一种淡泊的生活态度,居住在竹篱茅舍的稻香村,心甘情愿地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但她也在独立支撑着自己与兰儿的人生。她又如何不对命运怀有一丝敬畏呢?
林黛玉对命运更有无可把握的敏感,在未抽签前,林黛玉心里就默默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她伸手取了一根,画着芙蓉花,上面题着“风露清愁”,一句旧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若是从命运方面分析,无论题字还是旧诗,都算不得好词。“莫怨东风”说明黛玉是按照自然天性来立身处世的,她爱说就说,不顾别人的喜怒;爱笑就笑,听任自己的快乐;爱恼就恼,不管别人的感受,从不虚伪待人。精神的洁癖使黛玉落了个目下无尘的名声,难免惹人非议,又如何能获得“东风”之力呢?莫怨其实有怨,但这种怨只有自己化解,她的化解也只有无可奈何的一声长叹。林黛玉在菊花诗里,同样提出这一个疑问:“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她是知道自己的症结的,但她无法改变自己去适应污浊的社会,她只希望有一个知己与自己同行。
便是这一个希望也变得扑朔迷离,命运的天空变得阴晴不定,黛玉也在风雨声中飘摇沉浮。抄检大观园后,黛玉对自己的爱情已经产生了深切的担忧,她在梦中预见到了可怕的孤独无助,连贾母也不再怜惜她了。甚至连婆子的叫骂都像是对着她来的,以至大叫一声“这园子住不得了!”便昏晕过去。黛玉已经杯弓蛇影,无意中听到宝玉娶亲的事,她便立意自戕,渐渐不支,竟至绝粒。后来弄明白是误传,她的病便又好起来。及至怡红院里枯了的海棠忽然开花了,多数人都认为是花妖,有人解释应该是应在喜事上,别人心里未必信,独有黛玉心中却相信。那黛玉何等聪明一人,何以连这违背常情的事也认为是好事?只因她的心里存有一个这样的念头,她只想着实现它,便觉得无处不合。据说骗子行骗也是这么做,说出的话总是模糊的,察颜观色,便知对方求的是什么,照着对方的心思解释,没有不合的。辛弃疾词中说:“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因相思情切,忍不住卜爱人的归期,但那个卜的结果又信不过,于是重来。黛玉心心念念只在一个与宝玉的姻缘上,如何不把这些东西当作命运的预示呢?苏东坡诗中说“不悲去国悲流年”,黛玉的如花美眷如何经得起似水流年的流逝呢?黛玉肯定有点着急,而且很痛苦,她急于落实那个希望。
黛玉时时忧惧着那个命运。宝玉祭奠晴雯,与黛玉讨论原稿,特别对“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提出修改意见,改来改去,宝玉最后定了稿: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陡然变色。虽有无限狐疑,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
身处困境之人对于不可知的命运怀有一种敬畏,也对自然发生的事有特殊的敏感,古今同有其人。杨绛在干校时,发现床上有一只血淋淋的死鼠,遇到钱钟书,把这倒霉事告诉他说:猫儿以腐鼠“饷”我。钱钟书安慰她说,这是吉兆,也许你要离开此处了。死鼠内脏和身躯分成两堆,离也,鼠者,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