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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钗黛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薛宝钗在滴翠亭前追着团扇大的蝴蝶玩时,林黛玉却背着小花锄,锄上挂着花囊袅袅婷婷地走来,她弯腰轻轻捡起片片飘落的桃花,又爱怜地看一看,将花瓣放在素净的花囊里,然后走到僻静处,选了一个洁净的地方,刨了一个坑,把花囊放进去,捧一抔土,将花掩埋,又悲悲切切念了一篇悼文。这一篇悼文直把自己的眼泪引出来,还让旁听的贾宝玉恸倒在山坡上。

林黛玉总是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花哪年不开?哪年不落?开就开了,落就落了,干卿何事?可是她偏偏总是将这些花跟自己的身世联系起来想。想来想去,就看到了尘世的污浊,就看到了自己心事总会成空,就会想到人终极的悲观上来。结果,林黛玉就总像不是活在人间,而是远离人世,而只要用凡尘的眼一看,一切的美好都在不远处等待着消逝。宝钗听戏,只从里面找经验,所以说她会看出戏里的辞藻好;林黛玉听曲,只从梨香院断断续续传来的几句“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赏心乐事谁家院”,便听呆了,对音乐的感受力超强,又加一番对诗词的理解,对生命的感悟就更深了些,以至产生“闲愁万种”,潸然泪下。林黛玉的诗写得好,主要的原因在于真,有她的真实的感情做底,什么样的诗句都带了忧郁与悲伤,宝玉一看诗就知道《桃花行》定是黛玉所作。

钗黛的玩笑,也不同。湘云和宝玉在庐雪庭吃烧烤,把一个美丽清洁世界搞得乌烟瘴气,黛玉开玩笑:“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黛玉为所有美好事物的消失只有痛悼,她其实是无力的。湘云说自己吃了这些腥的膻的,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开玩笑说,“你回来若做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摁上些,以完此劫!”都是说笑话,宝钗的话是惩罚,而且使人想起明朝时孙可望杀李如月的事来。临刑前,李如月面前放着石灰一筐,稻草一捆。李如月不明白这做什么,行刑者回答说“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节节是忠肠也!”这类酷刑实在令人发指。宝钗读书多,社会阅历似也丰富,这样的知识也随手拈来,却让人不觉毛骨悚然,难怪宝玉对宝钗的经济之道痛心疾首。

宝钗为人处世老道周全,把哥哥从外地买回来的东西分给大家,连赵姨娘那样的人也一样照顾到。林黛玉不是不懂世故,凤姐在评价钗黛时,是一并夸“她两个人倒好”的,只是因为是亲戚,“不好管咱们家务事”。凤姐观察黛玉,黛玉也在观察凤姐。宝玉挨了打,别人都来看过了,她正奇怪凤姐怎么会不来,就见凤姐同着贾母王夫人姨太太一群人来了。黛玉懂世故,却不屑于世故。她从家乡回来,也带了许多的东西,分给大家。但从赵姨娘口里得知,“那林姑娘正眼也不瞧我们,更别说给环儿东西了”。若说这是黛玉势利,她对王夫人的陪嫁得势而又圆滑的周瑞家的,也是冷言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

曹雪芹在第二十七回,是把薛宝钗和林黛玉二人同时做了主角的,可谓对比式写法。宝钗走在通往潇湘馆的路上,一双玉色蝴蝶翩翩飞舞,宝钗见了有趣,便用扇子来扑。宝钗扑蝶的行为,使人看到了宝钗少女的活泼,这一悠闲自在的富贵气象,被画家们做了绘画题材。但是,她的这种无心的行为却是干扰蝴蝶的自由飞翔,甚至可能损害蝴蝶的生命。若说这一说法牵强,这一回的题目就叫“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在宝钗扑蝶之时,黛玉却在惜花葬花。

薛宝钗是一个温和而又不惹是非的人,她也是一个细心的观察者。她关注身边的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件事,据此作为避祸趋福的手段,取得生活的主动权。很多时候她还是个思想工作者,平息事端或者安慰别人,并以此赢得别人的尊重。

钗黛的区别,在于智慧与心灵,务实与求真。薛宝钗用现实的眼光与心思精心构筑着自己凡俗世界里的生活,点点滴滴,一丝不苟,赢得了众人的赞赏。在这种关注中,现实世界里那种日常琐屑的事物占领了她的心思,使她无暇顾及生命本质的存在。她的看似悠闲而从容的态度里,却缺少了心灵的空间,她得到了想得到的赞誉,却得不到潜伏的本真的情感需求。林黛玉游离于世俗世界之外,直奔生命的本质而去,她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体会着那种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情感,无法得到世人的理解,却得到了宝玉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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