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粼粼、马萧萧。嬴政的车驾在万千士兵的拱卫下,沿着邯郸城中最宽阔的官道驶向邯郸城最辉煌的一座建筑——赵国王宫。从公元前403年,赵王祖先赵襄子、韩王祖先韩康子、魏王祖先魏桓子三人联合杀死智襄子,瓜分了晋国,创立赵、魏、韩三国以来,赵国的王族就生活在这里。历经一百七十余年,它巍峨、华丽,是一个王朝繁荣的印证,更是数以百万赵国人心中最为神圣的领地。但是随着邯郸城的陷落和赵王嘉的仓皇出逃,构建在赵国人心目中那道尊严就已经崩塌了,留下的是一座空荡荡的建筑和一些没有来得及撤出的太监和宫女,被声势浩大的秦军封锁在宫苑之内,期待着未知的命运降临。
楚娥、盼来、赵成三人仍在王宫之内,在过去的三十年里,赵国的君主更迭了三代,却丝毫没有改变他们奴隶的命运。楚娥、盼来母女仍在浣衣坊捣衣,赵成仍在米坊内臼米。邯郸城陷落前夕,赵王率领他的妃嫔们逃跑,一些太监和宫女们也随之散去,惟有楚娥没有慌乱,她以一个母亲的稳重持成对女儿盼来说:“谁走我们也不走,我们就守在这里,等待你的父亲。”
盼来时年已有三十岁了,长得身材高大,有些硕壮,脸蛋也不美。按理说,她这个年龄的人早该嫁人,为人妻母了,只因她是个宫奴,被残酷的剥夺了出嫁的权利,所以她只能同那些浣衣妇们一样,在宫中过着暗无天日的时光。
听母亲说在此等候父亲,盼来一颗惶惑的心产生了一丝兴奋。她从小就在这宫禁之内,与一些浣衣妇们为伍,所见的男人只是宫中的太监,她日夜都在思念自己的父亲,期望他能早已到来,带领她们母女离开这个装满房子的鬼地方,到外面的世界去呼吸新鲜自由的空气。
“娘,你说父亲会回来?”盼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母亲。
“会的,一定会的,赵国亡了,他应该回来了。”楚娥坚定的说。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么?听说秦人已经把王宫都围住了,如果他们杀进来,会不会杀了我们?”盼来还是有些担心。
楚娥说:“不会,秦王所要的就是天下的土地和人口,如果他杀了我们女人,还有谁为他繁衍子民?我们就在这里呆着,现在外面比宫里还不安全。”
楚娥说完,拉起盼来说:“走,我们到外面找你叔叔去,他同样盼望你父亲到来。”
“叔叔?”盼来有些惊讶,因为这三十年中,母亲只对她讲过父亲,成百上千次的讲,都从未提过叔叔。
“他是你父亲的弟弟,名叫赵成,今年也该有四十多岁了。”楚娥说。
楚娥带领盼来出了浣衣坊,在王宫内四处摸索,找了很多地方,才在一个隐蔽的院落里找到米坊。年过四旬的赵成衣衫破旧,脸上的胡须像杂草一样乱蓬蓬的。他的身材像赵高一样伟岸,只是仍旧没有改变沉默寡言的性格,举止有些木讷。
赵成不知道赵国已亡,仍在石臼里臼米,楚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石杵,说:“别臼了,赵已经亡国了,你快跟我们离开这儿,等你哥哥回来。”
“什么?赵国亡了?”赵成暗淡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光亮,旋即又暗淡下去,脸上肌肉剧烈地抽动着,说不出是喜是悲。
“天哪,我的天……”赵成呢喃着,嘴辱颤抖了半天,只说了这句话。
“快走吧!你哥哥就要回来了!”楚娥用手拉起赵成,向外面走。赵成闻听到哥哥二字,两行眼泪从干涸的眼底滚落出来。
楚娥、盼来、赵成三人刚出米坊,一队秦兵就冲了过来,在检查她们身上确实没有带有任何武器后,这才把她们押解到蟠螭宫大殿外。这里已经聚集了许多太监、宫女,跪在两厢,楚娥意识到,一会儿定会有大人物从这里经过,便主动和盼来、赵成跪到了人群的最前排。
时隔不久,两队秦兵手执利剑进入,分别站在下跪宫人的前面。这时听到有人操着秦地的口音呐喊:“大王驾到!”
前方的士兵举起剑来,高呼:“万岁!”跪在地上的那些宫女、太监吓得噤若寒蝉,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只有楚娥始终昂着头颅,用心留意从她面前经过的仪仗队伍。
士兵的方阵过去,人群中没有赵高,仪仗的方阵过去,人群中也没有赵高。楚娥不觉在心底产生一丝惊恐,心说:“夫君你入秦三十年,不会连秦宫都没混进去吧?或者你已不在人世了?”但楚娥马上又否决了自己,“不会的,你的夫君命硬,连长平之战那么残酷的战争他都没死,怎么会轻易死去?他一定会回来的。”
楚娥正思想着,只听马铃声响,秦王的车驾已到眼前,这时,她看到了扶轼而立的驾车人,他头上戴着官冕,身穿官服,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熠熠生辉。这双眼睛她太熟悉了,以致这三十年的梦里屡屡出现。赵高,是赵高,这三十年她终于没有白等,他终于回来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站起来猛喊:“赵高,赵高!”
楚娥的喊声惊动了赵高,他下意识的勒住马车,向喊他的人那里张望,他一眼认出了喊他的人是谁?这个人同样也让他思念了三十年,他这三十年的梦里也时常萦绕着她的影子,只是她早已失去了三十年前的风采,面色皴黑,形销骨立,已是一个半老的妇人了。
“楚娥?”赵高叫了一声,两行热泪已滚落出来,掉在地上,四下飞溅。
见车驾突然停下,秦王嬴政下意识的从车里探出头来,问:“如何停车?”
赵高下车跪拜道:“启奏大王,臣有幸在此遇到拙荆。”
嬴政颇感惊讶,问:“汝还有夫人?寡人怎么从来没听汝提起过?”
赵高说:“臣十四岁成婚,因怕打仗,乃去势投秦,故无颜向大王提及。”
嬴政道:“原是如此,可唤尊夫人近前,寡人有话问她。”
赵高唤过楚娥,楚娥也给秦王跪下,拜道:“罪妇楚娥拜见大王,愿大王早日平定六国,尊临天下。”
嬴政见楚娥衣衫蔽旧,容颜枯槁,一身奴隶打扮,便问楚娥:“汝当真是赵高之妻室?”
楚娥回答:“不敢欺瞒大王,罪妇真是赵高之妻。”
嬴政又问:“因何入宫为婢?”
楚娥道:“回禀大王,当年吾夫畏投军入秦,不知何人告发,赵王把罪妇及小叔赵成一并拿至宫中为奴,使罪妇浣衣,小叔臼米,至今已三十载矣。”
嬴政立即想起李斯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赵高系赵国贵族,恐是赵国奸细,这个结在他心中盘桓了多年,以致他不敢重用赵高,现赵高的妻子就在他眼前。如果赵高真是赵国派到秦国的奸细,赵王岂能把他的妻子抓至宫中充当奴隶?看来李斯的话并不可信,于是他对楚娥说:“尊夫赵高在秦夙夜为公,兢兢业业,堪为楷模,如今已是大秦国中车府令,汝以后便可脱离苦海,随夫入咸阳享荣华富贵矣!”
楚娥再拜秦王道:“多谢大王恩典。”
嬴政一挥手,闪入车内。赵高复驾车,驶往蟠螭宫。
嬴政在蟠螭宫内,接受了赵国一些投降大臣的朝拜,这些大官昔日都拿了秦王私授给他们贿赂,有千金者、有百金者。他们在赵王面前,用谗言诋毁朝中的一些能臣良将,使平原君赵胜、大将军李牧等人都遭到赵王的贬黜,赵王自毁长城,把祖宗打下的河山尽皆拱手让于秦。
秦王坐于昔日赵王所坐的位置上,拿着一双细眼打量了一下这些所谓的秦国功臣,问赵高:“卿家以为,寡人该给这些人何种封赏?”
赵高答:“臣不敢妄言。”
秦王说:“但说无妨!”
赵高朗声道:“依《大秦律》,受贿卖国者,当判以车裂之刑。”
那些降臣一听,吓得面色如灰,跪在尘埃,以头跣地,哀呼:“求大王开恩,饶吾等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