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莫雷尔渐渐长大。他机智敏锐,粗心,任性,很像他的爸爸。他不喜欢学习,到了应该做事的时候,他会一直叫苦不迭,只要到了玩的时候,他又溜出去,比任何人都快。
外表上他是家里的骄子,因为体格好,举止优雅。深褐色头发,脸色红润,深蓝色的眼睛敏锐,睫毛很长,加之有股豪爽气、性子又急,使他成了家里的宠儿。不过他年龄渐长,人也跟着变得有些无常。他无缘由地发脾气,而且蛮不讲理,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他所爱的母亲有时也会烦他。他一心只想自己。他要找乐儿,是雷都打不动的,就连她也阻止不了。一不顺心就无休无止地向她叫苦。
“你这孩子,天哪!”有一次他叫苦道说有个教师讨厌他时,她说,“你要是不愿这样,就改嘛;要是改不了,就忍着。”他也嫌恶他曾爱过、也曾疼爱过他的父亲。莫雷尔渐渐上了年纪,昔日行动利索、健美的身体如今已萎缩,并未随着岁月而成熟,反倒难看得甚至可鄙了。这个面目可憎的已有一把年纪的人对亚瑟吆五喝六,亚瑟就暴跳如雷。而且莫雷尔的态度日益恶劣。他在家中的态度和他在井下对矿工的态度没有什么不同。
“讨厌透顶!”父亲使亚瑟厌恶时,亚瑟就会叫嚷起来,跳起身跑到屋外。孩子们讨厌他这一套,莫雷尔便越发变本加厉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十四五岁的孩子们总是特别敏感,而且容易急躁,他惹他们讨厌而且又把他们气得简直就要发疯,似乎能从中得到某种快乐与满足。于是,处在父亲堕落年迈时期长大的亚瑟对他恨之入骨。
有时,父亲也能感觉到孩子们的这种轻蔑的憎恨。
“永远不会有像我这样一家人卖命的人啦!”他大声叫嚷道,“我为你们尽力,你们倒把我当成狗看。少来这一套,告诉你们吧!”
如果不是他出言威胁,如果不是他事实上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尽力,他们是会感到于心有愧的。然而实际上,这种争斗现在几乎完全成了父亲与孩子们之间的争斗,孩子们憎恶他。
亚瑟最终变得非常容易发火动怒,一获得诺丁汉一所文法学校的奖学金,母亲就让他去城里住在她的姐姐家里,只允许他在周末回家。
安妮仍在一所很小的公立学校教低年级的孩子,一周能挣到大约四先令。不过她已通过了考试,很快就可以一周挣十五先令,到那时家里的经济问题就有希望得到缓和。
莫雷尔太太现在依恋儿子保罗。他文静而不露锋芒。但他仍坚持画画,对母亲也依旧是一片赤子之心。他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母亲。母子二人相得甚欢。
威廉现已跟浅黑肤色姑娘订了婚,给她买订婚戒指花了八畿尼。孩子们对那么贵的价钱都为之咋舌。
“八畿尼!”莫雷尔说,“他真蠢!如果要是给我一点儿,那么他更有面子。”
“给你一点!”莫雷尔太太大声说道,“有什么理由给你呢?”
她记得他从没买过订婚戒指,她还是觉得威廉好,就算他傻,却不吝啬。现在这年轻人谈的净是他和未婚妻去参加舞会,她穿各种耀眼的盛装,或者很有滋味地告诉他母亲他们像名人一样出入于戏院。
他想把姑娘带回家一趟。莫雷尔太太说可以在圣诞节时回来。威廉这次回家,带回的是未婚妻而不是礼物。莫雷尔太太准备好晚饭。她一听见脚步声便起身去去开门。威廉走进来。
“妈妈,你好!”他匆匆吻她一下,然后站在一旁,让她看到一位身材显得修长,长得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她穿着一件精致的黑白方格女装,外边披了一件皮裘。
“这位是‘吉普’!”
威斯顿小姐把手伸出来,嫣然一笑。
“您好,莫雷尔太太!”她大声说。
“你一定饿了吧?”莫雷尔太太说。
“哦,不,我们在火车上早已吃过了。胖大个,我的手套在你那儿吗?”
个子很高,却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威廉·莫雷尔匆忙间看了她一眼。
“有什么理由会在我这儿呢?”他说。
“也可能是我弄丢了。千万别生我的气啊。”
他皱皱眉,没说什么。她瞄了一眼厨房。这时,莫雷尔进来。
“爸,你好!”
“你好,我的儿子!我都听说了你们的事。”
两人握手,威廉介绍那位小姐。她又嫣然一笑。
“莫雷尔先生,您好!”
莫雷尔讨好地鞠了一躬。
“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一样。你不要客气,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一样。”
“谢谢您。”她回答说,觉得很有意思。
“你需要去楼上吗?”莫雷尔太太说。
“如果你不在意,要是有劳您,就算了。”
“哪里的话,安妮带你去,瓦尔特顺便把这箱子提着。”
“别在打扮上浪费太多时间。”威廉对未婚妻说。
安妮拿着铜烛台,害羞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领这位年轻小姐去前屋的卧室,是莫雷尔先生和莫雷尔太太腾出来给她用的。它在烛光中也显得很小很凉。矿工们的妻子只在有在有人得重病时候才会在卧室里生火。
“需要我解开箱子上的皮带吗?”安妮问。
“太谢谢你啦!”
安妮做了一会女佣人然后走下楼端了杯热水一回女佣,然后下楼端热水。
“我看她累了,妈妈,”威廉说,“赶得又匆忙,路途又辛苦。”
“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呢?”莫雷尔太太问。
“哦当然不用,她没事儿的。”
气氛冷清。差不多过了半个钟头,威斯顿小姐下来,穿上了一件紫色的上衣,在这间矿工的厨房里显得过分奢华。
“不用换衣服,我对你说过。”威廉对她说。
“哦,胖大个!”她一脸笑容,把脸转向莫雷尔太太。“您没有感觉到他总是爱抱怨吗莫雷尔太太?”
“是吗?”莫雷尔太太说。“他样可不好。”
“是的,真的是不太好!”
“你感觉有点儿冷,”母亲说。“不然坐到火边来吗?”
莫雷尔从扶手椅上跳起来。
“坐这儿,来!”他大声说。“过来,坐这儿!”
“不了,你自己坐爸。爸,坐沙发,吉普。”威廉说。
“不,不!”莫雷尔大声说,“这把椅子非常暖和,威森小姐,过来,坐这儿。”
“非常谢谢您。”这姑娘说着,在这矿工的扶手椅——尊贵之位——上坐下。她打了几个哆嗦,渐渐感觉到厨房的温暖漫延到整个身体。
“给我拿块手绢,亲爱的胖大个!”她说着,嘴向他凑过去,仍是亲密的口吻,旁若无人,使家里其他人都认为自己好像不该在此。这位年轻的小姐明显没把他们当人看。威廉心中因不快而气馁不已。
在位于斯特里瑟姆的这户人家里,威斯顿小姐的光临已经是屈尊了。在她看来,这些人当然粗鲁——总之,是劳工阶层。她又怎么能适应呢?
“我去拿。”安妮说。
威斯顿小姐并未理会,仿佛刚才说话的就是仆人。
她坐在那里谈到火车上的饭菜如何差,谈到伦敦,谈到舞会。莫雷尔不停地抽那种捻卷烟,一边看着她,一边噗噗喷烟,听她流利的伦敦话。莫雷尔太太穿着黑丝罩衫,时不时镇静而且简单地答答话。三个孩子围坐在一起,一声不响,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态。威斯顿小姐变成了公主。为了她,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最好的杯子,最好的茶匙,最好的咖啡壶,最好的桌布。孩子们心里想她一定觉得这可够排场了。她觉得很不习惯,无法了解这些人,更不知该怎样对待他们。威廉的心里清楚,自己并不很自在,只得开开玩笑。
差不多十点钟的时候他对她说:
“吉普,你不累吗?”
“感觉有点儿累,胖大个。”她回答说,用的是亲热口吻。
“妈妈,我去帮她点蜡烛。”他说。
“好吧。”母亲说道。
威斯顿小姐站了起来,向莫雷尔太太伸出了手。
“莫雷尔太太,晚安!”她说。
保罗坐在锅炉前,开龙头把水灌进一只啤酒瓶里。安妮用一件绒布矿井背心把瓶子包好,吻吻母亲道晚安。她必须跟那位小姐共用一间卧室,因为家里早已住满。
“你等一会儿。”莫雷尔太太对安妮说。安妮就坐下照看着那只装满热水的瓶子。威斯顿小姐跟大家一一握手,使大家受宠若惊,然后跟着威廉一起离开。过了差不多五分钟,他又下楼来。他心中很不高兴;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没说什么,等到别人都陆续睡觉了,就只剩下他和他的母亲。他犹豫地说:
“妈妈,怎么样?”
“儿子,怎么样?”
她坐在一把摇椅上,为他不快感到不快,而且还感到丢脸。
“你很喜欢她?”
“喜欢。”她回答得有些犹豫。
“她仍旧还有些害羞,妈妈。她并不习惯。这儿不同于她姨妈家,你知道。”
“当然是这样,孩子,她一定觉得很难适应。”
“是的。”他突然皱起眉头,“她不摆臭架子就好了!”
“初次见面嘛,她难免感到局促,孩子。以后就会好的。”
“妈妈,你说得对,”他感激地回答说,但他仍旧是愁眉苦脸,“你知道,她并不像你啊,妈妈。她不稳重,也没什么头脑。”
“可是她还年轻,孩子。”
“是啊!她的举止不当。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去世了。往后她就跟姨妈生活在一起,姨妈使她无法忍受。她父亲是个浪子。她从没得到过爱。”
“是的,那你就该给她弥补啊。”
“所以——有好些事你要学会原谅她。”
“我的孩子,你有什么事要原谅她的呢?”
“我也不知道。她显得浅薄的时候,你应当记住,从来没有人教导她举止要沉稳些,她非常喜欢我。”
“这,任何人都能看出来。”
“可是你知道,妈妈——她——她跟我们是不一样。那些人,像她生活圈子中的那些人,似乎早已有了另一种不同的原则。”
“你下判断千万别太轻率了。”莫雷尔太太说。
但他明明心里却又很不踏实。
不过,到了早上,他起床后就又是唱又是闹闹玩玩的了。
“喂!”他坐在楼梯上叫喊着,“你起来了吗?”
“起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轻细。
“圣诞节快乐!”他向她喊道。
只听见从卧室里传来她的笑声,过了半个钟头还没有见到她下楼来。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楼梯边。
“快点儿啊!”他恳求地说。
过了将近一钟头,他还在等她。向来在六点钟以前起床的莫雷尔,看看钟。
“怪事!”他大声说。
除威廉外,全家人都已吃过早饭。他走到楼梯下。
“难道要我给你送个复活节彩蛋上去吗?”他颇为乖戾地喊道。她只是笑笑。准备了这么长的时间,全家人认为肯定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情况。她终于出现了,穿着美丽的罩衫和裙子。
一开始她就像一位贵妇人。她跟威廉去教堂时,他身穿礼服头戴礼帽;她身着伦敦做的服装和皮裘;保罗、亚瑟和安妮都以为人人都将会佩服得五体投地。莫雷尔穿着他最喜欢的衣服站在路口,看着这衣着华丽的一对慢走来慢便,觉得自己就是王子和公主的父亲。
然而,她并没有那么高贵。一年来她都在一家事务所做秘书或办事员一类的工作。她和莫雷尔一家人在一起时,却俨然一位女王。她让安妮·保罗像仆人一样的侍候她。她对莫雷尔太太更是伶牙俐齿,对莫雷尔则变成是一副恩人气派。她的态度变了,就在一两天后。
威廉总想让保罗或安妮跟他们一起去散步,认为这样更有趣。保罗内心非常崇拜“吉普赛人”;事实上他母亲对他曲意奉承这姑娘是很原谅的。
第二天,莉莉说:“你知道我把皮手笼放在哪儿了吗,安妮?”威廉回答说:
“你明明知道是在你自己的卧室里。为什么还问安妮?”
莉莉上楼,生气地闭着嘴。这使那年轻人很是生气,气她把自己的妹妹却当成仆人。
第三天晚上,威廉和莉莉在起居室里一起坐在火炉边。十点三刻时,听见莫雷尔太太掏炉灰的声音。威廉走进厨房,身后跟着他心里所喜欢的人。
“妈妈,很晚了吧?”他说。她正一个人坐着。
“还不晚,孩子,我往常都是坐到这时候。”
“你为会么还不睡呢吗?”他问道。
“把你们俩留在这儿?不,孩子,我做不到。”
“妈妈,你就不能相信我们?”
“我不能走,不管相信不相信。你们可以呆到十一点钟,如果愿意,我也可以看看书。”
“去睡吧,吉普,”他对那姑娘说,“我们不能让妈等着。”
“安妮没把蜡烛吹灭,莉莉,”莫雷尔太太说,“我想你应该看得见的。”
“好吧,谢谢你。晚安,莫雷尔太太。”
威廉在楼梯下吻了他的爱的人,她走了。他回到厨房。
“妈妈,你能相信我一次吗?”他又问一次,很是生气。
“我告诉你,孩子,别人都去睡觉了,让你们这样的两个年轻人单独呆在楼下,我是决对做不到的。”
他对这回答只好顺从。他吻一下母亲,道了晚安。
复活节时他一个人回来了。他无休无止地跟母亲谈他爱的人。
“妈妈,你知道,我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会想到她。可是,我晚上跟她在一起时就显得非常喜欢她。”
“那么这种在婚前的爱就很奇怪了,”莫雷尔太太说,“假如她使你感到的美丽只在于此的话!”
“真奇怪!”他大声说道。他很烦恼,很困惑,“可是——现在我们的关系非常亲密,我一刻也离不开她。”
“这,你最清楚,”莫雷尔太太说,“如果是像你说的那种情况,我看那不叫爱。”
“哦,妈妈,我不知道。她是一个被丢弃的孤儿,而且……”
他们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他把他的全部精力和金钱都花在了那姑娘身上。他回到家里,甚至连带母亲去诺丁汉的钱都没有了。
圣诞节时保罗的薪水加到了十先令,他兴奋不已。他在乔丹公司是很快活,只因工时长又成天待在室内,身体受到极大损害。感到这个儿子越来越重要的母亲,常在想怎样能够帮他一把。
星期一下午他有半天的假期。五月的一个星期一早上,他们两个人吃早饭时,她说:
“今天天气挺好。”
他惊异地抬起头。这话好像还有其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