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利弗斯先生搬到一个新的农场去了。唔，上星期他问我是否愿意去看看利弗斯太太，我答应如果星期一天气好就带你一块儿去。我们一起去吗？”
“啊哈，想得太真周到，太好啦！”他喊着，“我们今天下午就去吗？”
保罗兴高采烈地赶去火车站。德比路那头的一棵樱桃树在阳光下闪着美丽的光。斯塔图特园的旧砖墙亮得发红，春天燃起了一片翠绿的颜色。树木纷纷高傲地倾斜着它们大大的绿色肩膀；在仓库里的这个男孩，整整一上午都在梦想着外面温暖的春天。
他母亲兴奋不已，因为他在午饭时回到家。
“我们去吧？”他问道。
“我准备好了就出发。”她回答道。
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就站了起来。
“你去换衣服，我来洗。”他说。
她照办了。他把锅锅罐罐洗涮完放好，拿起了她的靴子。靴子很干净。莫雷尔太太天生就很讲究，走泥路从不没有把鞋子弄脏过。但保罗还是要给她把靴子擦干净。这可是八先令一双的小山羊皮皮靴。然而他认为那是这世上最精致的靴子。
她突然很害羞地出现在里屋的门口。
她穿了一件棉布新罩衫。保罗跳起来跑上前去。
“啊呀！”他惊呼道，“好打眼啦！”
她带点傲气地哼了一声，把头一扬。
“这衣服怎么会打眼呢？”她回答说，“挺老气挺素净的。”
他走到她身后打量她。
“我说，”他说道，“要是在街上，我就在你后面走，我一定会说：‘这个小女人挺扬扬得意的嘛！’”
“哦，她没有这样，”莫雷尔太太说，“这衣服是不是适合她，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得了吧！她只喜欢穿脏脏的黑颜色，像包着一层烧焦的纸。这衣服非常适合你，而且我还要说穿着它你真得是漂亮极了。”
她又那样哼了一声，心里很高兴，却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要说呢，”她说，“这衣服只花了我三先令。花三先令是买不到现成的衣服的，对不？”
“我穿，怕还是太显眼了点儿。”她又说。
“你穿，太显眼？”他反感地大声说，“那你不如买些白色假发黏在头上呢。”
“很快就不用去买啦，”她回答说，“我的头发马上就要都白了。”
“嗯，你才不会，”他说，“我要白发妈妈干什么？”
“你如果有个白发妈妈，恐怕也只能将就了。”她淡然地说。
他们大模大样地出发，休耕地上刚长出的幼小麦苗闪着丝一般的光亮。敏顿矿上空，羽毛状的白色烟汽袅袅，传来噗咔的声音非常刺耳。
“快着那儿！”莫雷尔太太说。母子俩站在路上向远处眺望。天空下映射出几个侧影沿着大矿山的山脊缓缓延深；这是一匹马、一个男人一辆手推车和他们头顶苍天，翻上斜坡，最后那男人将车推起一倒，垃圾废料顺着井口区的陡坡滚下去，那哗啦哗啦声却很久才能平息。
“妈妈，你坐一会儿。”他说，她在斜坡上找个空地来休息一下，他便敏捷地画素描。他画时，安静地观看，在此午后的时光，鲜红的农合闪耀在万绿丛中。
“世界真美妙啊，”她说，“美极了。”
“矿井同样也很美，”他说，“簇拥在一起，简直像有生命似的。”
“是啊，”她说，“或许吧！”
他们在公路边的树下移动着步子。他一会告诉她这一会告诉她那，她都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经过尼德米尔山的山边，阳光将其光辉轻轻倾泻在山坳里，好似朵朵飘香的花瓣。他们拐到一条私家的路上，有些胆怯地朝一大农场走去。一只狗狂吠了几声。一个女人出来张望。
“这是去威利农场的路吗？”莫雷尔太太问道。
保罗怕被人家撵开，跟在后面。但那女人很是和蔼，给他们指路。母子俩穿过小麦地和燕麦地，过一小桥来到一处荒野的草地。一只很老的苍鹭高高地飞过。对面的小山上，树林葱翠而且显得宁静。
“妈妈，这条路荒得很，”保罗说，“就像加拿大。”
“可真美啊！”莫雷尔太太说着向四周看了看。
“可是现在，”她说，“该去什么地方呢？他是叫我穿过林子的。”
林子就在他们的左边，围着栅栏，显得很阴森。
“我认为走小路能走到那条路上，”保罗说，“你呀，不知是怎么搞的，你找城里的路挺准的。”
他们找到一扇小门，一会就到了林中的一条宽阔而且青葱的小路，一侧是种的枞树和松树树丛，另一侧是长着老橡树的林中空地。这地上长着一簇簇天蓝色的圆叶风铃草。他采了些花送给她。
“这儿的干草是刚收割的。”他说，然后又采了些勿忘我送给她。之后，他看着她捧着那一束他送给她的花时，他再次感到心中的爱带来的疼爱之情。她高兴不已。
到路的尽头，要翻过一道篱笆。保罗一下就爬了过去。
他说：“过来我来拉你一把。”
“不，让开。我自己可以的。”
他站在下面，伸出两只手准备搂住她。她小心翼翼地爬过去。
“你爬篱笆的那样子，可真是！”她安全着地时他略带轻蔑地大声说道。
“这些阶磴儿真让人讨厌！”她嚷道。
“你这个没用的小女人，”他回答道，“让几个阶磴儿难住了。”
前面，树林边低矮的红色农舍一大片。两人急忙前行。树林近旁是一大片苹果园，美丽的苹果花落在磨石上。在一树篱和连绵的橡树下有一个池塘，池塘里的水看上去就很深。
母子俩走进围有篱墙的花园，紫罗兰的花香扑鼻。开着的门旁放着要晾凉的长面包。一只母鸡走过去忍不住想啄上几口。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围着脏围裙的女孩。她大约十四岁，脸颊黑里透红，黑黑的短鬈发扎成一束，美而飘洒，一对乌黑的眼睛；她看见陌生人时害羞、疑惑、有些不高兴，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来了另外一个人，是个瘦弱的女人，脸色红润，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
“哦！”她面露喜色，她惊呼道，“你可来啦。我见到你，可真高兴。”她的声音很亲切又有些忧愁。两个女人握手。
“我们没有给你添麻烦吧？”莫雷尔太太说，“我知道，农场的生活是怎么回事。”
“哦，没有！我们能看见新面孔，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儿太闭塞。”
他们被带进起居室——一间很长很低的房子，壁炉上还有一大把绣球花。两个女人在那里说着话，保罗到外面看田园风景去了。他在花园里能闻到紫罗兰的花香，观赏各种各样的植物，这时那姑娘快步向篱笆旁的煤堆走过去。
“这大概是重瓣玫瑰吧？”他对她说，朝沿着篱笆的那一溜花丛指一指。
她那对棕色大眼睛惊异地看着他。
“那正开着的是重重瓣玫瑰吧？”他说。
米丽亚姆红着脸。她那姿美艳动人。
她说：“我不知道”。
“你们园子里的花一点也不多。”他说。
“我们是头一年来这儿、”她回答说，显得有清冷而骄傲，往后一退就退回进屋了。他没注意，还在东张西望。不一会，她的母亲出来，他们一起参观农舍。保罗非常高兴。
“你们家也养家禽和牲畜吧？”莫雷尔太太问利弗斯太太。
“没有，”这个小个子女人说，“我没时间照管家畜，我也干不惯。能管管家就可以了。”
过了一会，那姑娘出来。
“妈妈，茶点准备好了。”她说，那嗓音文雅悦耳。
“哦，米丽亚姆，谢谢你，我们就去。”她的母亲显得有些讨好地回答说，“请去用茶，好吗，莫雷尔太太？”
“当然，”莫雷尔太太说，“准备完一切就去。”
保罗和他的母亲还有利弗斯太太一起用茶。用过茶后，他们一起外出，走进一片树林，那里圆叶风铃草长满遍地，长满条条小路的勿忘我开着花香气扑鼻。母子二人心醉神迷了。
当他们再回到屋里时，利弗斯先生和他的长子埃德加正在厨房里。埃德加大约十八岁。后来，杰弗里和莫里斯放学回到家，他们个子都很高，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利弗斯先生长相英俊，力强，留着金黄色的胡子，眯紧一双蓝色的眼睛。
利弗斯家的两个男孩子有些骄傲，但保罗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去找鸟蛋，到处钻，到处爬。正在他们喂鸡的时候，米丽亚姆出来。男孩们没有理睬她。笼里关着一只母鸡，还有几只黄澄澄的小鸡。莫里斯抓了一满把谷粒喂它们啄食。
“你敢喂它们吗？”他问保罗。
“来试试吧。”保罗说。
他的手很小，天气也很暖和，长得也乖巧。米丽亚姆在一旁认真看着。他把一把谷粒喂给母鸡。那母鸡瞪着狡猾明亮的眼睛看了看，忽然间在他手里啄起食来。他惊得大笑起来。“咄，咄，咄！”母鸡的嘴一下一下地啄食他手心里的谷粒。他又开始忍不住大笑起来，其他男孩也哈哈跟着笑起来。
“它碰着你，啄你，可是它不会伤着你的。”保罗说，这时谷粒都已喂完。
“嘿，米丽亚姆，”莫里斯说，“你也来一起喂吧。”
“不。”她大声说着并不停往后退。
“哈！真娇气！”她的两个弟弟说。
“不会伤害你的，”保罗说，“啄得挺好玩。”
“不。”她仍然大声说，扭头把黑鬈发一甩，闪到一边去了。
“她不敢，”杰弗里说，“除了背诗她什么都不会。”
“不敢跳篱笆，不敢打转转，不敢走滑坡，别的姑娘打她，她都不敢拦住。她什么都不行，只会想心事，自以为是某个人物。哼！”莫里斯大声嚷道。
米丽亚姆又羞又恼，一脸通红。
“我敢做的事比你们多多了，”她喊道，“你们只是些胆小鬼，无赖。”
“哦，胆小鬼，无赖！”他们异口同声、装模作样地重复她的话，嘲笑她。
她走进屋里。保罗和男孩们走进果园，凑合搭起一个双杠。他们各显其能。他灵巧有余而膂力不足，但显得也很有用。摇摆的树枝上有一朵苹果花，他伸出手禁不住去摸一下。
“我决不会摘苹果花，”大哥埃德加说，“否则明年就没有苹果了。”
“我没想要摘它。”保罗回答着就走开了。
男孩们对他有点些不满；他们更关心他们自己的事。他漫步回屋去找他的妈妈。他绕到后屋时看见米丽亚姆跪在鸡笼前，手里握着一把玉米，弯着腰低着头，紧咬着嘴唇，神情紧张。母鸡盯着她，那样子十分淘气。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母鸡突然把头伸过来。她大叫一声迅速后退，既害怕又懊恼。
“它怎么会伤着你呢？”保罗说。
她满脸通红，惊跳起来。
“我想试试。”她低声说。
“瞧，它一点也不伤人，”他说着，在手上放了两粒玉米在手心里，让母鸡啄，啄，啄他光着的手，“只会让你一直想笑。”他说。
她把手伸过去，又缩回来，然后再伸过去，惊叫一声又缩了回来。他皱起了眉头。
“嗐，我可以让它在我脸上啄食，”保罗说，“它不过是轻轻碰一下。它是很有灵气的。它要是没灵气，每天会吃进多少土啊。”
他漠然地等着，看着她。米丽亚姆最终让母鸡从她手上啄食。她轻轻叫了一声——可怜巴巴的。她终于做到了，而且又喂了一次。
“你着，”这男孩说，“会伤到人吗？”
她瞪起黑眼睛看着他。
“不伤人。”她笑了，直打抖。
她站起身走进屋。她对这男孩好像有股子怒气。
“他认为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她心里想。
保罗发现母亲已好一切准备回家。她对儿子笑笑。他捧着一大束美丽的鲜花。利弗斯先生和太太陪同他们走到田野上。黄昏中，群山呈现出一片金色一片金色。四处一片安静，只听见树叶沙沙作响、鸟儿迅速飞过。
“这个地方好美啊！”莫雷尔太太说。
“的确，”利弗斯先生回答道，“这个小小的地方还不错，如果没有野兔，牧草都被啃光了，我都不知道，务农所得怎么活下去。”
他把手拍了几下，树林附近的牧场马上有了动静，只见许多棕色野兔四处乱窜。
“真的是这样！”莫雷尔太太惊呼道。
她和保罗独继续自往前走。
一轮朔月升起。他心旷神怡得心里作痛。他母亲禁不住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因为她也心情舒畅得想哭。
圣灵降临节节期，威廉和他所爱的人又回家来。他有差不多一周的假期。风和日丽。威廉、莉莉和保罗照常在早上一起出去散步。威廉跟他的心上人说话很少，只对她谈了些有关他小时候的事。保罗则不停地跟他们俩唠叨。他们三人在敏顿教堂边的绿色草地上躺下。靠近城堡农场那边，一排美丽的白杨在风中摇动。威廉这个二十三的大个子年轻人，现在已瘦了些，甚至有点憔悴；他躺在阳光下一些不着边的事情，莉莉在一旁抚摸他的头发。保罗去摘大朵的皱菊花去了。她已把帽子摘下；她的头发黑的就如同黑马鬃。保罗回来，把雏菊插进她的黑发里——有白的有黄的，好不闪耀，再配上一株粉红色的布谷鸟剪秋罗。
“现在你挺像个年轻的魔法师，”这男孩对她说，“她像不像，威廉？”
莉莉高兴的笑。威廉睁开眼睛看着她，那眼睛充满痛苦也充满热烈的渴望之情，显得困惑不已。
“他这不是把我装扮得怪里怪气了吗？”她问道，俯下身冲着她的爱人直笑。
“没错，是他！”威廉笑着说。
他看着她。她的美似使也很不高兴。他匆匆朝她插满了美丽花的头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你这样子已经很好了。”他说。
她没有没有戴着她的帽子只是悠闲地散着步。一会儿，威廉清醒过来，对她非常温柔。
威廉和莉莉在家的日子，家里有种既哀愁又温暖的氛围，还存有某种顾惜的气氛。但他经常发脾气。她为这次差不多八天的小住，竟然带来了五件女服和六件罩衫。
“哦，能不能请你，”她对安妮说，“给我把这两件罩衫洗了，还有这些东西？”
第二天早上威廉和莉莉出去了，安妮却站在那里洗衣服。莫雷尔太太十分生气。有时，这个年轻人看见他的心上人对妹妹那种蛮横的态度，他也看她不顺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