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上午她穿的是件印花薄软绸女服,如鸟羽毛一样的蓝色,戴一顶淡黄色大帽子,帽子上插满美丽的玫瑰,多为深红色,那样子真是美艳极了。大家都赞不绝口。但是到了晚上当她准备外出时,她又问:
“看见我的手套了吗?胖大个。”
“是什么样的呢?”威廉问道。
“新买的黑色小山羊皮手套。”
“没有。”
找了一番。她弄丢了。
“妈妈,你瞧,”威廉说,“从圣诞节到现在这是她弄丢的第四双手套了——五先令一双啊!”
“但是你只给我买过两双。”她颇有争议地说。
晚饭过后,她坐在沙发上,他站在地毯上,他似乎看她很不顺眼。下午,他把她留下,独自去看望几个朋友。她一直坐着看书。晚饭后,威廉要写封信。
“莉莉,给你书,”莫雷尔太太说,“你能再看一会儿吗?”
“不,谢谢,”这姑娘说,“我愿意闲坐。”
“那将会很无聊的。”
威廉匆忙地将信一草而就。他在封信时说:
“看书!得了,她一辈子也没有看过一本书。”
“哦,去你的!”莫雷尔太太说,对儿子这夸大的言词很不以为然。
“是真的,妈妈——她没看过,”他说着,跳了起来,又站在地毯上。“她一辈子从业没有看过一本书也没看过一本书。”
“她跟我一样,”莫雷尔应道,“她坐在那儿费多么大的劲儿看书,也仍旧看不出个啥名堂,跟我差不多。”
“可是你应该知道刚才的话,是不该说出口的。”莫雷尔太太对儿子说。
“是真的,妈妈——她真的看不懂。你给她的是什么书?”
“安妮·斯旺写的一本小书。在星期天下午,没有人愿意看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
“我敢打赌,她最多也不过只看了十行。”
“你错了。”他母亲说。
莉莉一直片刻难安地坐在沙发上。他快速向她转过身去。
“你看过了吗?”他问道。
“我看了。”她回答说。
“多少?”
“我并不知道看了多少页。”
“把你看过的讲一点给我听听吧。”
她说不出来。
她连第二页都没看完。他看过的书不少,而且脑子灵悟性高。她也只会谈情说爱、闲扯瞎聊,别的一窍不通。他用母亲的见解来分析自己的所有想法已经是习以为常。所以,每当他需要友谊而得到的回答是要他好好对付账单和慌慌张张的情人时,他就开始厌恶他的未婚妻。
“妈妈,你知道,”晚上,只有他和母亲在一起时他这样说道,“她不知道钱来得有多么不容易,太稀里糊涂。她领了工资,会买蜜饯栗子一类的东西,我必须给她买季票,买另外一些零碎东西,甚至买她的内衣裤。她想结婚,我也想明年结婚算了。但是这——”
“这样结婚会坏事的,”他母亲回答说,“我必须得再考虑考虑,孩子。”
“现在都到了这份儿上,断是不可能了,”他说,“所以我必须要尽快结婚。”
“那好,孩子。你要结,可以,没人阻止你;可我告诉你——我一想到这事我就睡不着。”
“哦,她会好的,妈妈。我们可以应付。”
“她叫你给她买内衣裤了吗?”母亲问道。
“哎呀,”他解释般地说,“她没让我买。那天早上——天非常冷——我看她在车站冻得直哆嗦,站都站不稳了,我问:‘你穿了保暖的内衣裤没有?’她说:‘没有,内衣裤是布的。’我又问她,天这么冷,怎么不穿厚些的内衣裤,她说她没有厚些的。我就带她去买了几件保暖的内衣裤。再说了,你知道,她总该留够钱买季票吧!可她没有,她来问我要,我就只好去弄季票钱了。”
“看这样,前景并不乐观啊。”莫雷尔太太苦涩地说。
他顿时脸色苍白,一向漫不经心、笑容可掬的脸上,满是抵触与绝望的神情。
“已到这分儿上了,我不能跟她断!”他说,“再说,从某方面看,我没她也不行。”
“孩子,记住,自己的人生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莫雷尔太太说,“不管怎么看,婚姻失败而不可挽回,应该是最糟糕的事了。”
他倚靠着壁炉架,把手插在口袋里。他这么瘦削的大个子,瞧起来只要他乐意,似乎天涯海角也能到达。但是,她看到的却是他一脸的绝望。
“我们不能分开。”他说。
“哦,”莫雷尔太太说:“听着,有些事比解除婚约更糟。”
“现在我不能跟她分开。”他说。
时钟又停地走着,母子俩都选择了沉默。后来母亲说道:
“好了,睡去吧,孩子。睡一觉你就会觉得好些的,你也许会明白这些道理的。”
他临走时亲吻了她。她掏完了炉灰。此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前,她对丈夫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但这并没有挫伤她活下去的勇气。直到今天,她的灵魂伤残而心已经死了。她的希望受到了打击。
威廉常常向未婚妻表明这种憎恶。最后一个在家里的晚上,他对她进行了一番责骂你。
“哦,”他说,“她受过三次坚信礼,你信不信?”
“胡扯!”莫雷尔太太大笑。
“不管有没有胡说,她就是受过三次!对她来说坚信礼——就是做做戏,出出风头罢了。”
“没有,莫雷尔太太!”这姑娘喊道,“我根本没有!没这回事!”
“你说什么!”他嚷道,突然向她转过身去,“一次在布罗姆利,一次在贝克纳姆,还有一次在另外别的地方。”
“没别的地方!”她说着哭了起来。“没有别的地方了!”
“有!就算没有,你又为什么要受两次坚信礼呢?”
“有一次,我才十四岁,莫雷尔太太。”她分辩说,眼里的泪水都快掉下来了。
“是吗?”莫雷尔太太说,“我很能理解,孩子。别理他。你该感到羞愧,威廉,别把这话说出来。”
“可是,是这样嘛。她是信主的——还有蓝丝绒封皮的祈祷书——要说她心里有什么信仰,怕还赶不上桌子腿呢。三次受坚信礼就为了给人家看,再四处夸耀,她干什么都是这样——干什么都是这样!”
这姑娘坐在沙发上哭。她没有逞性子。
“说到爱!”他嚷道,“你还是让一只苍蝇爱你的好!它会停落在身上不走——”
“行了,不要再说了,”莫雷尔太太命令道,“你要说这些,别在这儿说,找别的地方说去。我真替你难过啊,威廉!你能不能像个男子汉。不会别的,只会找姑娘的岔,还说什么跟她订了婚呢!”
莫雷尔太太愤怒地坐下。
威廉默然,后又觉后悔,吻吻这姑娘表示安慰。然而,他刚才说的是实话。他讨厌她。
他们离开,莫雷尔太太一直陪他们到诺丁汉。去凯斯顿车站,路很远。
“你知道,妈妈,”他对她说,“吉普没什么内涵,但她是无心的。”
“威廉,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说。”莫雷尔太太说,很为走在她旁边的这姑娘感到不自在。
“没关系的,妈妈。她现在是非常爱我,可我要是死了,她不出三个月就把我忘了。”
莫雷尔太太很害怕。她听出儿子后面那句若无其事的话里充满痛苦,她的心猛地直跳。
“你怎么知道?”她回答道,“不知道的事就别说。”
“他老说!”这姑娘喊道。
“把我埋了不出三个月,你就会另找别人,把我忘了,”他说,“这就是你的爱嘛!”
莫雷尔太太目送他们走进诺丁汉车站,然后回家。
“总算有一点是叫人感到放心的,”她对保罗说,“我能肯定,他是肯定拿不出钱来结婚的。这样一来,她反倒救了他。”
她坚信威廉不会娶他的吉普赛。
整个夏季,威廉的家书中,语气充满兴奋狂热;他显得反常、紧张。有时他快活得过分,不过总从他的家书中知道他意气消沉、十分哀愁。
“嗯,”他母亲说,“我看为了那个人他会把自己毁了,那个不值得他爱的人。”
他想回家来。但仲夏假日已过,圣诞节又还早得很。他兴奋若狂地来信说,应该可在十月的第一个星期的鹅庙会期间回家来过星期六和星期天。
“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啊,儿子。”母亲一见到他就说。
她再次拥他入怀几乎要泪如涌泉。
“是啊,我一直不很好,”他说,“上个月感冒,好像拖了很久,不过好像快好了,我想。”
十月天,阳光明媚。他高兴万分,像个逃学的孩子;随后又变得少言少语。他比以前更瘦,两眼没有神彩。
“你工作太累了。”他母亲对他说。
他干两份工作,好存钱结婚,他说。他只在星期六晚跟他母亲谈过一次他的心上人让他有肝肠寸断的感觉。
“可是,你知道,妈妈,虽说这样,如果我死了,她还是会伤心两个月的,往后她就会忘了我。你看吧,她是不会到我墓上来看一眼的,哪怕是一眼。”
“怎么啦,威廉,”他母亲说,“你又不是要死,干嘛这样说呀?”
“但是,总之——”他回答。
“她也没办法。她就是那样,如果你选择了她——嗯,你就不能有怨言。”母亲说。
周日上午,他正在戴硬领:
“瞧,”他说着抬起了下巴,“硬领把我的下巴都磨出了疹!”
下巴底下,喉咙上面,一大块红肿的。
“不该红肿成这样呀,”母亲说,“抹一点儿药膏。你应该另外再换个硬领了。”
礼拜天午夜他离开,在家住了两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有所好转。
周二上午从伦敦来的电报说他病了。在地板上擦灰尘的莫雷尔太太立刻站起来看电报,叫来一个邻居,向女房东借了二十先令,收拾完东西就出发了。她匆匆去凯斯顿,在诺丁汉赶上了去伦敦的快车。她在诺丁汉将近等了一个钟头。
她到威廉的住处时,已经六点了。百叶窗没放下。
“他现在怎么样?”她问。
“不太好。”女房东说。
她跟着好房东上楼。威廉躺正平躺在床上,两眼充血,面色如土。到处丢满了衣服,屋里没生火,他床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杯牛奶。他一直是一个人,没人陪着。
“你怎么样,我的孩子!”母亲怯生生地问。
他没有回答。他看着母亲,但认不出来。他开始说话,声音木然,像在复述一封信的内容:“因该船货舱漏损,糖已凝结成块。要砸碎——”
他不省人事。他的工作一直是在伦敦港检验糖一类的货物。
“他这样有多长时间了?”母亲问女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