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最上面一层的几条面包拿出来,用力拍打拍打。已经烤好了。面包被他放在炉边凉着。他去洗碗间里,先把两只手弄湿,然后从面团钵里拿出最后一块白面团,放进烤盘。米丽亚姆仍然弯着腰在看她的印有图案的布。他站在那里搓去粘在手上的生面。
“你真的喜欢吗?”他问道。
她抬头看着他,她的深情的黑眼睛里燃着爱的火焰。他很不自然地笑笑。继而他说起这个设计。同米丽亚姆谈他的作品,是他的一大快事。当他谈起、设计他的作品时,他的所有激情、全身热血便都跟她进入这种神交。她给了他灵感。对此她并不熟悉,好像女人并不知悉自己孕育着胎儿。可是这对她和他而言就是生命。
他们正谈着,进来一个女人,她是莫雷尔家的一位朋友。
“把外套脱下来吧。”保罗说。
“不了,我待不了多久的。”
她在保罗和米丽亚姆坐的沙发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米丽亚姆挪开,同保罗保持点距离。屋里很暖和,散着烤面包的香味。炉台上放着些焦黄松脆的面包。
“我怎么没想到今儿在这儿碰到你,米丽亚姆·利弗斯。”比阿特丽斯用阴阳怪气地语调说。
“怎么没想到呢?”米丽亚姆声音干哑地喃喃道。
“咦,让我看着你的鞋子吧。”
米丽亚姆很不自然,坐着没动。
“你不愿意,就算啦。”比阿特丽斯大笑。
米丽亚姆伸出女装底下的两只脚。那双靴子显得洋里洋气、不理直气壮、凄楚动人,正显示出了她多么害羞多么缺乏自信。靴子上全是泥巴。
“要命!脏得要命,”比阿特丽斯惊叫起来。“是谁给你擦靴子?”
“自己擦。”
“你还真应该好好擦擦,”比阿特丽斯说。“让我今晚到这儿来,得有人三番五次请才行。不过,爱情是不把烂泥放在眼里的,是这样的吧,我的使徒宝贝儿?”
“哦,天啊!你说外国话摆谱儿啦?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米丽亚姆?”
那话带点讥讽,但米丽亚姆居然没听出来。
“是‘除了别的事以外’吧,我想。”她谦卑地说。
比阿特丽斯用嘴咬着舌头,森然大笑。
“‘除了别的事以外’,使徒?”她又说了一遍。“你是说,爱情不把父母,不把兄弟姐妹,不把男朋友,不把女朋友放在眼里,甚至不把被爱的他自己放在眼里?”
她假装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其实,是在冷笑。”他回答说。
“是心中暗笑,使徒莫雷尔——是真的呀。”她说,她又森然一阵窃笑。
米丽亚姆一声不响地坐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保罗的朋友总爱跟她过不去,他在她困难时却把她抛弃——这好像成了一种对她的报复。
“你还在学校教书吗?”米丽亚姆问比阿特丽斯。
“是的。”
“那你还没收到辞退预先通知啰?”
“到复活节就会收到了。”
“就因为你考试不达标就辞退你,这太不该了吧?”
“我不知道。”比阿特丽斯静静地说。
“阿加莎说你比别的教师都要好。我感觉这事真荒谬。你怎么考试没通过,我挺纳闷。”
“没脑子吧,嗯,使徒?”比阿特丽斯简单地说。
“只有个爱损人的脑子。”保罗说着大笑起来。
“真讨厌鬼!”她嚷道,她从椅子上蹦起来,冲过去打他耳光。那两只纤纤玉手非常美。她跟他扭打时,他抓住她的手腕。她挣脱,抓住他几缕深棕色的头发就摇。
“比阿特丽斯!”他边说边理顺头发。“我恨你!”
她兴奋得大笑。
“注意啦!”她说,“我可要坐在你旁边啦。”
“那我宁可跟母狐狸做邻居。”可是他说,说归说,他还是让出位置,把他和米丽亚姆之间的位置给了她。
“这下可把他好看的头发弄乱了!”她大声说,她用自己的梳子将他的头发梳好,“还有他美丽的小胡子啊!”她高声说。她将他的头朝后一扳,梳他稚嫩的胡子。“这胡子长得好邪恶呀,使徒,”她说,“红红的,表示危险。那种香烟,还有吗?”
他在口袋里掏出烟盒。比阿特丽斯瞧瞧烟盒里面。
“真没想到,我这是抽康妮的最后一支烟了。”比阿特丽斯说着将烟叼在嘴里。他给她点烟,她吞云吐雾起来,很有优雅派头。
“谢谢啦,亲爱的。”她嘲弄地说。
“你不觉得他很会照顾人吗,米丽亚姆?”她问道。
“哦,不会!”米丽亚姆说。
他抽出支烟准备自己点燃。
“要火吗,老弟?”比阿特丽斯说着就将她的烟向他凑过去。
他朝她靠拢去,在她的烟上对了个火。他对火时,她对他挤眉弄眼。米丽亚姆看到他的眼睛调皮地一闪一动的,他那性感、近乎淫逸的嘴唇直颤动。他近乎忘记一切,她对此不能忍受。现在他既然成这样,她跟他就无任何男女间的交情可言。
“小伙子真亲切可爱!”比阿特丽斯说着,托起他的下巴,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
“那我也要亲吻你一下,比阿特丽斯。”他说。
“做梦吧!”她格格直笑,跳起来跑了,“他这脸皮够厚的哦,米丽亚姆?”
“是好厚,”米丽亚姆说,“哦,对了,你该没忘记面包吧?”
“哎呀!”他叫了起来,快速地打开炉门。
只见青烟直冒,一股面包烤焦的煳味。
“哦,天啊!”比阿特丽斯大声叫道,走到他身边。他在炉前蹲下,她在他身后张望,“这就是把爱情不当回事的结果,小伙子。”
保罗唉声叹气不已,把面包一个个的拿出来。向火的那个面包已烤得面目全非了,另一个硬得像块石头。
“我的妈呀!”保罗说。
“你将面上擦擦,”比阿特丽斯说,“去把磨豆蔻的粗齿木锉拿来。”
她把炉里的面包分开排列好。他拿来锉子,她把烤焦的外面一层锉到桌上的报纸上。他把门开着,好让煳味散发出去。比阿特丽斯不停地锉,一面喷着烟,一面敲那个不成样子的面包外面烤成了木炭一样的东西。
“唉!米丽亚姆!你这回可要挨训了。”比阿特丽斯说。
“我!”米丽亚姆惊呼道。
“趁他父母没有回来,你最好赶快走。我知道阿尔弗雷德国王为什么会让糕饼烤焦了。这下我有了!这样吧你就撒谎说他只顾工作,把面包这事儿忘了,只要他觉得这样说能蒙过去。老太太如果早一步回来,她就不会打阿尔弗雷德的耳光,挨耳光的会是那个总爱忘事儿的厚脸皮了。”
她边刮面包一边格格直笑。就连米丽亚姆也禁不住大笑了起来。保罗无精打采地往炉里添火。
花园门哗的一声响。
“快!”比阿特丽斯喊道,把弄好过的面包递给保罗。“快用湿毛巾把它包起来。”然后坐下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保罗迅速跑进洗碗间。比阿特丽斯飞快把刮下来的面包屑吹进炉子里。安妮闯进来。她就是那么个粗鲁无礼且十分机灵的姑娘。光线好强,她直眨眼睛。
“这么有煳味啊!”她大声说。
“是香烟味吗?”比阿特丽斯假装镇定地回答说。
“保罗呢?”
伦纳德已随着安妮进来。
“我看,他不在,好让你们两个私下解决吧。”他说。他满怀怜悯心地向米丽亚姆点点头,对比阿特丽斯则略露嘲笑的神色。
“不是,”比阿特丽斯说,“他同九号女朋友走了。”
“我刚才还见到五号,在打听他呢。”伦纳德说。
“是的——我们干脆把他分了,跟所罗门分孩子那样。”比阿特丽斯说。
安妮哈哈大笑。
“哦,行,”伦纳德说,“你要哪一块呢?”
“我不清楚,”比阿特丽斯说,“我让别人先选。”
“你捡剩下的啰?”伦纳德说着做个鬼脸。
安妮直朝烤炉里看。米丽亚姆在一旁坐冷板凳。保罗进来。
“面包烤得真不错,我们的保罗。”安妮开心说。
“那你就该在家好好看着它。”保罗说。
“你这意思是说,你就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啰。”安妮答道。
“他活该,就是该嘛!”比阿特丽斯嚷道。
“据我看来,他手头的事还真多。”伦纳德说。
“你来这儿,路上不好走吧,米丽亚姆?”安妮说。
“是啊——可我一个礼拜没出门——”
“所以你想出来透透气换换环境。”伦纳德富有同情心地暗示道。
“那倒也是,你不能老呆在家里啊。”安妮表示认同。她十分友好。比阿特丽斯穿上外套跟伦纳德和安妮一起走了。她要去见她自己的男朋友。
“又要忘了面包啊,我们的保罗,”安妮大声说。“晚安,米丽亚姆。我看今儿不会下雨的。”
他们都走了,保罗拿出毛巾包着的面包,打开仔细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