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渐渐地靠他的技艺维持生计。自由艺术品商店已买下他好几幅他在各种材料上画的图案,他能在一两处卖出他为刺绣、祭坛罩以及诸如此类的图案。目前他所赚的不是很多,但他想办法去增加收入。他认识一陶器公司的设计师,对这位新朋友的技艺略有欣赏。实用美术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同时他也潜心作画。
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对母亲说出他第一个自命不凡的理想。
“妈妈,”他说,“我会成为知名的画家的让大家喜欢我的作品。”
她一面嗤之以鼻,一面做了个她特有的古怪姿势。
“好,好,我的好孩子,妈等着。”她说。
“你就看吧,我的好妈妈!有那么一天你儿子不大出风头才怪呢!”
“我很满足,儿子。”她幸福地笑着。
“你得改一改呀。瞧你对明妮那样儿!”
明妮才十四岁,是他们家的最能干小女佣。
“明妮怎么了?”莫雷尔太太庄重地问道。
“早上你冒着风雨去拿煤的时候,我听见她说:‘呃,莫雷尔太太!我这就要去拿呢,’”他说。
“得了,这孩子心地好。”莫雷尔太太说。
他看着母亲,笑了起来。瞬间,仿佛感受到所有的阳光都洒在了她身上。他继续作画,心里非常高兴。她高兴时笑容很讨人喜欢、慈祥,他忘了她的灰白头发。
那年,她跟他去怀特岛度假。他们两人都觉得假日真令人兴奋,真美好。莫雷尔太太满心欢喜。他们一起走了很远,她力不从心。她还昏倒过一次。脸色惨白,嘴唇发乌!他焦虑不安。等她身体复原,他也就忘了。但是他仍然忧心忡忡,心里还是烙下了一个很深的伤口。
他离开米丽亚姆后,去找克莱拉便几乎是高兴得说不出话。分手的第二天是星期一,他去工作室。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羞涩一笑。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得很近了。她见他判若两人,乐呵呵的。
“嘿,希巴女王!”他大笑着说。
“怎么这样叫我,讨厌?”她问道。
“这名字适合你呀。你穿新衣服了。”
她脸一下子红了,问道:
“不可以吗?”
“太适合了非常漂亮!我来给你设计一件衣服吧。”
“什么式样?”
他站在她面前,眼里含情地,向她解说。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她似惊非惊地往后一退。他将她的衬衫下整理得更紧,把她胸前抹抹平。
“比刚才那样还要紧!”他解释说。
但两人都兴奋得脸发烫,他立即跑开。他触摸到她了。他浑身因有这种感觉而颤抖。
两人心心相通,已有了一种默契。第二天傍晚,他们趁火车还不到开车时间,去看了一会电影。他们坐着。还有一会工夫他才握走她的手。电影直跳、直抖的。然后他握住她的手。这只手大、健壮,满满当当地握在他手里。他紧紧握着。她不反抗,也没有任何表情。他们走出来,他要乘的那趟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他迟疑。
“晚安。”她说。她赶紧向大路对面匆匆跑去。
第二天他又跟她见了面,跟她谈了起来。对他,她还是那么傲气十足。
“我们星期一去外面走走吧?”他问道。她转过脸去。
“你得跟米丽亚姆说一声吧?”她挖苦地答道。
“我跟她分手了。”他说。
“什么时候分手的?”
“上星期天下午。”
克莱拉没有说什么,他转回身又去干自己的事。她竟然如此一语不发,如此傲气!
星期六傍晚他邀她下班后跟他见面,一起去餐馆喝咖啡。她去了,态度仍旧冷淡。他的那趟火车在还有四十五分钟就要开启了。
“我们散一会儿步吧。”他说。
她答应了,于是两人穿过城堡,来到公园。他怕她。她走在他旁边,心里一直郁郁不乐,走路时都是满腹怨气、勉勉强强、怒形于色。他没有勇气去拉住她的手。
“我们怎么走?”他们走在路口他问道。
“由你挑吧,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那就往台阶上走。”
他突然转身就走。他们走过了公园的台阶。他突然撂下她,她对他这样做十分生气,便站在那里不动。他找她。她站在远处。他突然回头上前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她,吻她。然后放开了她。
“跟我来。”他说,感到很不好意思。
她走在他后面。他紧握着她的手,吻她的修长的手指。两人一声不吭走着,谁也不愿去用第一句语打破夜晚的安宁。他们走到路灯下,他放开她的手。两人都不说话,一直来到车站。两人互相对视着。
“晚安。”她说。
他上了火车。他的身躯全毫无意识地在动。别人跟他说话。他并没有听见别人跟他讲话。他陷入了谵妄状态。他盼望着星期一到来,他觉得他快疯掉。他无法忍受这种倾情的煎熬。过星期天如——度日如年。他想把头往车厢的门上撞。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列车的一个角落。他在回家的路上一家餐馆,喝了些威士忌,这反而使情绪更糟。他不想让他的母亲心烦。他不露声色,赶紧上床。他不思忖也不睡觉,坐着一动不动,凝望。他被冻得缓过神来,看看表,已经两点半了。他已经很累,却仍为此时还只是星期天而苦恼不已。他缓缓躺下,睡觉。后来他疯狂地骑了一整天的自行车,骑得疲乏不堪。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过了这一天就是星期一了。他睡到四点钟。然后他躺着想着她的容额。他进一步缓过神来——他能觉察到自己了,真实的、就在眼前某处。她早点到下午好跟他一起去散步。下午!像隔着好几年似的。
时间过得真慢。他的父亲起床了,他听见他磨磨蹭蹭。然后动身去矿井,他那双笨重的靴子咯吱咯吱地走过院子。雄鸡依然啼鸣。一辆运货马车从路上驶过。他的母亲也起了床。她捅捅炉火。过了一会她轻声地叫他。他应了一声,跟他还没有睡醒似的。他以为自己装得很是高明。
他跑步去车站——又是一英里!火车快到诺丁汉了。火车会在隧道前停吗?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在午饭时间之前到达就行。他到了乔丹工厂。开过半个钟头就会见到她了。不管怎么说,她离他不远了。他照旧处理完信件。她要到了。或许她还没有来。他快步跑下楼。啊!他透过玻璃门看见她了。她微微弯着腰在干活,他觉得无法走上前去,他无法忍受。他走了进去。
“今天下午你会来吗?”他艰难地说。
“我想会的。”她喃喃回答说。
他站在她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转过脸不看着他。他又感到有种麻醉感觉。他咬紧牙关,上了楼。此前,一切他都已处理完了,还要继续下去。整个上午他看见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远不可及,像个被氯仿麻醉了的人。他本人似有沉重的枷锁在身,被紧紧捆着。另一个他在远处办事,把资料登进总账,他仔细地注视着远处的那个他以确保他不出差错。
但这般痛苦与紧张不会很快就过去了。他不停地工作。居然才十二点钟。他站在那里工作,努力强迫自己一笔一画地写,仿佛他的衣服给钉在了桌子上。十二点三刻,他匆匆忙忙收拾东西了。接着他跑下楼去。
“两点钟,老地方见面。”他说。
“我要晚一些才能去。”
“好的!”他说。
她见他的两眼阴郁、痴迷。
“我尽量两点一刻去。”
他感到非常满意了。他去吃了午饭。仍像被麻醉了一样,每一分钟都是那么的漫长。他毫无目的走在街上,脚不停步。他想一定不要耽误赴约的时间。两点过五分他就到了喷泉。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他受的折磨真是难以形容。这是要兼顾真实的自我和外表的自我的痛苦。她终于来了!他就站在那里。
“你晚到了。”他说。
“晚了五分钟。”她答道。
“我从来没有迟到过”他笑笑。
她穿着深蓝衣服。他看着她那苗条的身材。
“插几朵花更美。”他说着,向最近的一家花店去了。
她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他给她买了一束深红色的康乃馨。她把花别在外衣上,脸上骤然一红。
“加上一朵花真好看!”他说。
“我喜欢比较柔和些的颜色。”她说。
他笑笑。
“你走街上,简直觉得就像身上有个朱红色的污渍吧?”他说。
她埋着头,生怕给人看见了。两人一路走着,他不时地扭头看着她。他看着她脸真有闭月羞花之美,他心中有摸一摸的冲动。她那神情好生凝重,是熟了的谷穗在风中微微低垂的那种凝重,使他早已经陶醉。他似觉在街上晕晕乎乎,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他们上了在有轨电车里,她们肩膀紧靠,他握着她的手。他觉得自己似乎刚才麻醉中苏醒过来,开始呼吸自如。她的半掩在她那金发里的耳朵一直闪耀着。他有一种想吻她的冲动,他忍不住这种诱惑。但车上还有别人。他仍旧然很想深深地吻她。他终归已不是他自己,是纯粹的附属物,就像照在她身上的阳光。
他赶紧望别处。窗外下着雨。城堡所在的那巨大的峭壁,耸立在镇子的平地上,雨水从峭壁一泻而下。电车经过那片黑沉沉的辽阔地带,经过特别显眼的牲畜圈用地。沿着威尔福德公路向前驶去。
电车急速行驶着,她微微晃动,她开始紧靠着他的,便是在他身上晃动。他是个强健、瘦长的男人,有使不完的劲。
他们来到旋转栅门前付了两枚半便士,过了桥。特伦特河,河水流得很满。河水无声地、诡秘地从桥下缓缓地流过,不算急湍。这个季节下过很多雨。河面上闪着洪水晦暗的微光。天空阴沉,到处闪着银白色的反光。威尔福德的教堂墓地里,大丽花被雨水浇透了的大丽花——已是湿漉漉的一片黑红黑红的花朵。
克莱拉很不自然,很不欢喜地在他身旁走着。
“你,”她终于问道,那口气很冲,“为什么要和米丽亚姆分手?”
他皱皱眉。
“感觉告诉我要离开她。”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跟她继续下去。而且我不想结婚。”
她沉默一会。他们在泥泞的小径上小心翼翼地走着。雨滴从榆树缝隙中落下。
“你是不想跟她结婚,还是不想结婚?”她问道。
“都是,”他答道——“都是!”
小径上坑坑洼洼,他们只得走梯磴。
“她怎么反应?”克莱拉问道。
“米丽亚姆吗?她说我是个四岁的娃娃,说我总想着法儿摆脱她。”
克莱拉把这话思量了一番。
“可是你确实已经跟她相好过很久呀?”她问道。
“嗯,是的。”
她又思量片刻。
“你不觉得你待她一点都不公平吗,这样很不好吗?”她问道。
“是不好,我该早点跟她分手。但继续下去一点好处都没有。一错岂能再错。”
“你今年多大了?”克莱拉问。
“二十五岁。”
“我三十岁。”她说。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跟年龄没有关系!”
两人来到园林的大门口。一切都空落落、静悄悄、湿蒙蒙的。她站在梯磴顶上,他紧握着她的双手。她笑吟吟地往下望,凝视着他动人的眼睛。她往下一跳,她的胸脯贴着了他的胸脯;他抱住她,连连吻她的脸。
两人沿着又滑又陡的红土小路而行。不久,她松开他的手,把手放在她的腰上。
“你压住我胳膊的血管了,抓得这么紧。”她说。
两人一路走着。在他们下方的河水很满、缓缓流过的特伦特河,还有凌星点缀着小群牲畜的草地,他们有时也可以瞧见几眼。
“从年轻的柯克·怀特来过这儿以后,这儿一直就没怎么变。”他说。
但他偷偷地盯着看她耳下白里透红的脖颈,看她闷闷不乐地噘着的红红的嘴。她紧挨着他走,使他有些激动,整个身子活像一根紧绷着的弦。
到那榆树长廊半途,园林处在凌驾于那特伦特河之上的最高地势,他们前行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最后止步。他牵着她的手在小径边树下的草地上穿行。下面远处,那河边草地一片绿茵。两人相互依偎着站在那里,不语,又有此胆量,两人紧贴着身子。下面,河水汩汩而流。
“你,”他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你恨巴克斯特·道斯?”
她转身向着他,婀娜妩媚。他面带一丝笑意,闭上眼睛,给她深深地吻。两人的嘴粘在一起,两人的身子融而为一、合为一体了。过了许久两人才分开。他们公然站在小路旁。
“你喜欢河边去吗?”他问道。
她看着他,让他决定。他走过岸边的斜坡,爬下去。
“斜坡很滑。”他说。
“有你在,我不怕。”她答道。
红土坡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平地。他从草丛一处打滑到另一处草丛,抓住灌木枝,向一棵树脚下的一小块干土冲去。他在那里等她,兴奋得直笑。她的鞋上粘满沉甸甸地红泥。这可使她举步维艰。他紧锁着眉。他终于抓住了她的手,她站到了他身旁。那悬崖的崖尖耸立在他们的头顶,崖底却在下面很远之处。她脸色绯红,眼睛闪亮。他望着他们脚下的大陡坡。
“太危险了,”他说,“太难了我们得往回走?”
“不用考虑我。”她立即说。
“好吧。你瞧,我帮不了你,反而碍事。把你的小包和手套给我。瞧你鞋上的泥够呛!”
两人站在斜坡边的树下休息了一会。
“那好,我先下去。”他说。
他走开,跌跌撞撞,向另一棵树滑去,呼地一下撞在树上,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小心翼翼地跟上去,抓住细枝拽住草丛。于是两人一步一步下坡,到了河边。那里,洪水淹没小径,红土斜坡淹进了水里,使他有一些反感。他站稳脚,使劲抬腿抖去脚上的泥土。小包的带子啪地一下断了;那棕色小包掉进水里,顺水漂走。他紧紧抓住那棵树。
“哎,我真该死!”十分生气,他嚷道。然后他大笑。她走下来,好不惊险。
“慢点!”他警告她。他背靠着树,站在那里等着。“快冲下来,我抱着。”他嚷道,伸开两臂。
她竟一冲而下。他抱住她,一起站在河边望着混浊的河水冲荡着新岸。那棕色小包已漂得无影无踪。
“不要紧!”她说。
他紧紧搂住他,狠狠地吻她。那地方除了能容得下他们的四只脚其它什么都容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