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有些不对呀!”他说,“不过那边有条小沟,那儿是有人走过的,我们往那小沟走,我猜想可以再找到那条小径。”
浩淼的河水蜿蜿蜒蜒向另一头前流。对岸浅滩上有牛儿吃草。在他们的右边,高耸着悬崖。两人靠着树,静悄悄地站在那里。
“我们往前走试试。”他说。两人沿着有行人穿着带钉的靴子踩出来的小沟,脚踩着红泥奋力往前走。他们心里着急,脸通红。鞋上满是红泥,沉甸甸,步步难行。他们终于找到那条被河水冲击阻断的小径。小径上到处是河水冲来的碎石,他们用小树枝刮去鞋上的沉沉地泥。他的心跳得更加厉害。
他来到一小块平地时,突然有两个人影静静地站在水边。他的心扑通吓了一跳。那两人在河边钓鱼。他转身,朝克莱拉举起手,表示有些意外情况。她迟疑片刻才反应过来,扣好外衣。两人一起继续往前走。
钓鱼人很好奇地转身,看着打扰他们幽静隐居生活的这两个人。他们之前生起的一堆火,已快熄灭。大家都没有说话。那两人又照旧钓鱼,直盯着银光粼粼的河水,好似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克莱拉往前走,低着头、红着脸;他暗自一笑。两人径直走去,消失在柳林后了。
“他们真该淹死。”保罗轻声说。
克莱拉没有应声。他们沿着河边小径跋涉前进。那小径突然间消失无影无踪。他们面前的河岸竟然是陡峭、坚实的红土,一直插入河中。他站在那里心里开始诅咒,把牙咬得紧紧的。
“怎么会这样!”克莱拉说。
他挺直身子,站在那里四下张望。前面的河中有两个小岛,上面长满杨柳。但远而不可即。悬崖像一堵高高斜墙,在他们头顶高处一落而下。后面不远处,便是悠闲两个钓鱼人。此时已是午后一片荒寂,牛群在河对岸远处静静地吃草。他又小声诅咒起来。他无奈望着陡峭的河岸。难道,除了沿着人们常走这条小径往回跋涉,没有别的路了?
“停一会儿。”他说,横着脚后跟,插进陡岸的红土,敏捷地往上爬去。他仔细巡视每一棵树的树脚下。终于找到了他想要找小径。小山上并排长着两棵山毛榉,两个树根间的上面的土层是一小块平地。它上面全是湿漉漉的树叶,这就管用了。那两个钓鱼人被他们抛到全然在看不见的地方了吧。他脱下雨衣,向她招手叫让她过来。
她跋涉来到他身边。她来到时,显得十分疲倦、木然地望着他,把头往他肩头上一靠。他四下望望,把她紧紧搂住。除对岸那几头孤零零的小奶牛静静的品尝着雨后的草芽外,他们够万无一失了。他的嘴贴在她的脖颈上,感觉到她的脉搏在他的嘴唇下怦怦地跳动。万物寂静此刻只听见她的心跳。在这午后,一切被抛到脑后没有记忆的地方,只有他们自己。
他一直望着地上的脚印,她起身时他突然看见湿漉漉的山毛榉黑根茎上撒满鲜红的康乃馨花瓣,像洒落的点点鲜血;那片红红的小花瓣从她胸前滑落下,不断地落在她的衣服上落在她的脚上。
“我送你的花被压碎了。”他说。
她将头发向后撩一撩,抑郁地看着他眼睛。他突然将他的指尖放在她的带着羞意面颊上。
“为什么这样没精神?”他责怪她。
她靥然一笑,仿佛心中孤寂。他用手指抚摩她的脸,吻她。
“别!”他说,“你不要这样,开心些!”
她紧握他的手,战栗地笑着。她放开他的手。他撩开她额前的头发,抚摩她的鬓角,轻柔地吻她的鬓角。
“你别发愁啊!”他温柔地说,似在恳求。
“不我很高兴,开心!”她温柔地笑笑,显得很顺从。
“是的,你是!你别发愁啊。”他恳求地说,无比抚爱。
“真的开心!”她安慰他说,吻他。
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才爬回到顶上。大约花了一刻钟的工夫。他刚一踏上平坦的草地便摘下帽子,擦擦额头的汗水,长叹了一口气。
“总算回到平地上了。”他说。
她坐在长满草丛的草地上,气喘吁吁。她脸泛起红晕。他吻她,她快活得情不自禁。
“我帮你弄干净靴子上的红泥,这样才跟你的体面相称。”他说。
他单膝跪在她的脚边、用一根树枝和几簇草就擦了起来。她将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把他的头拉到自己跟前,吻他。
“我做什么呢,”他说着望着她直笑,“做鞋童还是爱情使者?回答我!”
“我喜欢哪一样就哪一样。”她回答说。
“我就暂时做做你的擦鞋童和使者吧,别的可不行啊!”但是两人依然相互凝视着、笑着。然后两人不停地亲吻。
“啧——啧——啧!”他像他母亲那样咂嘴说,“我跟你说吧,有个女人在旁边,什么事都不想做。”
他又擦起来,嘴里轻轻地唱着歌。她抚摩他浓密的头发,他吻她的手指。他不停地擦靴子。
“好了,你瞧瞧!”他说,“我难道不是让你再现体面的一把好手?站起来!瞧,就跟大不列颠本身一样完美无缺!”
他随便擦擦自己的靴子,在小水塘里洗洗手,唱起歌来。两人向前走去,来到了克里夫顿村。
他们到一老太太家喝茶,使老太太非常高兴。
“你们应该挑个天气好点儿的日子来,该多好啊。”她说,在他们旁边转悠来转悠去打量着他们。
“一样!”他笑笑,“我们还以为今儿天气该有多好呢。”
“你们还真是这么说的呀!”她大声说道,她那老花眼顿时一亮。
她念叨着,不愿离开他们。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小红萝卜,”她对克莱拉说,“我园子里有一些新长出来的黄瓜。”
克莱拉的脸红了。她显得更加优美端庄。
“就来几个小红萝卜吧。”她答道。
老太太高高兴兴、步履蹒跚地去了。
“她肯定知道的!”克莱拉小声对他说。
“哎,她哪知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心里是坦然的。你那样子足可以叫大天使都满意,我给人的感觉肯定是没有善良的——所以——如果能使你显得美丽,能使招待我们的人高兴,能使我们自己高兴——那么,我们就算不上是怎么骗人了!”
他们继续吃饭。他们准备回去时,老太太高兴而舍不得地拿来三朵大丽花,她来到克莱拉面前,自得地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说着,她那只苍老干紫似的手捧着大丽花递上前。
“哦,好漂亮啊!”克莱拉叫着接过花。
“都是给她的吗?”保罗问老太太,带有责怪之意。
“是的,漂亮女孩子才配带上它,”老太太答道,笑逐颜开,“给你半朵都浪费。”
“啊,那我去她那抢一朵就是了!”他逗趣说。
“如果她愿意给就给呗,抢?”老太太说着笑了。她高兴得行了个屈膝礼。
克莱拉默默不安,一直没说话。两人一路走着,他说:
“你不会有犯罪感吧?”
她瞪起恐惶的灰眼睛看着他。
“怎么谈上犯罪!”她说。“不。”
“可你心里一直像内疚着什么?”
“哪有?”她说,“我只是想‘纸包不住火,迟早会传出去!’”
“就算别人知道了,也理解不了。可是别人都是理解的,是通情理的。说回来跟别人也没关系?这里只有树和我,你哪能觉得有错呢?”
他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面前,让她看着他。他有些焦虑不安。
“应该不是罪人吧,我们?”他说,十分不安地皱起眉头。
“不是。”她答道。
他吻她,笑了。
“我相信,你喜欢自己的有那么一点点有罪恶感,”他说,“相信夏娃畏畏缩缩走出伊甸园的时候也有这种有罪恶感。”
她面带喜色,十分镇静,心里非常高兴。他独自一人坐在返途的车厢里,感到欣喜万分,车里的人,车外的景,显得格外美好。
他下了车回到家时,莫雷尔太太正坐在门口着看书。她如今身体不如从前,脸色非常苍白,她从没告诉儿子身体不适。
“你怎么回来晚了!”她说,看他一眼。
他目光炯炯,眼中充满喜气。他只对她微笑。
“嗯,我跟克莱拉去了克里夫顿园林约会去了。”
他母亲又看他一眼。
“没有人说你们什么?”她说。
“为什么?她是搞妇女参政运动的女人,还有她之前的传言,别人都知道。说闲话又怎么着?”
“当然,这原本就是对的,”他母亲说,“可你知道,人嘛就那样,要是有人说她的闲话,那——”
“得了,让他们说去吧。那些人要唠叨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觉得你应当替她着想。”
“我是一直都替她想啊!别人顶多也就——说我们一起散了一回步。我看你多心了。”
“她如果是没有结过婚的女人,我倒会更加高兴。”
“行了,我的好妈妈,她早跟丈夫分居,所以,他们已经把她从顺从的信徒里开除了,依我看,这跟爱情没关系。没有,对她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人生,不存在的东西又值什么呢?她跟了我——人生就不是不存在的东西了。她就得付出代价——我们都得为我们幸福付出!人哪,总那么怕付出太多代价。”
“好,好,我的孩子。我们就看看会是怎样的结局吧。”
“那好,妈妈。我一定要坚持到底。”
“我们就看吧!”
“而且,她真的很好,妈妈,她确实是这样啊!你不了解!”
“这跟娶她不是一回事。”
“也许比娶她还要好。”
片刻的寂静。他想要问母亲一些事,但不敢。
“你想不想见见她?”他犹豫地说。
“想,”莫雷尔太太冷漠地说,“我想了解了解她的为人。”
“妈妈,放心吧,她真的很不错!一点儿也不庸俗!”
“我并不是这意思。”
“你好像认为她——不怎么好——她可是我百里挑一的,我跟你说吧!她比这还要好,真的!她贤淑、诚实、坦率善良!她没有小人之心,没有傲气。别小看她!”
莫雷尔太太被儿子说的没有什么话可说,脸一下红了。
“我当然不是小看她。她也许真像你所说的那么好!可是——”
“你反对我们。”他替她说了。
“你要我同意吗?”她冷冷地答道。
“是的!——是的!希望你支持——如果你有眼光,你会满意的!你想要见见她吗?”
“是的,我说过。”
“那我就把她带来让你看看——我能带她到家来吗?”
“随便你吧。”
“那星期天我带她回来——来吃茶点。你要是对她不好点,我可不依你。”
他母亲哈哈大笑。
“搞得那么紧张干嘛!”她说。他知道他赢了。
“哦,只要她在身边,那种感觉无比轻松、幸福!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从教堂出来,他仍然偶尔会跟米丽亚姆和埃德加一起走一段路。他不去农场。她对他却依然向从前一样;在她面前,他显得很自然。一天傍晚,她独自一人时他便照旧陪伴她。他们喜欢一直从书谈起:这是他们的永恒不变的话题。莫雷尔太太曾说过他和米丽亚姆的恋情做了一个比喻——好似烧书而燃起的火——书不存,火即灭。米丽亚姆则夸口说,她能像读懂书那么容易,能随时找出某一章某一行来。容易轻信的他,有谁会比我都更了解他。所以他很乐意跟她大谈自己,活像个头脑最简单的自我主义者。说了不多一会,谈话便转到了他的活动上。这使他受宠若惊,他引起他的兴趣竟如此之大。
“你近来都在忙些什么呢?”
“我——哦,老样子!我在园子里画了一幅贝斯特伍德的素描,总算快完成了。这是第一百次试画。”
他们仍旧边走边继续谈。然后她说:
“这些日子都没出去散步吗?”
“出去过,星期一下午,跟克莱拉一起去过克里夫顿园林。”
“那天天气不是很好啊,”米丽亚姆说,“是吧?”
“只要自己想出去走,天气不好也没关系。特伦特河涨满了水。”
“你们有没有去巴顿?”她问道。
“没有,我们只在克里夫顿吃茶点。”
“是吗!挺有情调的吧,你们。”
“是挺好!最有趣的是那位老太太!她给我们几朵大丽花,非常漂亮精致。”
米丽亚姆低下头,沉思。他并不想隐瞒什么。
“老太太怎么会送花给你们?”她问道。
他笑笑。
“因为她喜欢我们——因为看见我们高兴得不得了吧,我想。”
米丽亚姆把手指放进嘴里。
“那天很晚才回家吧?”她问。
她那语气终于使他感到反感。
“我坐的七点半钟那趟车。”
“哈!”
两人默默走着,他非常生气。
“克莱拉她还好吗?”米丽亚姆问道。
“很好,谢谢关心。”
“那就好啊!”她略带嘲讽口气说,“啊,对了。她的丈夫呢?有没听到他的消息。”
“他另外找了个女人,过得也很好,”他回答说,“我这样认为。”
“太不公平了!”米丽亚姆说。“男人可以为所欲为——”
“那就让女人也为所欲为吧。”他说。
“哎,不可能!你不懂我们女人。一个女人丧失了自己的名声会怎样——”
“对,我是不懂。可是,女人能拿名声当饭吃吗?唉,就算能吃那也不够吃啊,只要是人没吃的都会饿死!”
至少,她总算知道了他的道德观,她知道他会照此行事的。
她从未关心他什么,但她也了解得很多了。
又有一天,他见到米丽亚姆,话题却转到了婚姻方面,谈到克莱拉跟道斯的婚姻。
米丽亚姆仔细思索他们之间的谈话。她领悟到了他想要得到什么——在她看来,也就是场激情的洗礼。她明白,他想要得到这种经历才会满足。或许说,在年轻未结婚之前放荡放荡,对他就如同对有些男人一样,乃是必不可少的;事后当他得到满足了,便能安下心来,交出自己的一生。也好,如果他一定要体验,就让他去饱经一番那种强烈的激情洗礼。总之,他得到了它,便不要它了——这是他自己说的;他反而要她能给予他的另外的东西。他要受制于人才能干事。他一定要体验,这在她看来是一件苦差,但是她使他去绿林酒馆喝一杯威士忌,所以她也可以让他去找克莱拉,只要能满足他的内心渴望,以便他将来可以听凭心灵的自己占有。
“克莱拉的事,你妈妈知道吗?”她问道。
“告诉过,”他说,“她星期天会去我们家的。”
“去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