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道太太
林文月
林文月(1933——)台湾彰化人。女。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硕士。现为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散文集《遥远》、《午后书房》、《交谈》等,并有多种译作。
秋道太太认识秋道太太是在我抵达京都的第一天。记得那是一个枫叶初转红的星期日中午,热心的平冈先生把居所尚无着落的我带到“十二段家”,左京区名料理亭之一。我在京都的第一顿饭便是在秋道太太的店里吃的。“十二段家”是一家颇具古典风格的日本餐馆,而它的女主人秋道太太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典型的京都女性偶像。她是一位中年妇人,虽然并没有沉鱼落雁的美貌,但是她那一身素雅的和服装扮,以及和蔼亲切的仪态却另有引人之处。从平冈先生那儿获悉我是别夫离子只身来异乡游学的中国女性后,她先是睁大了眼睛惊讶,继之则对我表示感佩与同情。平冈先生介绍我们认识,希望往后秋道太太能在日常生活方面帮助我,照拂我。我是一个看来细心,而实则有时极粗心的人。我拎了一只皮箱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只凭一封介绍信找到了人文科学研究所的地址和平冈武夫教授的研究室,却没有预先安排住宿处。秋道太太知道了这情况之后,又替我十分着急,答应代我留意。于是只好暂时在旅馆里订了几天的房间,第二天开始四处去找寻出租的房屋。可是往往不是房租太贵,便是地点太偏僻,适当的房屋很难找到。正在失望和焦急的时候,秋道太太忽然打电话给我。要带我去看一个地方。依约赶到“十二段家”门前时,却见她从店里慌急地跑出来,脸上不施脂粉,穿着一件旧洋装,两只湿手还在白色的围裙上不停地擦着,和我昨天看见的俨妆模样全不相同。她一面掠着散乱的头发说:“请原谅我这副狼狈的样子,正在厨房里帮忙着哪!”当我们看完房子时,天色已黑,为了报答她的帮忙,我想邀请她一起吃晚饭,但她说这是生意最忙的时候,她必须再赶回店里工作去。虽然后来我租定的房屋并不是秋道太太介绍的地方,但是她的盛情隆意,却使我铭记于心,难以忘怀。
“十二段家”距离人文科学研究所和我住宿处只有步行二十分钟的路程。我生平第一次独处异乡,图书馆闭门后的时间对我来说是漫长而寂寞的,而秋道太太在店里的客人散去后也常有休闲的自由,于是我们有时相约聚叙。多次的长谈,使我们之间认识更深,我喜欢她爽朗坚强而又多愁善感的个性。她则被我对京都的倾心与学习京都腔的热诚所动,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我们已成了莫逆。
秋道太太自幼生成在园区,那儿是保留京都古典气氛最浓厚的区域,所以她的思想和言行也最能代表京都女性的特色。虽然她受过战前日本妇女最高教育,上过女子专科学校,酷爱古典文学,却因为家庭背景的关系,不得不继承这份餐馆的事业。她告诉我,在战时及战后那一段艰苦的日子里,她和秋道先生曾经怎样胼手胝足,惨淡经营这家餐馆。而为着哺育三个孩子,她更是怎样身心交瘁地操劳过。她们夫妇费了整整十年的心血,才使一度几乎中辍的店务稳定下来。四年前,他们向银行贷款而修筑了北白川的这一家分店。如今,两家餐馆的业务一天比一天昌盛。秋道先生主持丸太町的老店,而她自己则主持分店。他们的三个儿子也都已长大成人,先后考入大学。她骄傲地伸出一双枝节粗壮的手给我看,那双手像男人的一般大,每一条粗糙的纹路都代表着过去奋斗的故事。那双手绝称不上美,但它们不仅可以做种种粗活儿,同时也可以做细致的缝纫和刺绣,精于茶道,而又写得一手端庄的毛笔字。在日本的女性当中,我很少看到一位像秋道太太那样不断力求上进的例子。她能阅读艰涩的古典文学作品,也能朗诵《万叶集》和《古今集》中的许多美丽诗篇,她用古文写日记和信札。人文科学研究所东方部的春秋二季学术演讲是对外公开的,秋道太太便是极少数的所外必到听众之一。这种专题演讲相当冷僻,听众并不十分踊跃。据说一度曾考虑辍止过,但在例会上讨论这个问题时,有一位学者竟以这个演讲会能吸引料理店的老板娘前来听讲为理由,而坚持使其持续下去。我曾经和她并肩而坐,聆听过两次演讲,她听讲时非常认真,有时记大纲,有时甚至于录音。至于演讲的内容,她倒不一定能全部了解,却坚信那是使她自己不断接触文学气氛的好机会。
对于京都的风雅节令行事,她也同样不肯错过。承她的盛情,在京都居住的那一段日子里,我曾经和她共赏过岁末的“歌舞伎”表演,春天樱花节的《都舞》,夏天的《园宵山祭》,以及《文乐》(又名琉璃,为日本傀儡戏)和一场契诃夫的《海鸥》舞台剧。她从小酷好古典戏剧,对许多剧本十分熟悉,于役者的演技也颇能批评。和她共赏戏剧是挺有意思的,她是一位感受性极强的人,观剧时常见她不停用手帕拭泪。观完后,为了不愿意破坏感动的气氛,我们都不喜欢立刻讨论批评,总爱挑一些静僻的小弄堂散步一会儿。那次观《都舞》后,她带我走过古趣洋溢的石板小径。墙头的垂枝和路边的苔痕,以及长长的石板路至今印象犹深。《文乐》之夜,我们在寂静的御所(日本故宫)庭苑漫步。那晚夜雾迷蒙,寒月残星,真令人难忘。我总爱把手插在她那宽大的和服袖里。我们一面散步,一面谈天,对于看得懂听得懂的部分,我们常热烈地讨论争执,我不能接受的部分,她则仔细为我解说。我能在短短的不到一年工夫里接触一些日本的古典和民间戏,秋道太太给我的帮助实在最大。
虽然秋道太太已是一位五十开外的妇人,但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初老之身。说实在的,她倒是处处保留朝气的。初冬的一个傍晚,她打电话到我的住宿处,要我马上到“十二段家”去,她说有一样“极珍贵的东西”给我看。我连忙雇车赶去,她已站在寒风中迎接我了。
掩不住喜悦和兴奋之情,她拉我到二楼那一间她自己最喜欢的“紫之间”,拉开纸门,赫然有一座高及人腰部的《文乐》傀儡人形安置在房里。她等不及我赞美,就要我端详那逼真的脸庞,要我轻抚那绚烂的织锦带,又要我把手伸进傀儡人形的身子里,模仿文乐役者的动作。告诉我,那一座人形订制已月余,花费日币四十余万元。她的豪举令人惊叹,但是却解释道:“这是我少女时代以来的梦想。我从小喜欢看《文乐》,一直想自己拥有一座人形。从前穷困,买不起,每次观赏《文乐》后,总是羡慕不已,如今苦日子已挨过,我用自己血汗赚来的四十万元买一个梦,不算太奢侈吧!”秋道太太有很多的梦。她的梦有时是一条华丽的织锦带,她把它买回家当做艺术品欣赏。她的梦有时是一幅屏风或一轴字画。这些她心爱的东西都展列在那间“紫之间”里,但是有时她的梦却只是想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去年深秋时分,她提议去看洛(日人称京都为洛)北郊区高雄的枫叶。于是我们和平冈教授夫妇四个人雇了一辆车,清晨六时直奔高雄山腰。晨曦里,满山深浅的红叶,和那吸入肺里尚觉清凉的空气,委实教人留恋!又有一个初夏的清晨,我听见楼外有人哼着熟悉的歌。打开窗子下望,是秋道太太倚在那石桥畔,她穿着一袭淡色的夏装,笑着向我招手,并示意要我下楼。就那样的,我被拖了去参观圆山公园的牵牛花晨展。揉着惺忪的睡眼我怪她扰人清梦,她却说:“牵牛花是见不得阳光的,看完花展,你可以回去再从容睡觉呀!”如今想起来,假如不是秋道太太好奇,我恐怕将永远不会晓得牵牛花竟有那么多的种类和那样丰盛的生意了!她又带我去参观过庶民风味的露店“清水烧”(为京都有名的陶瓷器)展览,劝我不要错过欣赏“壬生狂言”(每年四月末在壬生寺举行的狂言表演)、“大文字烧山”(每年八月十六日晚点燃大文字山等京都四周的五座山,做为祭祖的最后节目)……似乎生为京都人,她有无上的骄傲,同时也希望我能于有限的期间内尽量多认识京都的风貌。京都是一年四季被大小各种节日行事占满的都城,于是认识了秋道太太之后,我不再有空闲独处小楼咀嚼异乡的寂寞了。
对于做为一个餐馆的女主人而言,这些风雅之事实在是秋道太太忙里偷闲的最大享受了。象京都一般餐馆的女主人一般,平日里她是十分忙碌的,虽然她的“十二段家”有男女工作人员十余各之多,她自己却经常是系着一条白围裙杂在厨房里操劳着。她的处世哲学是:“如果你要别人甘愿为你工作,自己就得先做个榜样。只有能干的人,才能留得住能干的工人。”她自己的饮食总在工人们吃完之后。而有时工作过忙,就会错过进食时间,因此她的胃有毛病,稍一纵饮,即卧病三数日。但是在朋友宴聚的场合,她却又不愿使大家扫兴。看了她的热情和她饮酒后的痛苦,使我禁不住联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驹子(《雪国》女主角)来。她常常忘记自己只是一个血肉之躯,过度的操劳和多方的兴趣往往使她透支体力而病倒。
而在病床上,她的软弱便全部暴露出来了。她会想到死,想到生命之无奈。有一回,她病得较重,我带着一束鲜花去探病,她睁着深陷的双眼对我说:“我不要死,我不能死啊!我们修建这个店铺的贷款还没有还清,我的三个儿子也还没有大学毕业,我还有许多的义务未尽……”说着她竟流下眼泪来。我只有像哄孩子似的轻拍她的肩膀。
我离开京都的前几夜,秋道太太约我在晚上九点钟以后去“十二段家”找她。那时候客人已散,工人在收拾店面之后也陆续离去了。我们在“紫之间”剥着新上市的毛豆吃,喝着她特别为我保存下来的乳白色浊酒。那一晚,我们都充满了离情别绪,她告诉了我许多许多个人的秘密。她奇怪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认识不及一年的外国人吐露心事?难道人与人间真有不可思议的所谓“缘分”吗?离开京都已经有四个多月了,秋道太太给我的书信也已超过了十封,而每回展读她那清秀的毛笔字迹的信,我又如同看到了那一张辛劳的,却又兴致勃勃的脸。有些女人是超越年龄和面貌,另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的。认识了秋道太太之后,我可以肯定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