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农村的冬天,灰墙灰瓦灰土地,一切皆在灰朦朦之中。即便是南边靠伊河边上的那片苇子林,也是灰蒙蒙的,黑夜了,更无人敢靠近它。
冬日的夜晚难熬,冬日的雪夜更难熬。当漫天的雪絮从天上无止境地往下飘落时,天色就重。白雪把夜空映亮,并掩盖了村庄,将白天的喧闹不知挤迫到了谁家的灶火旮旯,只余了寂寥的村庄在那里无动于衷,肃穆一片。
夜,喝罢汤的男人们聚集在喂牲口的饲养室里,撇下了尚在忙碌的娘儿们。饲养室里有熊熊的炉火,有闲喷瞎谝的高手,有温暖疾逝的时光。这些都引诱着人们推开大门,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向饲养室里走去。后去的人会发现,人已到得不少了,缭绕的青烟从人们嘴里吐出来袅袅上升,在屋顶盘旋流淌。炉火忽闪忽闪地映在人们的脸上,黑黑的背影映到了屋顶,善谝的人已在那里高谈阔论,于是后来者就自顾自地寻一料包坐了下来。有人说,朱元璋原是一放牛的……有人说,城里是三结合,造反的大旗不飘了……有人说,王铁拴家老三——三司令钻寡妇门吃咪咪……一片笑声,有知青不好意思,感觉到自己的脸皮发烧,于是也就随着人们讪讪地笑起来。
一位老者被人们尊敬地让到里边离火最近、最温暖的位置。这位老者说:夹河滩是一片肥土哇,咱们的祖先是带了一件宝物来到这夹河滩的。是不是臭老九们称之为“图腾”的那东西?一知识青年问。老者喝斥道:啥叫“东西”?那知识青年就将身子往黑影里缩了缩。老者继续说,那宝物黑明发亮,象凤凰但又象鸡,还哧愣着翅膀,供奉在村西头的祠堂内。常年香火不断哦。清乾隆年间,伊、洛河发大水,沿途毁堤决口,荡平了多少村庄和庄稼。可是洪水走到咱们村西头,嘿!生生地绕了道。为啥?就是这宝物迎着水面,连河神都要让三分。那这宝物现在哪里?又有人问。唉,在民国兵荒马乱中没影了,有人说埋藏在南边的苇子林里哩。
提起这片苇子林,人们都静默了。多少年了,里面出了几件“凶事”,进出过的人不是生了怪病就是没了性命,从此无人敢再踏入一步。苇子林自生自灭,枯一年黄一年。前不久,三司令领人进去革命,惊叫着跑出来,住进了医院,现在还在糊涂着呢。
这一晚在场的男人们一个个心事重重的样子,连踩雪的脚也疲沓了许多。
第二天,队里的几个知青合着一伙年轻人拱队长去南边苇子地挖宝。队长不言语。但此后就有人偷偷地在那片苇子地边挖着,过了几天挖的人越来越多,由苇子地边逐步往里挖。队长仍不言语,反正是闲冬哩。人们齐声吆喝着壮胆,还把伐割下的苇子成堆地点燃。苇子林越来越小,终于全部倒下,枯黄一片,偶有苇子迎风站立着,如同经幡一般。人们在筏割过的苇子地翻腾了一冬,宝物没找到,却挖出了不少苇子根。人们都有些垂头丧气。老者和队长看着满地白花花的苇子根,笑了。队长出工分让人们把挖出的苇子根全部沿伊河栽种到了滩地里。来年一打春儿,河滩地里便冒出了一大片苇子尖。那几年,生产队苇子编席织簸的副业红红火火。年底分红时,工分的值比其它队高出了两毛多。
至今,村子里的人们还在念叨着那王氏家族的宝物。可是老者已作古,留下来的只有这传说,这事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队长也老了。虽然没有了生产队的建制,但人们仍称他为“老队长”。前不久我又回到了我曾经下乡插队的地方,见到了步履蹒跚的老队长靠着房山墙打盹晒太阳。我问起了陈年旧事,老队长擦擦迷糊着的眼,嗫嚅道:啥是宝?宝就是咱的夹河滩,咱的脚下这块放屁都能肥一大片的土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