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初夏。胡征先生的一套新书送我,其中有《胡征论》《历史的回声》《诗情录及其他》《生生集》,计4本。至秋日,杜鹏程先生的夫人问彬也送我4本书,那是新近出版的《杜鹏程文集》。8本书垒于案头,厚可盈尺,真实地记录着两位前辈作家一生筚路蓝缕的文学生涯。两位作家都是我所景仰的前辈。记得32年前,当我以一个小学徒工的身份惴惴不安地将几首歪诗寄到省作协会刊《延河》编辑部时,时任《延河》诗歌编辑的胡征先生便亲自到厂里来找我,帮我修改润色后在刊物的显要位置上发表。随后,又通知我参加省作协召开的青年作者会。当作协的领导们接见我们时,胡征将我介绍给以《保卫延安》而名满天下的大作家杜鹏程。杜老师握住我的手,一连声地说:噢,好好好,小年轻。我当年写东西时,也像你这么大。
那时,中国历史上那场空前的劫难尚未开始。短短的接触中,我感到杜、胡两位老师情同挚友,又年龄相仿,同在一个作协大院工作,同是文坛风云人物,少不了一些高山流水式的佳话。然而,30多年后,当我仔细读了两位老师的几本书后,却没有找到各自关于对方的描述(也许仅仅是没有找到)。于是,心中便留下一个难解的谜。
前不久,我再次拜访年届80的胡征先生,闲谈中,试探着问起他与杜老的交往。老人沉思良久,面带忧戚之色,缓缓说道:老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有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友谊。当然,也有无法弥补的遗憾!
80高龄,历经磨难幸得劫后余生的老诗人向我讲起了他与先他而去的一代文坛骄子杜鹏程的不了之情……
胡征的“罪行”之一
“帮助大毒草《保卫延安》出笼”
新中国的文坛冤案中,最大莫过于“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此案圈定了“78个”反革命分子,其中“混入军内”的代表人物就是胡征。而胡征“罪行”中有一条是与杜鹏程长期撕扯不开的:50年代,这罪名被冠之为:以小恩小惠拉拢青年作家;到了60年代的“****”中,就堂而皇之地变成:帮助大毒草《保卫延安》出笼……
中国的文字太丰富,一个事物可以有一百种说法,但历史的真实却只有一个。
1953年,是诗人胡征生命之旅最辉煌的驿站,同时也是他长达25年的炼狱之门悄然打开的日子。这年春天,他从西南军区调至北京,出任《解放军文艺》小说组组长。当年,他的两部讴歌刘邓大军中原逐鹿的长诗《大进军》《七月的战争》,一篇小说《红土乡纪事》同时获西南军区文艺检阅大会一等奖。奖状上除了军区的大红印章外还有司令员贺龙、政委******的亲笔签名。36岁的胡征一时声名鹊起。然而,早在半年之前,一场向他所崇拜的文学大师胡风发难的政治运动已经拉开了帷幕,悄然张开的大网已将他列入网中之鱼,他却浑然不知。
一天,胡征和他的几位同事一起到总政电影处去看电影,在院里碰到了一位黑瘦的青年。一见面便相互认出了对方。这青年叫杜鹏程,司马迁故里韩城人氏,曾在一野彭大将军麾下任随军记者。早在1943年的延安时期,胡征与杜鹏程同时被分到了延安的手工业合作社,一同“手摇着纺车纺线线”。胡征是鲁艺的学员,杜鹏程是延安行政学院的学生,是那场由康生执导,后来被******否定的“抢救失足者”运动将两位秀才同时推进了带有改造色彩的“工社”,摇了一年半的纺车。直到第二年的秋天,******主席在延大的开学典礼上,很动情又很幽默地说:给大家把帽子戴错了,错了,就脱帽嘛!说着,当场将自己的帽子脱了下来……有人嘤嘤而泣,有人放声大哭,有人当场昏了过去……胡征没哭,也许是他太年轻,无非是挨挨批判,开开荒、纺纺线嘛!从老家湖北大悟风尘千里到延安来参加革命,不就是准备接受苦难磨炼的么?这点苦,算啥……
在这期间,杜鹏程与长他4岁的胡征在纺车声中结成了朋友。这大概也算一种患难之交吧。京城邂逅,他乡遇故知,自然倍感亲切。杜鹏程说他是从新疆来到北京改稿的,一部长达60多万字的延安保卫战已经九易其稿。听说胡征坐镇解放军文艺小说组,手握稿件的生杀大权,杜便说:那你就给咱发了这部书稿吧。看到老战友有了如此厚重的作品,胡征也很兴奋。他直言相告:发是可以,但作品这么长,刊物如何容得下?这样吧,你先自选几章,我看看,然后选发一些。
杜鹏程选了其中的几章,拿给胡征。胡看后觉得题材重大,情节真实生动,只是文字略嫌粗糙,结构有些芜杂。于是便逐段逐句地提出修改意见。杜鹏程是位很勤奋又很谦虚的作家,用小本认真记录下胡征的意见,回去后立即修改。胡征一是出于编辑的责任,二是出于战友的情分,常常伴着杜鹏程彻夜改稿,逐字推敲,连续多日,两人的眼都熬红了。
1954年的第一期《解放军文艺》上,杜鹏程的《沙家店粮店》(《保卫延安》中的一章)问世了。随后,胡又为杜编发了两章。而在此期间,冯雪峰主持的国内最具权威性的文学期刊《人民文学》也选发了一章。杜鹏程很快“火”了起来。
杜鹏程来找胡征,对胡说:冯雪峰要见我。见这样的大人物我有些怯火,你陪我走一趟吧。
胡征就陪杜鹏程去“朝拜”冯雪峰。胡征身着戎装,英气勃勃,初见面倒使这位文坛“老爷子”有些发憷。冯与军队文化界有隙,误认为胡是来监视他的。及至谈清来意,双方一笑释然。冯雪峰对杜鹏程的书稿赞赏有加,这使这位年仅32岁的青年作家欣喜若狂。随后,胡征又引杜鹏程去拜会了胡风,又与冯雪峰联手介绍杜加入了中国作协……胡征自以为他这是“走马荐诸葛”的义举,殊不知,却为杜鹏程、也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不久,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了杜鹏程的力作《保卫延安》。据杜自己讲,原稿百万余字,带进京城时是60万字,成书为30多万字。“冗繁削尽留清瘦”,当然是作家勤奋严谨所致,但作为老战友,胡征也为此出过力。
《保卫延安》在当时乃至以后多少年的轰动效应,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位置,以及作家杜鹏程为此而赢得的荣耀和招致的灾难,不是笔者这篇短文所能讲述清白的。这里只讲杜鹏程与胡征因这部名著的问世所营造的一份战友情结。此书辉煌时,胡征并未辉煌;而此书被划为“大毒草”后,胡征便多了一条“助纣为虐”的罪名。
但胡征从不以此为悔,他坚信自己没有看走眼,《保卫延安》是部好书。当初“拉兄弟一把”,乃是天性使然,职业的良心使然。更何况,他与杜鹏程从此更加情同莫逆。
杜鹏程说:老胡,到陕西去那里有你的弟兄们!
就在《保卫延安》问世前后,那张大“网”已开始收拢,胡征已成了网中之鱼,只是还没有被捉至砧上罢了。
1954年冬,胡征正在南方休创作假,总政发急电召其回京。领导说:根据部队政治整编的要求,决定让你转到地方工作。
胡征已经意识到此举来者不善,但诗人的执拗使他非要讨个明白不可。
“无论结论是什么,我一定要看!”
总政组织部的干部拗他不过,破例让他看了对他的处理决定:有变节行为,有派遣特嫌,开除党籍……
胡征一阵昏厥,天昏地暗,随后便是泪飞如雨……
杜鹏程来到他的面前,期期艾艾地说:“要哭,你就大声哭吧!”
“我要上诉中央!”胡征泪眼蒙眬地对杜鹏程说。
侠肝义胆的关中汉子杜鹏程说:“对,那就搞个上诉书!”
当天晚上,两位战友又一次坐在一起。一年前,是胡征陪杜鹏程改小说,一年后,杜鹏程陪胡征书写上诉状。两种缘由,一种情肠,皆为战友情深。只不过胡帮杜是一种热烈,而杜帮胡则多了几分悲壮!
俩人斟词酌句,诗人的狂放使上诉书情致淋漓,小说家的冷峻又使上诉书立论沉稳。于今,我们可以断定,这是一篇“惊世佳作”!
晨鸡报晓时,胡征手捧上诉书,问老杜:“该送往何处?”
老杜沉思片刻,以掌击案,果断地说:“送刘少奇主席,他是管党建的!”
胡征曾以随军记者身份随刘邓大军驰骋中原,在硝烟炮火中从容为文;也曾在兵败王家店后当过战俘,在敌人寒光闪烁的刺刀下笑傲死生。此番为洗雪自己的不白之冤,他决定斗胆去闯中南海。
他被一位和善的老者挡在了中南海西门口,但老者却极其认真地对他说:“你的材料我一定转呈少奇同志!”(此件不久果有正式回复,只是未能挽救胡征的厄运)。
被部队扫地出门,我该往何处去?胡征一时陷入苦闷之中。
以胡征的才华、名气,栖身之处是不需踏破铁鞋的,中青社,北京、武汉、重庆的作协、文联纷纷上门相邀。
杜鹏程却说:“老胡,哪都不去,就到我们陕西去。那里的气候好,风水好,适合你搞创作!”
老杜劝战友西行的真实意图却是在无人处向胡征倾吐的:“那里作协的党支部中多数都是你的朋友、弟兄,柯仲平、戈壁舟、魏钢焰、李古北、王宗元……还有我,有弟兄们帮忙,你的问题就有指望早日解决……”
肺腑之言,令热血诗人深为感动。胡征最后去征求老战友魏巍的意见。魏巍一拍大腿:“鹏程说得好,就到陕西去!”
1955年3月,黄土高原迎春花在料峭的寒风中初绽之际,落难的才子来到古城西安,走近作协西安分会的四合院。
然而,小说家杜鹏程与诗人胡征都犯了天真的错误(其实,犯不犯错误都一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随着反胡风运动的全面展开,被划入“胡风****集团”的78名才子同一天在全国各地落网。胡征岂能脱逃!
这天是1955年5月16日,胡征到陕西来仅仅两个月便被关进了关押******的监狱……
囚车远去,老杜茫然……
茫然的老杜被召进了北京。总政在莲花池召开揭发胡风集团的会议,凡与胡风集团“过往甚密”者皆被圈在会上,揭发胡风分子们的罪行,交代与“胡风分子”们的一切交往,否则将玉石俱焚……
友情,政治,良心,气节……一切都要在烈火的烤炙下进行残酷的厮杀。
大火中,能飞出几只涅槃的凤凰?
山城春雨夜
肝胆两相知
度过一年半的铁窗生涯后,胡征于1956年11月7日被放回了省作协的四合院。
苦难并未就此与诗人揖别,胡风集团铁案已定,胡征仍以“不洁”之身在作协接受监督改造。
小院里,胡征又与杜鹏程见面了。杜见四下无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切切地对老胡说:“这个你留着用吧……”
胡征被感动了,然而,他却双手推开老战友的手:“不,我回来后会有工资的。你也不易……”
老杜大概是误解了胡征的本意,叹息一声,嗫嚅地说道:“有些事情,不好说……”
也许老杜想到的是“莲花池会议”。
而胡征想到的只是文人的节操:再苦再难,也不能收受朋友的钱财啊!
次年仲春,宝成铁路全线通车。时任宝成线建设指挥部宣传部长的杜鹏程对胡征说:“跟我出去散散心吧。坐我们的办公车,沿线观光旅游,开阔一下视野……”
盛情难却,饱受牢狱之灾、心情郁闷的胡征欣然从命。
临出发的前夜,杜鹏程将胡征拉到山城宝鸡他的一间宿舍里,酒酣饭饱,山城夜雨潇潇,老杜敞开胸襟,向胡征泄露了天机。
“你知道为什么要抓你么?”
胡征摇头。
杜说:“从胡风的日记中发现了这样一句话:胡征很有思想。这也就是你罪状中的‘为胡风献策’的来由……”
胡征恍然大悟。他想起在北京时,他与卢甸(胡风集团骨干之一)在天安门前相遇,他曾对卢说过:“请转告胡先生,要注意斗争策略,切不可书生意气……”
天地良心,胡征这句话是出于对胡风的同情,绝无向胡风献****之策的意思啊!
谈及莲花池会议,老杜似有难言之隐。他只是告诉胡征:那时风声很紧。上面定的调子是:地方反胡风,军队反胡征……
胡征凄然:“抬举我了!”
杜又告诉胡:“冯雪峰同志非常同情你,关心你的处境……”
对于出狱后的境遇,胡征心绪茫然。老杜却宽慰他说:“上海的一位(指胡的同案)放出来仍当上了人民代表。你不要紧张。说你被俘变节,找不到证据。原来认为你问题很严重,查来查去,也没什么……”
两位老朋友推心置腹,彻夜长谈。
山城之夜,战友情深,肝胆相照。对此,胡征终生难忘!
……
然而,当1980年,蒙冤20余载的胡征彻底平反昭雪后,杜与胡竟陌如路人!
先是在一次会议上,杜与所有的人握手谈笑,唯独对老胡视而不见;
1991年杜鹏程逝世,讣告电文发向全国,凭吊者如云,而唯老胡没有接到只言片纸的通知。
胡征曾到省委宣传部质问:老杜的追悼会为什么不通知我?
宣传部的同志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胡征诗云:我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寸心知。
与老杜由情同莫逆到形同路人,其间花开花落,年过古稀的老诗人有过沉痛的自省。
在以后的“反右”和那场“史无前例”又“后无来者”的大风暴中,人们的理性被摧垮了……作协大院同全国一样,同室操戈、兄弟相残的悲剧令人惨不忍睹!人啊人,人的伟大,人的渺小,人的刚勇,人的懦弱,在庞大的政治搅拌机彻天撼地的轰鸣声中,一切都被搅浑了,搅碎了,只留下血肉模糊的灵魂在岁月的审视面前战栗。
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80岁高龄历经半个多世纪风雨沧桑的老诗人脸上。老人一副耶稣赴难般的庄重,轻叹一声,口中喃喃说道:不管咋样,我始终认为老杜是我此生挚友之一,我珍视我们的友谊,同时也自知有对不住这位老弟的地方……
愿鹏程先生在天有知,能听到老战友的心声!
倘先生真有在天之灵,他会怎样回应挚友真诚的呼唤呢?
我想他会说——
愿历史不再重演!
愿人间真情常在!
后记:本文在报刊发表后,选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华文学史料》。杜鹏程先生的夫人张文彬老师打来电话,说文中一个情节有出入:杜鹏程进京时,带的《保卫延安》书稿是成熟的,胡征并没有帮着修改。嘱我收入文集的时要改掉这个情节。而本文是采访胡征先生,根据胡老的讲述所写。因此,只好将张老师的意见明示以后,文章还按原文收录。请张老师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