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钱从天上掉下来的事吗？我不仅听说过，而且还亲身经历过。
那时候，佴城刚刚兴起彩票热，各种面额和图案的彩票像万国旗一样五彩缤纷，随处可见。报纸和电台、电视台整天刊载和播放彩票发行和开奖的消息，人们像着了魔似的，从一个彩票公司跑到另一个彩票公司，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打听、猜测和捕捉中奖的号码，尽管中奖的只是极少数幸运儿，可每个人都在做一夜间成为百万富翁的美梦，那几个简单却神秘莫测、变幻无穷的阿拉伯数字，简直要把人折腾疯了。那时候的佴城，卖彩票的摊点遍布佴城的大街小巷，人们这里一堆，那里一伙地云集街头，谈论着与彩票有关的话题，目光炯炯发亮，有的操着陌生的口音，从装束到神态，一望而知就是从外地来佴城“撞大运”的。那种热闹喧嚣的气氛，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
然而，更热闹的莫过于摇奖那一天了。摇奖的地点一般选在平坦开阔、交通方便的广场上。广场上张灯结彩，贴着巨幅标语，空中飘荡着悬挂标语的彩色气球，高音喇叭反复播送着摇奖的规则和注意事项。人们揣着彩票，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和佴城附近的郊县乃至更远的省份步行或乘汽车、轮船，像采花的蜜蜂似的一拨一拨拥向摇奖的广场，把交通都堵塞了，以致交通警察不得不出来维护秩序，那真是少见的盛况呀。摇奖开始时，人们为了观看摇奖过程，有的攀上就近的建筑物，有的爬到马路两旁高大的椰子树和梧桐树上。随着中奖号码一轮一轮地公布，人们的表情也开始呈现出千差万别的变化，有的沮丧万分，有的欣喜若狂。中奖者像攥着自己的性命那样紧捏着彩票，迫不及待地往摇奖台奔过去，有的鞋子都跑掉了，也顾不上了，光着一只脚向前狂奔不止；没有中奖的垂头丧气，怨声载道，把刚才还宝贝一样藏在怀里的彩票扔到地上或撒向空中，一时，五颜六色的彩票，像鸽子似的在空中和地上飞翔、滑落，千姿百态、气象万千。一般来说，中奖的人手舞足蹈，有哭的，也有笑的；没中奖的人哭好理解，他买了那么多的彩票，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一下子倾家荡产，全部赔了进去，连跳楼自杀的都有，不哭才怪哩；至于中了奖的人也哭，那是因为他一夜间成了富翁而乐极生悲。我就亲眼见过一个中了大奖的人一边去领奖，一边攥着那张值一百万的彩票号啕大哭，眼泪像开了闸门的河，从脸上滚滚而下，像疯了一样，后来证实，他果真在成为百万富翁的同时，成了一个疯子……
那时候，我辞去小学教师的职务后，本来在米罗县城开着一家小杂货商店，虽然谈不上发财，每年的进项在我们那个小县城也颇为可观。再干几年，不说提前进入小康，但至少不会落在一般人（尤其是我那些仍然在当教师一贫如洗的前同事）的后面吧？所以，我对自己的现状还是心满意足的，如果不是佴城的彩票热通过报纸电视接二连三地传来一些让人睡不着觉的消息，把我搞得心猿意马的话。要知道，那时的报纸电视报道的大都是“中了百万大奖，一夜间成为巨富”之类做梦都不敢想的奇迹，如果你是一个想过上更好日子的人，由不得你不动心哪。
这样，我在经过三天三夜的激烈思想斗争之后，终于下决心去佴城碰碰运气了。我好不容易做通了老婆的思想工作，“你安心在家里守店，等着我背一大麻袋钞票回来吧，到时你就不用这样辛苦守店，可以过上电视里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婆生活啦……否则我不回来见你！”我像立军令状似的，雄心勃勃地对我老婆说。然后，就去银行取出开了几年杂货店赚的全部存款，装进贴身的人造革钱包，并且真的准备了一个以后用来装钞票的十分结实的大帆布口袋，到佴城去了。
我到佴城租了一间便宜的旅店住下后，就像一条鱼儿那样，义无反顾地游进了彩票的汪洋大海。那段日子，我没日没夜、一门心思地同彩票打交道，常常天不亮就出门，半夜才回到旅店，有时连饭都忘了吃，比开杂货店还忙碌一百倍。起初，我只是买小面额的彩票，这个公司买一点，那个公司买一点，行话叫跳蚤买卖，像我开杂货店一样，既赔不了多少，也赚不了多少。渐渐地，我的胃口就变大了，买的面额越来越大，数量也越来越多。
后来，我明白了买彩票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个道理，在经过一番揣摩之后，我选择自己认为信誉比较好的大彩票公司发行的彩票，咬咬牙，用带去的全部本钱买进了一大堆彩票。那次开奖的一等奖是两百八十万，按照当时我总结出的一般摇奖概率，不说中一等奖，就是中个二等、三等奖，我也******发啦。但如果什么奖也不中呢？我没有想这个不吉利的结果，买彩票的人最忌讳开奖前想不吉利的事，担心本来可能归你的好运气，也由于你想的不吉利事飞到别人头上去。因此，我守着买下的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彩票，像念咒语一样，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我要中奖！”的吉利念头。
从买进彩票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眼巴巴地盼望摇奖之日的到来。那一天终于来到了，我起了个大早，上午九点钟摇奖，我背着那只准备装钞票，现在装满彩票的大帆布口袋，带着面包和矿泉水，早晨六点钟就赶到了摇奖的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像捅了马蜂窝一样。那时，我对自己买的彩票的所有号码早已烂熟于心，在脑子里背诵得滚瓜烂熟啦。
摇奖开始了。我的身体处于空前紧张的状态，眼睛和耳朵仿佛一架高速运转的雷达，丝毫不漏地捕捉着从摇奖台上发出的每一点信息。三等奖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二等奖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没有我买的彩票号码，有的只一数之差……一等奖还没出来。若能中一等奖，二、三等奖何足挂齿？
奖快摇到接近尾声时，一等奖终于出来了。我听见摇奖员公布号码的声音在颤抖：8……2……9……9……2……9！我飞快地在脑子里搜索着自己的所有号码，没有。有一张又只差一个数字。我担心自己万一记错，又从口袋里掏出写着号码的纸条，睁大眼睛一字不漏地核对了一遍，还是******没有！我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发软，脑子混沌一片，像乘着一架即将坠毁的飞机，广场上喧嚣的嘈杂声忽然变得十分遥远。我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真的一切都完了。我花几万块钱买来的彩票，转眼间变成了一堆分文不值的废纸片儿。我现在不名一文，连住旅店和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我出门前对老婆立过军令状，她还在辛辛苦苦地守着杂货店，等我背着满袋的钞票回去过富婆的日子，我有何脸面见她呢？
那一刻，我真是感到走投无路了。如果不是舍不得老婆和孩子，我真的也想像许多买彩票血本无归的人那样，跳楼自杀算了。
那天晚上，我因付不起房费，被旅店老板赶出来了。我凄惶得像一条被主人抛弃、无家可归的狗，在佴城的大街上转来转去，一直转到半夜，才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宾馆宽敞的后檐下找到栖身之处。深秋的佴城夜晚，气温已经有几分寒意。我又冷又饿，把那只帆布口袋盖在身上，蜷曲着四肢，躺在屋檐下冰凉的水泥地上，不一会便昏沉沉地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上飞满了五彩缤纷的彩票，像一只只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突然一声枪响，它们呼啦啦地一下子从半空中栽下来，落到地上时，竟然变成了一张张崭新的钞票。这从天上掉下来的钱使我一阵惊喜，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捡起来，但正当我把捡的钱装进那只帆布口袋时，我的脑袋被一个从半空中落下来的坚硬的东西砸了一下。
奇迹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我醒来后，感到自己的脑袋真的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隐隐发痛。我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水泥地上有一个黑糊糊的物件，我拉过来一看，见是一个皮包，鼓鼓囊囊，沉甸甸的。我忍不住好奇地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摸了一把，我的手不由哆嗦了一下，抽出来，借着惨白的路灯光，我看见手里抓着厚厚的一沓钞票。我愣怔片刻，把皮包兜底儿一倒，又倒出成沓成沓的钞票，全是新崭崭的百元大钞。我的眼睛发直了，心狂跳不止，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我怀疑自己还是在做梦，眨了眨眼皮，钞票仍然一沓一沓地堆积在地上，我再抬起头，向空中仰望上去，天空漆黑一片，深不可测，只有宾馆的每一层楼灯火辉煌，亮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完全糊涂了，弄不清楚这满地的钞票究竟是从宾馆的某一个房间扔出来的，还是真的从天上掉下来的呢。
我望着满地的钱，又发了好一会儿呆，但始终不见有人从楼上下来找，我便一骨碌爬起身，把地上的钞票一张不漏地装进帆布口袋，然后，一溜烟地离开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宾馆……
我从佴城回到米罗后，很快成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谁都知道我在佴城买彩票发了财，连我的老婆也信以为真。从那以后，米罗县买彩票的人更多了，人们怀揣着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钱款，成群结队地赶往佴城，像我当初去佴城那样，人人做着发财的美梦。我知道他们终将把所有的钱变成一堆分文不值的彩票，空手而归。因为只有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发的财。但如果我把我发财的真相说出来，谁会相信呢？
按理说，我发了财后，从此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上一辈子了。可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整天皱着眉头，郁郁不乐，忘不了我带到佴城变成一堆分文不值彩票的那几万块钱；其实，比起我捡回来的一皮包钱，那几万块钱不过是区区一个零头罢了。我夜里经常做噩梦，不是梦见我存在银行里的钱不翼而飞，就是梦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宾馆突然间从空中直挺挺地向我头上倒塌下来，每次醒来都心惊肉跳，大汗淋漓。我老婆很纳闷，问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不断催我去医院检查，但总是被我支吾着搪塞开去，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后来有一天，我在刚落成不久的五层楼住宅里，忽然对我老婆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想发行彩票。我老婆听了，以为我在开玩笑。但我神情严肃，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你知道吗？买彩票发财的其实没有几个人，真正发财的是那些发行彩票的公司，人们买彩票的钱大部分被他们赚进了腰包，只把一点零头拿出来让人摇奖，其中的奥妙多着哩。你知道每发行一种彩票他们能赚多少吗？”我像个真正的彩票行家那样瞟了我老婆一眼，对她说出了一个在她听来也许像天文一样的数字。“赚钱是没有止境的，你赚得再多，还想赚得更多。比如你，老婆，你难道不想过上皇后那样的生活么？”我像个哲学家深思熟虑地说，“所以，发行彩票就像从天上掉下来钱一样，你只管在地上捡……”
那时候，米罗这样的偏远县份，还从未发行过彩票，尤其是个人申办发行彩票的事，更是闻所未闻。但彩票是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新生事物，有关部门还是持积极扶持态度的；尽管我为申办发行彩票的手续，费了不少周折，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以原来工作的小学挂靠教育部门的名义，申请发行教育彩票的报告，总算如愿以偿地批复下来了。
发行教育彩票的消息通过本地媒介传播出去以后，惊动了整个米罗县城。我本人就是一个靠买彩票发财的活样板，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更能诱惑人的呢？人们兴高采烈、奔走相告，我的五层住宅门口很快被前来买彩票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有的为了买彩票，不仅取出全部存款，甚至卖掉了家里的彩电、冰箱和牲畜。消息发布后的三天之内，我原来计划卖出的十万张彩票就销售一空，我不得不临时又增加发行了十万张。按照摇奖的一般规律，卖出二十万张彩票，天知道我要赚多少啊！因此，那时候我无疑比所有的人都激动；岂止是激动，简直是热血沸腾啦。
开奖那天，设在我家那幢漂亮的五层新宅门口的摇奖现场人山人海，像蚂蚁那样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其热闹壮观场面，丝毫不亚于佴城摇奖时的盛况。我请来的公证员很早就到了摇奖现场。我让我老婆负责现场兑奖，自己亲自操作摇奖机。摇奖前一分钟，我满怀歉疚，甚至有点心虚地扫了一眼面前攒动的人头和那一张张充满期待、熟悉或不熟悉的脸庞，暗自咕噜道：一人发财，万人破产，自古皆然。乡亲们，这可怨不得我……
摇奖开始了。我握着从佴城购买的那台进口的崭新摇奖机的摇把，像握着真正的摇钱树，在我的摇动下，摇奖机轻松地转动起来，机器转动时发出的声音在我听来，仿佛音乐一样美妙无比。我闭着眼睛，一边摇动，一边陶醉地倾听着……
过一会儿，我旁边的公证员才念出一个中奖号码。三等奖，8……8……4……6……6……8……8……二等奖，6……8……8……5……4……3……5……一等奖，8……2……9……5……3……2……3……我听着听着，发现渐渐有些不对劲了。我听到公证员念号码的速度越来越快，而下面人群的喊叫声、欢呼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一阵一阵地传来。我瞄了瞄不远处的我老婆，见她忙得不亦乐乎，四周都被手拿中奖彩票的人包围了，而且越来越多，她偶尔忙里偷闲地抬起头，朝我投过来布满疑惑的一瞥……
现在，一二三等奖的中奖数额已经超过了电脑设置的概率，那几个中奖号码被公证员念经似的翻来覆去，这究竟是怎么啦？是彩票出了差错，还是摇奖机出了毛病？我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害怕，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摇奖的速度。这时，我老婆穿过人群来向我求救，所有卖彩票的钱都被中奖者兑完了，而中奖的人还在不断增加。我心乱如麻，只得让我老婆去银行把存款取出来……
后来的事情越来越糟糕、越来越荒唐。中奖的数额仍然在增加。摇奖机在我手中转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但我不能停下来，因为，这时围在我家门口的人互相簇拥着，把摇奖台都要抬起来了似的，他们手里举着彩票，一边挥舞，一边高声叫嚷，恨不得把我吃了似的。“我中奖啦！”“我中奖啦！”我的耳边被这些疯子一般的狂呼包围着，仿佛掉进水里那样，我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当儿，我老婆冲出重围，又来向我告急：全部的存款都被中奖者兑完了，也就是说，我把自己的老本全赔进去了！我四肢发冷，打摆子似的哆嗦不已，额头上却冒出了黄豆大的汗珠。而我的老婆索性哭出声来了。
天快黑了。但我家门前的人群仍然黑压压一片，像潮水那样，不断向前涌动着。这时，摇奖机在我手里已经停下来了，我知道再摇下去会是什么结果。我旁边的公证员见势不妙，也不知何时溜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我和我老婆被狂热的人群团团包围在中间，无法脱身。那些中了奖还没兑的人手里高举着彩票冲我们气急败坏地吼叫着：“我中奖啦，给我兑钱……”没有中奖的人则心急如火地催促着：“摇呀，怎么不摇啦？******，我可是把家里的几头猪卖掉后买的彩票……”有的甚至开始向我们头上扔泥巴和石头。我和我老婆头上挨了好几下……
我意识到面临的危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性命要紧……”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拉着老婆冲开重围，返身向我家的楼房逃去。但我们从一楼逃到二楼，后面的人群也从一楼追到二楼，我们从二楼逃到三楼，后面的人群也从二楼追到三楼。我们一直逃到五楼的平台上，再也无路可逃了。
这时候，愤怒的人群仍然穷追不舍地向楼顶逼来，他们一边追，一边发出狮子般的怒吼声，似乎要把我们碎尸万段；他们像涨潮的海水，汹涌澎湃，随时可能把我和我的老婆，以及整幢楼房淹没掉。我和我老婆不得不退到楼顶的一个角落，身体瑟瑟发抖，搂抱在一起。我感到万念俱灰，俯首看了看楼下，一片比地狱还幽深的黑暗；抬头望了望天上，同样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连一颗星星也见不到。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攫住了，突然把头埋进老婆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对我老婆说：
我们还能逃到哪儿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