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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往黄村

对于一个长期闭门谢客的嗜睡者来说,那的确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那封信在到达我手里之前,大概走了相当漫长的旅程,我几乎从它皱巴巴的外表上闻到了千里之外的气息。这种气息可疑而富于诱惑。它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我刚拿到信时忽然产生的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使我在拆开信之前有足够的工夫作好必要的准备。经验告诉我,凡是收到陌生的来信,总免不了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让你啼笑皆非。我以前就收到过不少这种信件。这种信大都出自一些闲得无聊或者心怀鬼胎的人之手。对付这种信的最好办法,就是心平气和地用一种极端鄙弃的态度读完它,然后把它像弹一粒泥丸一样轻轻地准确无误地弹到废纸篓里去。那一刻我就正打算这样做。我把鄙弃的态度都预备好了。对后来接踵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我那会儿半点预感也没有。

我根本没有想到是黄毛写的。

关于黄毛的叙述,我决定以一种回忆的方式展开。由于回忆肇始于一封背景可疑的信件,它的呈现方式只能是在一种断断续续的过程中曲折迂回地进行。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在故事刚刚开始时,就把我知道的有关黄毛的有限内容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这样做很容易使我陷入一种十分不利的处境。因为直到现在,我除了收到一封寄自黄村的信之外,对故事的趋向一无所知。

我必须告诉你,黄毛实际是一个已经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多年的人物。现在,他以一封陌生来信的方式突然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其中空白部分使我颇感棘手。

收到黄毛来信的那会儿,我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预感。预感是从第二天我接到张路的电话后才渐渐产生的。

电话是上午九点左右打来的。那会儿我还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职业的原因已使我多年来习惯了床上的阅读和冥想。我是在一种不耐烦的心境下去接张路的电话的。

张路说:我收到一封奇怪的来信。

电话里张路的声音紧迫而又紊乱。他的语无伦次是显而易见的。不知怎的,一听张路的那句话:我收到一封奇怪的来信,我心里就一跳,下意识地想到了黄毛。

张路紧接着果然提到了黄毛的名字。

是黄毛写来的。他说。写给我和林珈两个人的。他又说。后面的一句张路特别加重了语气。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骂道:这个家伙!我听得出,这句话是他咬牙切齿骂出来的。

我也收到了他的信。我说完这句话赶忙放下了电话。

往回走的时候,我有些亢奋,模模糊糊地感到也许有什么故事会发生。回到寝室,我又把黄毛那封信找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呆在屋里看那封信。中午时分,我脑子里陡地闪过一个念头:就在今天,我肯定还会收到杨智的电话,而电话的内容同样将与黄毛有关。我几乎被这个念头迷住了,像个巫师一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但直到快近天黑,我所期待的杨智的电话仍然没有出现。我发现我再也沉不住气了,几步跨出屋子,走到电话间拨了个号。我一听到电话里传出杨智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问:

你收到黄毛的信了吗?

是的。杨智犹豫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收到了他的信。我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又飞快地放下电话。

事实正越来越接近我的预感。故事向我渐渐地显露了它粗糙的轮廓,我眼下所要做的是:像个船长那样必须尽快走进故事的要害部位,以便控制它按照我的预感那样发展下去。

我是黄毛的大学同学。张路和林珈也是,杨智也是。我们都是。但我们和黄毛不一样。我们在大学里基本上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我们学习用功,团结同学,尊敬师长,几乎都挑不出什么大的缺点和毛病。在毕业鉴定一栏里,组织的评语热情中肯,称我们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这显然为我们的毕业分配铺平了一条洒满阳光的康庄大道。事实上,我们毕业后的去向的确都不错。我们分配在同一座城市里工作,我们基本上是人尽其才,在单位上各自发挥着自己的特点和才能。一些年月过去了,我们经受了各式各样的锻炼,用大家常挂在口头的话说,我们出息了。现在,我们差不多已经成为这座城市里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经常西装革履、体体面面地进出一些相当层次的社交场合,风度和气质明显地臻于成熟,为世人所羡慕。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更加珍惜同学的友情,节假日或者遇上各自的生日,我们互相之间总要走动走动庆贺一番。同学集会,我们互吐衷肠,交流各自的人生经验和教训。我们喝酒抽烟,打麻将谈女人,抨击现实,无所顾忌。那一刻,我们深深感到这世界上,只有同学才是可肝胆相照,不必戒备防范的。我们多么希望这样的极乐时辰能长久地延续下去。可集会一散,我们回到各自的环境,如从梦中苏醒,又恢复了领导和同学们印象中的那副面孔。我们像从前在大学里一样,团结同志,尊重领导,忠于职守,对党和公众事业满腔热忱。当然,也可能有人指责说,我们左右逢源,虚与委蛇,老于世故。但亦不能不承认,我们是一些在最大限度上按照社会的要求成功地塑造自我的优秀分子。

那时候,我们差不多都把黄毛忘得一干二净了。黄毛和我们不一样。他似乎天生就是那种我行我素、拒绝社会塑造的人物。他的偏执和乖戾令常人难以容忍。我们无法接受黄毛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就像他无法接受我们的方式一样。我们和黄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们比黄毛更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因为我们作为模范的社会公仆,社会需要我们的紧迫性和现实性远远大于对黄毛这类人的需要。

某种意义上,黄毛是一个擅长把任何事物推向极端的不可救药的天才。

或者更简单地说,与我们相比,黄毛是一个注定命运多舛的倒霉家伙。

黄毛是在临近大学毕业的前一个月,被校方以自动退学的名义取消学籍的。因此他没有取得大学文凭,也没有参加毕业分配。黄毛被取消学籍的缘由很简单。大学的最后一学期,他未到校注册,也不知去哪儿了,旷课近半年,害得学校到处找他,以为他失踪了。回校后,黄毛也自始至终没向人透露他在哪里及真实目的。其实,如果他回来后主动向校方解释一下自己旷学的原因,哪怕随便找个理由,譬如社会调查什么的,学校完全可以免除对他的处分的。但问题是,黄毛对自己的行为一直缄口不言,直到处分通知下来,他也毫无反应,居然若无其事地卷起铺盖离开了学校。黄毛离校的时候,毕业分配工作已开始紧锣密鼓,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在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在社会上找到一个满意的工作而奋斗。可黄毛轻轻松松地放弃或者浪费了他本来应该拥有的这份权利。

黄毛离校时,没有一个同学送他。他走得悄无声息,冷冷清清,以至多年以后我们回忆起来,还多少感到有点内疚。毕竟同学一场嘛!但我们并不替黄毛惋惜。因为按照黄毛古怪的秉性,他当时落得那样一个结局,一点也不奇怪。

再说黄毛人缘不好,别人与他极难相处。他确以偏激尖刻著称,差不多和半数以上的同学吵过嘴打过架。将近四年同窗,在班上没有一个哪怕是稍微谈得来的人。而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他一个半途而废的朋友。

刚进大学那阵子,黄毛是个狂热的现代派诗人。开始我们住同一个寝室,他就睡在我的上铺。他的床头到处堆着瓦雷里、叶芝、艾略特、里尔克、特尔赫斯的诗。他几乎不是整天泡图书馆就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把自己关在蚊帐里写诗,连课也不上。每当夜深人静,大家纷纷坠入梦乡时,他总要在床头点一枝蜡烛,惨白的光线,在睡意沉沉的人眼里,比太阳还要刺眼。更要命的是他写诗时在床上辗转反侧发出的声音有时一直持续到天明,而当翌日我们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无精打采地去上课时,他却又躺在床上怡然自得地酣然大睡。寝室里已经有人不止一次地表示抗议了。但他始终置若罔闻。他就这样露骨地把自己和同学明显地对立起来。另外,他的高傲和孤僻性格在那时也开始初露端倪。他几乎是从不加入寝室里的各种讨论,一副鄙视一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当然有时也例外。大概是因为我大学时也开始写小说的缘故,使他觉得我也许可以勉强对话吧,他偶尔也与我谈谈那时候文学界和学术界比较关注的话题。但即便交谈,他也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一种专断自负、高人一筹的口气。我琢磨他骨子里是瞧不起我的。譬如有一次我把我刚写完的一篇自认为比较得意的小说给他看,哪怕是全提意见也行啊,他倒好,看完后一句话也没说。这真让人受不了。作为互相信任的表示,他总应该把他写的诗也让我瞅瞅吧,可他从不。如果不是后来我当校刊文学版编辑,向他约稿的话,我大概永远没机会拜读他的大作的。事情也正坏在这上面。读完他的那诗稿,我心里彻底乱了方寸,我发现我所有的文学知识和经验在他面前都失去了效用:那些诗,我一句也读不懂。但我又不好直言相告。我是一个自尊心挺强的人,何况我一向认为自己的文学天赋在班上也是出类拔萃的呢。我就从中胡乱选了几首送审了。谁知道结果全被审了下来,一首也没通过。当我为难地把诗稿退还到黄毛手里时,我本想友好地安慰他几句,没想到他一点也不尽情理地竟完全迁怒于我,还用他家乡的土话难听地骂了我一句什么,拂袖而去,那一刻我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我和黄毛再没有过密切的接触。而仅此一点,我们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朋友吗?

我是个写小说的。但我的职业是剧团编剧。我知道这篇《前往黄村》是个难度很大的小说。首先,我把小说命名《前往黄村》,显然是给自己出了个不小的难题。我以前根本不知道黄毛的家乡叫黄村。黄毛从不跟任何人谈起有关他自己的一切。所以他在我们的心目中,始终是个缺少必要背景的人物。黄毛的信不是写给我一个人的,而是将内容大致相同的信同时写给了我和张路、林珈、杨智四个人。也就是说,这应该是一篇叙述我们四个人前往黄村的故事的小说。至于我们前往黄村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少,我对此毫无把握。而这恰恰是决定这篇小说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

我不去黄村。张路不假思索地说。我为什么要去那个鬼地方?那个地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去!

可黄毛在信中邀请我们了。我说。

邀请?张路讥笑道,他信上的那些话我一句也不信,你真相信黄毛像他信中说的那样“下海”,成为帮助家乡脱贫致富的企业家?打死我也不相信。我甚至怀疑也许压根儿就没有黄村这个地方哩!

你的意思是说,黄毛信里的话全是谎言,他在搞恶作剧?

他这样的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不。我摇摇头。他不会。他干吗要这样做?我说。我宁愿相信黄毛信上的话全是真的。

你相信你自己去吧!张路说,反正我不相信。

林珈怎么说?我突然问道。

我不管她。张路生硬地说,林珈外出采访去了,不在家。她去不去我不管,我反正不去。

他涨红了脸。

我觉得张路有点神经质。尤其当我提到他老婆林珈的时候。他还记着他和黄毛为林珈发生的那场三角恋爱。大学三年级时,担任学生会宣传部长的张路和漂亮的文娱部长林珈正热恋,半路上突然杀出一个黄毛。不知哪一点吸引了林珈,竟撇开在学校里红得发紫、能写会画的张路,一下子和黄毛好上了。张路差点儿跳楼自杀。他赌咒发誓地问林珈自己哪一点不比经常功课不及格、怪里怪气的黄毛强。但林珈还是不肯回心转意。张路恨死了黄毛。幸亏后来黄毛受到被取消学籍的处分,林珈才与他重归于好。

他为什么老缠着我们?张路使劲地抽了口烟,有点烦躁地说。

我没料到张路当了几年记者还是这么心胸狭窄。这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最后的胜利者毕竟还是张路。他没有必要老为此记恨黄毛。比起我们来,黄毛的命运已经够倒霉的了。而眼下他总算向现实的方向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他诚心诚意地给我们来信,邀请我们去他那儿玩玩。作为老同学,即使过去有再大的龃龉,我们也应该走一趟,岂有拒绝之理?当然张路的怀疑也不无道理。依黄毛过去的生活方式和怪诞秉性,他信里的话的确让人觉得难以相信。如果黄毛在世俗生活中碰够了壁、吃尽了苦头呢?他完全可能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重新选择一种体面的生活。我们宁愿相信果真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怀疑?

我从张路家里出来,发现自己实际上扮演了一个类似说客的角色。我在努力帮黄毛被别人所理解。可我自己理解他吗?是的,较之张路,我也许更能认识黄毛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人的价值,但我对他的一厢情愿似的猜想又何尝不是一种将自己的价值标准强加于黄毛的武断行为?也许我这种行为中掺杂着某种同情的因素。但黄毛需要同情吗?

我去找杨智。

杨智也许比我更有理由去黄村。杨智跟黄毛是一个县的,他们是老乡。他应该比我更关心黄毛。

开门的是杨智的老婆。杨智的老婆又胖又丑,穿着睡衣,就更显得胖和丑。她打开门后横在我面前好像不让我进似的。她在等我换拖鞋,她身后的客厅里铺着鲜红的地毯。这繁琐的程序使我每次进杨智家总感到像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所以我不是万不得已决不进杨家的门。

杨智的老婆一边给我泡茶一边对书房喊道:杨智,刘继明来了。

杨智老婆每次对我这个潦倒的剧团编剧的造访却十分客气,这多少减轻了我对她的面孔以及出身的戒备。她是杨智顶头上司的女儿。

杨智趿着拖鞋从书房里踱出来。杨智递给我一枝烟。他年纪不大,身体已经发福,一举一动都像个深谋远虑的首长。这种派头他大学时当团支部书记时已经练得差不多了,现在自然更加炉火纯青。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副处长,比我和张路的级别高出一大截。他是我们公认最有希望在政界一展宏图的人。

又在赶材料。杨智笑笑说,他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还是你当作家的清闲自在,神不管庙不收。他尽量用一种随和的老同学的口吻说,但仍流露出些许做作。我真羡慕你们。其实这已经很难为他了。

你准备去黄村吗?我没工夫跟他寒暄,开门见山。

去黄村?他一副惊异的表情。

黄毛不是在信中都邀请我们了吗?

是这个。他嘟哝了一句。这两天只顾忙,他说。那封信也不知丢哪儿去了。他邀请我们去黄村干吗?

他似乎对黄毛那封信的内容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在他家乡开了个磷矿。我说。他请我们几个老同学去玩玩。我说。去看看对黄毛也是一种支持。我们也许能给他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

杨智不吭声了。他吸烟。这几天处里正忙,我恐怕不容易抽出身。他为难地说。

我吸烟,过了一会,我站起身。那你看着办吧。我说完就告辞了。

我从杨智家里出来。我知道他在装蒜。他其实根本不愿去黄村。他一点也不关心黄毛。他甚至连张路都不如,连怀疑一下黄毛信件内容的真假的兴趣都没有。他是怕与黄毛牵扯上任何一点联系。他以前不止一次地对我说,黄毛这种人思想和行为都易走极端,太危险。

我其实早该清楚这一点。

五年前,受到取消学籍处分肄业后一直杳无音讯的黄毛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当时我们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了。他蓬头垢面,满脸络腮胡,高高的身材微微佝偻着,乍一看去,像一个十足的流浪汉。他对他肄业后的这些年在干什么只字未提,轮流在我和杨智处住了一段时间。他似乎很忙,白天出去,晚上回来,话也很少说,倒下就睡。看来他仍把我们当做不可以交流的朋友,他之所以来找我们借宿,纯粹是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实在没有别的熟人。那时杨智还未结婚,他一个人住着一套两室一厅,空荡得可以踢足球,可当黄毛在我那间不足十五平方的斗室里住了些时间搬到杨智那儿两天,杨智便苦着脸找到我,央求我把黄毛请回来住。他说他那儿常有各级领导去,黄毛住在那儿实在有些扎眼。他们没准会以为我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呢。我刚提副科。他说,我不能让黄毛给毁了。他说我不好当面下逐客令,你还是帮帮我吧。他反反复复地说: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才来找你的。

当我和杨智回去时,黄毛已经不辞而别了。

我怎么会指望杨智去黄村呢?

现在,我只能希望林珈与我同行了,我作了最坏的打算:倘若他们一个人也不去,我便只身一人前往黄村。

我在等候林珈的到来。她不会不来找我,她毕竟和黄毛有过那么一段非同寻常的关系。

林珈是那种风姿绰约、洒脱不羁的女人。在大学时期,她就以漂亮性感风靡全校。经过多年的新闻记者生涯之后,她更是把这种气质运用和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程度。林珈绝对不属于那种只属于一个男人的安分守己的女人。作为丈夫,张路的吃醋是愚蠢的。他更不应该对林珈和黄毛的那段过去多年的关系耿耿于怀。否则他当初就不应该选择林珈做妻子。张路的可悲也正在于此。他简单地把林珈看成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他总是一边后悔不该和林珈结婚,一边舍不得与林珈分手。对于张路这种人来说,丢掉拥有一个美貌妻子的虚荣远比忍受妻子放浪更为痛苦。所以我从来就瞧不起小肚鸡肠的张路。

从某种意义上说,林珈是一个企求最大限度地释放自我的女人。

林珈在我等得快要丧失信心的时候,敲响了我习惯紧闭的房门。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她选择这样一个暧昧的时刻走进一个单身男子的房间很容易使人想入非非。但我眼下正为前往黄村的计划所困扰,无暇想到别的什么。

风尘仆仆的女记者林珈就这样走进了我简陋不堪的斗室。她的到来显然使我正在讲述的这个被搁浅的故事获得了新的进展。而在我的印象中,她是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也许是多次。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是个异乎寻常的夜晚。

我预感到林珈和我这次谈话的中心将始终围绕着黄毛进行。

林珈果然一开始就显得很冲动。张路企图向我隐瞒黄毛的来信。林珈说。但他没有成功。他是个神经质的男人。他几乎整天生活在对我的猜忌和防范之中。林珈说。但他无法向我掩饰他在性生活上的无能。林珈说。你大概早已知道张路有早泄的毛病吧?他每天都要吃好几味中药,五味子、枸杞子、天麻、当归,但仍然无济于事。林珈说。张路知道我爱黄毛,多年以来始终未变。所以他对黄毛怀有某种病态的仇视。林珈说。张路的聪明就在于他抓住了我致命的弱点,所以我同黄毛分手后还是同他结婚了。林珈说。实际上我是能够理解黄毛这样的男人但又没有勇气与他同行的世俗气很重的女人。但尽管如此,我过去爱黄毛,现在如此,将来还会如此。像黄毛这样真正优秀而又独特的男人在我们的时代是一种奢侈。他生活在一个完全与我们不同的世界里。他甚至连做爱的方式都与众不同。我们不能用我们的价值标准去评判他,他藐视我们奉为圭臬的这一切,他天真得像孩子,超脱得像上帝,古怪得像疯子。他是那种真正具有天才禀赋的人。实际上我们已经在有意无意地这样做了。这种对黄毛的戕害由来已久。包括你和我都是共同的参与者。林珈说。你还记得五年前他在我们这儿住过一阵子吗?那次他是来找出版社联系出版他的一部著作的。那时候他已完全放弃了写诗,转向哲学了。林珈说。我没读过那部著作,但他对我简单地介绍过,我一听就明白会像他的诗那样没有好的结果。后来果真如此。好在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因此也就无所谓失望。林珈说。倒是他在我们这里才感到一种真正的失望。林珈说,你知道那次他从杨智家出来后去了哪儿吗?他去了我们家。林珈平静地说。他只住了一夜,张路就把他赶走了。他被张路赶走时那副狼狈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林珈说到这儿,突然掩面啜泣起来。

后来林珈总算平静下来。我们去黄村吧。她说。明天一早就走。尽管信里所说的事不像黄毛所能做的,但我相信黄毛。我想去看看他。林珈说。像黄毛这样的人,什么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只要他愿意。林珈再次说。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今晚我就住在这儿,你害怕张路吃醋吗?林珈半真半假地说。

不。我说。我明白,和林珈这样一个对黄毛一往情深的女人在一起,我无法产生非分之念。

绝非我愿意省略,这个夜晚没发生任何故事。

次日凌晨,我和林珈乘上了一列北上的列车,十小时之后我们将在一个叫丁家营的小站下车。黄毛信中说,到达丁家营就到黄村了。

我是以体验生活的名义开始这趟单调沉闷的旅行的。作为新闻记者,林珈的行动更加不受限制,她以采访黄毛的名义前往黄村比我更为名正言顺。而我得以成行的前提条件是必须为剧团完成一个反映农村改革的剧本。因而使我这次黄村之行多少带了一点冒险的性质。

火车到丁家营时,天已经煞黑。

按我事先想像的情形,丁家营应该是一个不足一千人口的小镇,而且这个镇上差不多百分之八十的居民姓丁——他们都发源于明末兵败后流窜到此的李自成残部中的一个姓丁的将领和他的两个小妾。这个小镇的地理结构都严格按照明代军营的风格布局而成,我特意在镇子北头的要塞位置设想了一座具有典型明代特点的城堡式的建筑。作为战败的丁姓将领的最后一个老巢,它的威严是不言自明的。但它在小说中出现时早已经残缺不全。塔楼上惟一的风铃也在数年之前的一场大雪中锈坏。尽管如此,城堡仍然是这个镇上最安全最保暖的建筑,因而小镇的政权机关几十年来始终设在这个严重颓败的城堡里。

这与故事本身没有多大联系。

我和林珈从火车上下来后,就迫不及待地向一个随我们下车的外出做工的本地模样的农民问路。这个看上去见过一些世面的农民用一种戒备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阵。我注意到他的目光特意在穿着紫红色风衣的林珈身上停留了更长一段时间。最后,他用一种难懂的方言说:去黄村?你们是找黄老大吗?夜里那条山路不好走。说完他就匆匆忙忙地抢在我们前头走了。但走了没几步,他又回过头来扔下一句话:你们还是先在镇上的客栈中住一夜吧!

他说的黄老大就是黄毛吗?我们一时拿不准。但黄毛信中那句到丁家营就等于到了黄村的话明显地与事实不符。这使我们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不久我们找到了镇上惟一的一家客栈。

出人意料的是,客栈的主人姓黄。这个姓氏使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黄毛。而黄老板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同样使人感到有些意外。他说:

你们是找黄总经理的吗?

我和林珈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没说话。黄老板的口气几乎和我们刚才下车碰上的那个农民一模一样。我琢磨他们所说的黄老大和黄总经理也许是同一个人。我越来越感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黄毛。

你们的房间早安排好了。黄老板接着说。他显然是知道我们要来。这使我一度有些忐忑的心情总算踏实了些。

在去房间的路上,我们在楼梯拐弯的一刹那间,意外地看见我们刚才在火车站碰上的那个农民正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他一看见我和林珈,便倏地扭过脸,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觉得他的神态有点不自然。

当晚,我和林珈都睡得很沉,后半夜猛烈的风声也没能惊动我们。直到天亮时分我被一种异样的寒冷冻醒过来,才发现窗外下雪了。

林珈从隔壁房间走进来,眼睛周围有一圈明显的黑晕,这使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和不安。

今天我们必须去黄村。林珈用焦虑的口吻说。接着她就给我讲起了昨夜做的一个梦:

我梦见我和黄毛呆在一个古怪的屋子里。林珈说。屋子四周都是冰冷的石壁,上面镂着精致的图案。但这些图案在我一眨眼的工夫变成了我从前见过的黄毛著作的手稿,它们像砖头一块块地拼凑起来,但上面的文字我一个也不认识。林珈说。我和黄毛就躺在屋子的中央。我们的模样有点像穴居的原始人,浑身刻满了纹印,下面是厚厚的一层树叶,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林珈说。黄毛始终一言不发,喊他他也不应,他搂抱我时,精力也明显地大不如从前。也许是太黑暗的缘故,我即使与他挨得再近,也无法看清楚他的脸。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无济于事。林珈说。后来我感到光线骤然亮敞了许多。当我再转过脸去时,发现躺在身边的根本不是黄毛,而是张路。我大叫一声。林珈说。就在这时候,我醒了过来。

林珈讲完她的梦,目光怔怔地看着我,显得有些忧郁,这使她看上去与平时的气质判若两人。

她再次用忧虑的口吻说:今天我们必须去黄村。

后来我才明白,林珈的梦对我们这次旅行实际上充满了神秘的暗示。林珈本人显然已经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否则,她不会显得那样心神不宁。

但我当时因为天气变冷的缘故有些心不在焉,完全忽略了这个细节,我当时对林珈说了一句与梦境毫无关系的话。

我说,我们衣服带少了。

这当儿,黄老板上楼来叫我们吃早饭。

昨晚因为天黑,我没看清楚黄老板的面貌。今天我才看清他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他的一双绿豆似的小眼安放在那张辽阔的脸上,显得很不相称。相书上说,有这么一双眼睛的人大都精明透顶。这使我对黄老板脸上堆砌得过分的殷勤有几分戒备。

吃饭时,他只字不提我们去黄村的事。

什么时候带我们去黄村?林珈有点沉不住气地问。

噢,不急,不急。黄老板脸上掠过一缕捉摸不定的笑意。外面还在下雪呢,黄总经理让我好好地接待你们。饭我准备了麂子肉和糯米酒。

黄村离这儿有多远?我问。

噢,要走老半天哩。他闪烁其词地说。这大雪,二位安心住下吧,黄总经理都给你们安排好啦。他说完就往厨房走去。我去生木炭烤火。

我们只好回楼上的房间去。

没多久,黄老板就端着一盆燃得正旺的火走进来。外面冻得邪哩,一辆货车也发不起来啦。他用一种夸张的表情对我们说。

黄总经理为什么不亲自来接我们?一直没吭声的林珈突然问。是他邀请我们来的。

黄老板愣了愣,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忙哇!他把目光轮流在我们脸上扫了一遍说。黄总经理是个有名的大忙人哩,哪抽得出身?他的语气忽儿变得感慨起来。黄总经理真是个大能人加大好人哩,黄村要不是他开了个磷矿,也不知道还是啥穷酸样哩,有了磷矿,近些年连丁家营也热闹多啦,从这儿去黄村磷矿做生意的人啦车呀每天都有。可前些年,连大车都不到咱这儿哩!

他喋喋不休如数家珍地说。后来他见我们有些心不在焉,就住了嘴。

黄毛这家伙,给我们摆起大经理架子来了。林珈等黄老板出去后苦笑了一下对我说,他应该来接我们,难道他不知道我们会来?

今非昔比啊,人家又把他当作大救星。我向门外努了努嘴,似笑非笑地说。沉住气吧,没准你这次真能发现一个新闻人物呢!

可我老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林珈表情有点茫然地说。

故事在这儿又被迫搁浅了。整整一天,我和林珈都不得不呆在各自的房间里看电视。电视上正播放一部叫做《甲午年侠客传奇》的连续剧。这部集武打传奇言情于一身的连续剧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现在正播放到第七十八集,但根据剧情判断,还只是整个故事的开头部分。许多人物和事件正呈放射的状态。一切错综复杂的冲突显然不久就会到来。而眼下,那个身怀绝技的江湖拳师刚刚来到一个叫浪河的小镇上。他来到小镇前不久,下过一场大雪,整个小镇正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透明而又凝重的诗意。拳师来到小镇的动机暂时还不明确,但从他在客栈里闭门不出,行踪诡秘的迹象来看,他显然怀有某种特殊的目的。拳师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那种因等待而显得烦躁不安的神情,已经把他的心事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来了。他透过厚厚的窗玻璃,久久地凝视着外面屋檐下一棵挂满冰凌的核桃树。直到树枝因负荷太重在一阵疾风中戛然断裂、拳师讳莫如深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

我觉得拳师的处境恰好暗合了我此时的心情。

房间的门就在这个时候被猛地推开了。带进来一股逼人的寒气。我看见我们昨晚下车时见过的那个农民正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脸尴尬。

有事吗?我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

不。他摇摇头说。我找错了房间。说着,他转过身并顺手拉上门快步走开了。我察觉到他的脚步明显地有些慌乱。

过了一会儿,林珈从隔壁来到我的房间,有些紧张地说:刚才我老觉得有人在我房间外走来走去,可当我开门时,又什么也没看见。她说。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我若无其事地说。你大概是看电视剧看走了神。

我根本没有看电视。林珈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在读昆德拉的小说。

是《生活在别处》吗?

不,是《玩笑》。林珈说完,又瞥了我一眼。她似乎还要说什么,但又忍住,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林珈离开以后,我的情绪也开始变得烦乱起来。

随着故事在搁浅中停顿的时间继续延长,它日益显示出偏离我预先设想的轨道的迹象。我对自己驾驭故事的能力越来越丧失信心。一些偶然闯进故事的人物的行为表明,作为故事的讲叙者,我的作用已明显地被削弱。并且渐渐下降到故事中一个普通角色的位置上去。林珈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的这种被动处境。她惟一关心的只是想尽快见到黄毛,但她不得不被延宕在这远离黄村的小镇上,作为故事再次搁浅的直接受害者,我们面临着共同的处境。

这一天因而显得特别漫长。

第三天雪下得似乎越来越大。早饭过后,黄老板照例上楼来给我们的火盆加木炭。那时候我和林珈正在百无聊赖地用扑克牌玩一种“跑得快”的游戏。

这雪看来一两天不会停。黄老板一边用火剪夹木炭一边说。去黄村的那条道八成被雪盖得没影儿了,连本地人走也会迷路。他说。忽然停住了手,眯起眼看着我们。你们为啥不回去算了?说完,他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暧昧地一笑,走出去了。

我和林珈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游戏,望着黄老板穿着兔皮大氅的背影,又互相望了望,便起身跟出门去,但转眼间黄老板连影也不见了。

在楼梯口,我们与一个从另一头匆匆下楼的人撞了个满怀。我抬起头看:还是他,那个在火车站碰见的农民。

他一看见我们,脸色有些发窘,忙低下头往楼下走,但走了没几步,又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他左右瞅瞅,便收回身子,向我们踅回来,压低嗓门说:你们不是要去黄村吗?路不远,只一顿饭工夫就到了。姓黄的老板在骗你们。他又左右瞅瞅,如果怕迷路,你们跟我走吧。

说完,他又掉回身急急忙忙地下楼去了。

我和林珈互换了一下眼色,但我们感到困惑的是:黄老板为什么要骗我们?他似乎根本不愿意我们去黄村。他这样做是他自作主张,还是奉了黄毛的旨意?如果是黄毛的旨意,那他为什么又特意写信邀请我们来呢?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我们在这个小镇上不明不白地呆几天便回去?也许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想让我们去黄村吧。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摆脱眼下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尽快见到黄毛。

主意打定,我和林珈迅速回到房间去收拾东西。几分钟后,我们也悄悄地离开了客栈。

我们在离那个农民一百米远的地方若即若离地跟着。路其实不十分难走。虽然整整下了两天雪,但路上的积雪并不很深,脚踩上去,刚埋脚脖子。只是走到山坡之间,沟壑的界限被雪给淹没了,幸好有那个农民留下的脚印当路标,使我们不至于迷路或掉进雪坎里去。奇怪的是外面远没有在屋子里感觉的冷。林珈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一马当先地走在我的前头。她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与在客栈里那种苍白无力的脸色相比,增添了不少的生气。

这次黄毛可把我们坑苦了。林珈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一边气喘吁吁地大声说,嘴里吐出一缕缕乳白色的气体。她脸上兴奋的表情告诉我,她其实正在为能马上见到黄毛而激动。

我们大老远来看他,他却把我们晾在客栈里,真是个不尽人性的家伙。林珈说。你看这四周的景色多美,像水晶宫。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农民慢慢地和我们走在一起了。

还有多远?我问他。

翻过那座山头就看见黄村的那座绣楼了。他说。

绣楼?

就是丁大帅的小妾住的地方呗。他斜了我一眼。丁大帅的小老婆和人私通出了事后,就被丁家赶到离丁家营几里外的一个山洼里,还给她专门砌了一座绣楼呢。他说。那女人姓黄,后来和一个烧炭人搭伙过日子,就有了黄村。

这么说,你也是黄村人?这时林珈插嘴问了一句。

是哩。不过我不姓黄。他瞅瞅林珈说。突然问,你们是黄老大什么人?

同学。林珈说。听说他开了个磷矿,挺红火,我们来看看。

他不吭声了,脸有点阴郁。黄老大真行啊!把牛皮都吹到省城里去了!他忽然冷笑了两声,又使劲往雪地里吐了几口唾沫。你们是他同学,我告诉你们实话吧,信不信由你们。他发了发狠心说,黄老大不是个人样的东西,他****的狼心狗肺,没有味哩。那磷矿厂是他开的?他抢人家的!仗着他****的在外边灌过几年墨水,连哄带骗,硬是把磷矿厂弄到自己手里啦,他让村里人没日没夜地给他卖命,还红口白牙说五年之内让大伙都住上楼房。而今呢,磷矿塌了,死了十几号人,缺胳膊断腿的,多瘆人哪!

他越说越气愤,唾沫溅得老远。

我和林珈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好一会儿没吱声。这当儿,有人在后边大呼小叫地追上来。那农民刚才还义愤填膺,听见后面的声音,脸色陡地一变,赶忙加快了脚步慌慌地往前走了。

从后面追上来的是黄老板。

他敞着兔皮大氅的领子,喘着粗气一路小跑赶上我们,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二位,要真去黄村,打个招呼,我给带路啊。要是出个三差两错的,黄总经理怪下来,我哪里担当得起?他压低嗓门,觑觑前面已经走远的那个农民问,刚才他给你们都讲了些啥?

没讲什么。我敷衍着说。

这小子阴着哩,仗着他过去是村长,专找咱黄总经理的不是。近些时,还四处造谣嚷着去省里告状哩。

我瞥了黄老板一眼,见他的那对绿豆眼在脸上不停地闪动,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他和那位农民的话孰真孰假?如果黄老板的话是真的,那他为什么要竭力拖延甚至阻止我们去黄村?而如果那个农民的话是真的,那么黄毛那封信里难道说的是假话吗?

我感到事情又变得不可琢磨起来。

翻过那座山头,果然到了黄村。

这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山洼里。村中央真的有一座碉堡一样的建筑,风格上近似丁家营的那座城堡,但规模上要小得多。它大概就是那个农民所说的丁家小妾的绣楼。

呶,黄总经理就住那儿,黄老板指着高高的绣楼说。

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紧闭着大门。不一会儿,我们就走进了绣楼。绣楼里面沉寂得像一个巨大的墓穴。黄老板领着我们穿过宽敞阴暗的大厅。大厅四周的墙壁经过漫长的岁月以及烟熏火燎而变得又黑又脏。大厅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上楼的时候,已经颓败得支离破碎的楼梯板嘎嘎作响,不断掉下很多粉末。

楼上是个与楼下一模一样的大厅。大厅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几把老式的椅子。

你们先坐一会儿吧。黄老板说着,打开另一扇虚掩的门。

大叔,客人来了。黄老板站在门口,对里面用尊敬的口气说。

我们等了半天,也不见里面有人出来,而黄老板始终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像个忠于职守的仆人。

这情景使我和林珈都感到惊讶不已。

那间屋子里终于有了响动,一种什么东西杵在地板上的沉重而有力的声音。声音渐渐向门边移来。我们看着黄老板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往里迎去。

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林珈的呼吸也显得急促起来。

门口出现一个人,一个身材瘦高、面色蜡黄、没有血色、头发乱得像茅草,脸上有一处显眼的伤疤,看上去四十来岁的男人。这会儿,他在黄老板的搀扶下已经慢慢地从里面走出来了。

他不是黄毛。不过他看上去很像黄毛。

黄总经理呢?我和林珈把脸转向黄老板,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带我们去找黄总经理吧!

我就是黄总经理。那人面无表情地说。

你是黄总经理?林珈望着他,惊讶地说。黄总经理不是黄毛?

黄毛是我弟弟,他仍旧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搞错人了。说完,他推开黄老板搀扶他的手。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一只裤腿空空的。

黄毛在哪儿?他为什么不见我们?可是他自己写信让我们来的。林珈说。

黄毛死了。他表情阴鸷地说。我弟弟一个月以前就死啦。

我和林珈都呆住了。

这么说,信里写的都是假的?半晌,林珈才语无伦次地说。

我弟弟临死之前,给你们写了那封信,让我在他死后寄出去。黄毛的哥哥仍旧面无表情地说。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林珈说。他干吗骗我们?

我弟弟从小就爱捉弄人。黄毛的哥哥苦笑了一下。你们应该清楚。他总那么怪。

那么,磷矿是真的吗?我问。

磷矿场是我开的。黄毛的哥哥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是总经理。

对,总经理是大叔。一直没吭声的黄老板这时也帮腔似的进来说。

黄毛也许为磷矿出了不少力吧?林珈似乎有点不甘心地说。他怎么死了?在矿里被压死的吗?听说矿里死了不少人。

我弟弟是害肺病死的。他从来不管磷矿的事。他只关心他自己的事。黄总经理淡淡地说。你们听谁说矿上死了人?除了我这条腿,村里没死一个人。不信的话,你们去挨家挨户问。

黄毛究竟为什么写信把我们骗到黄村来?林珈仍然抓住这个问题不放。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黄总经理突然不耐烦地瞪了我们一眼。我说了我弟弟是个古怪的人,他平时连我都很少讲话,他几年前就染上肺病,也没让我知道,知道的时候已经没法治了。天知道他那脑子里想的什么。黄总经理皱着眉头。我看过那信,我明知道他是在骗你们,可他临死前一再嘱咐,我没法违背死人的意愿,所以还是发了出去。我原是努力让你们不来黄村,可你们还是来了。

我发现黄总经理说这番话时的神态酷似黄毛。

黄总经理叹了口气。我带你们去看一样东西吧。这是我弟弟再三嘱咐过的。他说着,就拄着拐杖带头往绣楼下走去。黄老板也赶忙跟了上去。我和林珈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走了。

黄总带着我们往村外走。虽然只剩下一条腿,他比我和林珈走得还快。没走多久,我们便来到村外一个小山坡上。

这就是我弟弟的坟。黄总在一个被厚厚的雪覆盖得像朵蘑菇的坟包前站下来说。他扔掉拐杖,蹲在雪地上,用手在坟头砌得十分讲究的墓碑下寻找着什么。墓碑上一个字也没有。

过了一会,黄总打开一块石板,从一个封闭得极其严实的石匣中拿出一个塑料布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递给我们。我打开后,竟是一叠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厚厚的文稿。上面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黄毛的。文稿的书页上写有一行醒目的大字:

“我在你们灵魂抵达不到的地方”

这文稿可以让我们带走吗?林珈翻了几页文稿,问黄总。

不行。他一口拒绝。我弟弟临死前嘱咐过了,谁也不让带走。

我们从坟地往村里走时,雪下得小了些。我弟弟害得你们走这趟路,真对不起。黄总经理在村口停下来对我们说。村里没啥招待的,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我不留你们住啦。他说,下午还有一趟去省城的火车,你们正好赶得上。要不下雪,我可以派辆矿车送送你们,可这雪,汽油都冻结哩!

后来我和林珈就沿着原路往回去。好在来时的脚印还没被雪盖上,我们不用担心走岔道。走出老远,我们还能看见黄总拄着拐棍立在村头的雪地上一动不动。

一路上我和林珈谁也没说话。

快到车站时,林珈忽然对我说:你注意到没有,黄总长得跟黄毛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他脸上那块疤的话。有这么相像的兄弟吗?林珈自言自语地说,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黄总就是黄毛。

林珈的话使我再次吃了一惊。

黄总说了,黄毛从小就爱捉弄人。林珈说。也许我们这次黄村之行,是黄毛早就设计好的一个圈套。

他为什么要这样干?我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林珈说。这只是我的一种直觉。

林珈显然是异想天开。黄毛把我们俩都彻底地弄糊涂了。他把我坑得更惨。我预先构想的故事仿佛筑在沙地上的建筑,被水一冲,这会儿正稀里哗啦地坍塌下来。顷刻间变得毫无意义。我发现我前往黄村的全部旅程,实际上是一种对我的故事进行不断消解的过程。作为故事的讲述人我无意中充当了自己故事的颠覆者,而在这个过程中,黄毛显然是谋杀这个故事的凶手。我仿佛看见黄毛那张惯于捉弄和调侃别人棱角分明的脸在不远处对我幸灾乐祸地笑着。

从这个意义上,黄毛究竟是否真的已经死去已无关紧要。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故事包括我这次前往黄村的全部目的已无可挽救。我寻思着回去后如何向剧团交差。不过,我已经顾不上这些,因为写完这篇小说我就准备去海南。想到这儿,我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

黄总经理肯定就是黄毛。林珈冷不丁又回过头对我说。你没听那个农民说他在外边灌了几年墨水吗?她显然为自己的这个发现着迷了。

但此刻我根本就没再想这趟倒霉的黄村之行了。我身上正涌动着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冲动。我忽然想和林珈做爱,就在这片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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