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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爱麦娘

阿荞

按摩院开业那天,老板就吩咐我给村里挨家挨户送去了一张张大红请帖,有的还是老板亲自送去的。我爹的就是,这大概因为我爹是村长的缘故。老板特意从一大叠请帖中挑出写有我爹名字的那张,专程送到了我家。那会儿,我爹正蹲在家门口吧嗒他的水烟筒。我们老板客客气气地双手将那张大红请帖递到我爹手上,请他光临两天之后的按摩院开业典礼。我爹掀起眼皮,还算客气地接过请帖。但他一句话也没说,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他甚至连嘴巴都没离开过水烟筒半分。我清清楚楚地听到烟筒里噗噜噗噜的水响个不停。我爹就是这么个脾气,对谁都爱理不理的,像电影里常看到的那种部落酋长。他是一村之长嘛。

后来,我们老板就离开了。老板垂在身后的那条漂亮的辫子从我眼前消失后,我还发了好一会儿呆,就像那条辫子还在我眼前晃动似的。这当儿,我听见耳边响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我转过脸去,一眼便看见了掉在地上的那张请帖。大红请帖安静地躺在地上,看上去仿佛一只受伤的蝴蝶。我再瞧瞧我爹脸上闷闷不乐的表情,就明白请帖是他故意扔到地上去的。看来,我爹还在生我的气。那天我爹听说我在全村第一个报名去按摩院应聘后,差点要打折我的腿,幸亏酒店的福奎叔从门口路过,替我解了围。可我实在弄不懂,我去按摩院应聘到底触犯了哪项家规天条,惹得我爹生这么大的气。现在,像我这个年纪的姑娘,去镇上,甚至更远的佴城做工的不计其数,再说,村里去按摩院应聘的姑娘也不止我一个。我越来越觉得我爹的气生得毫无理由。我打定了主意不向爹屈服。长这么大,我不能第一次为自己做主的权利就让人给剥夺了。好在我总算从一大群应聘的姑娘中被挑中了。至于我爹的脸色难看不难看,我管不着了。我要自己挣钱了。我揣摸,我爹即使再不高兴,单凭我每个月往家里挣上好几百块钱的工资,他也不会再坚持阻挡我到按摩院做工啦。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我爹后来果然没有再反对我去按摩院,只是整天沉着脸,忧心忡忡,仿佛天就要塌下来似的。现在,我看着我爹阴云密布的脸,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按摩院准备了好些日子,过两天就要开张,我爹作为一村之长,去露露面庆贺一下,也算对我的支持吧。可我看他这神情,真担心他到时候不去,拂了我们老板的面子,让我难为情。后来,我听见我爹含糊其辞地嘀咕,我一瞧见她那条大辫子,就想村里要出事了。是祸是福,老天爷才知道!我爹这么说时,看上去根本不像什么村长,倒像一个巫师。他说完,就拎着那只寸步不离身边的水烟筒,回屋里去了。看来,我爹并不完全是为我去按摩院做工生气,他显然在心里还装着别的什么让他担忧的事情。

后来,我就走过去拣起了掉在地上的那张请帖,请帖刚好掉在我爹吐的一口浓痰上,大红大红的漂亮请帖给玷污得脏兮兮的,揩也揩不干净,让我心里好一阵惋惜。

老昌

那个女人——我该怎么称呼她呢?我也许应该称呼她老板,她的按摩院马上就要开张了,她还专门给我送来了请帖。一个外乡人(而且是个女人)在村子里开按摩院,这在我当村长的数十年里,的确是一件稀罕的事。我始终拿不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现在对许多事情越来越拿不准了。我一天比一天优柔寡断、反应迟钝,像我的身体一样,这显然与我日益增加的年纪有关。从前我可不是这样的人。人一老,什么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仅对我管辖的村子,有时候对自己也感到有些陌生。就说按摩院这件事吧,我以前连这名字都未听说过,当那个女人拿着镇工商所开的营业执照找到我时,我还没弄清楚这“按摩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那天我正坐在福奎的酒店里就着一碟虾米喝酒。最近的几年里,我差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福奎的酒店里泡过来的。即使不喝酒,我也把酒店当成我的临时办公室,处理村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公事或接待镇上的领导。福奎酒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多半与我有关,所以福奎每次都十分慷慨地免费为我提供一碟虾米,至于酒,是我自己带来的。当了几十年的村长,我始终保持着这种廉洁的习惯。

那个女人就是在这当儿找到我的。我把她递过来的那张营业执照颠来倒去看了好半天,我抬起头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将营业执照还给她,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呷了一口酒,拈起一粒虾米丢进嘴里。我的这种态度显然使那个女人有点儿不安。她一边收拾好营业执照,装进那只精致考究的小提包里,一边环顾着福奎陈设简单的酒店。她的时髦大方的城里人派头使福奎的酒店更显得寒酸。这也正是我感到百般困惑的地方。一个年轻时髦的外乡女人(看上去很有钱)跑到我们这座偏远的村子开按摩院,不是异想天开又是什么呢?那个女人将她的按摩院向我解释了半天,可她那难懂的北方口音使我如闻天书,越听越糊涂。我总觉得她讲话时嘴里含着一只土豆。我几乎有些不耐烦了。我又往嘴里丢了一粒虾米。后来,我扭过脸去对福奎说,你听出什么名堂了吗?这按摩院究竟是什么玩意儿?福奎支吾着,油腻腻的手不停地在同样油腻腻的围裙上抹来抹去。按摩院不就是按摩院么?嗨,城里到处都是啊。福奎说着,甚至对那个女人讨好地笑了笑。我听海康说过,海康说他每去一次佴城,就逛一次按摩院,可见按摩院是个不错的去处。福奎说着,眼珠子在我和那个女人脸上扫来扫去。他的话也像泥鳅一样又光又滑,捉摸不定。他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按摩院与我们村子有多大关系。总不见得城里有什么我们村子里就得有什么吧。

我还是弄不懂。我这么嘀咕了一句。

那就等海康从佴城回来后再问问他吧。福奎说,又冲那女人讨好地笑了笑。嘿嘿,村长他办事总这么认真,你别见怪。他说这话时,还****几句怪模怪样的普通话。我看见那女人的脸上绽出了一缕笑意。看来,福奎的话使她多少感到一些安慰。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实际上,我说什么或不说什么,对这件事也没多大关系了。这个女人有本事在镇上拿到那张营业执照,她来找我也只是走走过场了。即使我不同意,她也照样会开起按摩院的。当年福奎从镇上拿回酒店的营业执照不也是这么做的吗?我这个村长越来越只是个摆设了。对此我比谁都清楚。

后来,那个女人像来时那样坐一辆红色小汽车回镇上去了。我捏着一只空酒杯发了好一会儿呆。福奎来收拾桌子时,在我耳边悄悄说了一句:村长,她长得实在太漂亮啦,你找遍我们全村能找出这么漂亮的女人么?我承认福奎的眼力不错,他说这话时透露着一丝掩饰不住的高兴。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总觉得一个漂亮的外乡女人来村子里开什么按摩院,一点也让人心里踏实不下来。但我把这话从嘴边咽回了肚里,没对福奎说。我只是心不在焉地问了他一问:

海康什么时候从佴城回来?

福奎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时,眼睛真差点儿从眼眶里跳出来,半天合不拢嘴。我的确惊呆了。活了大半辈子,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她简直像下凡的仙女一样。我就差一点没有跪在地上了。那会儿,我的双腿发软,要不是村长老昌在场,我说不定真的跪下了。事情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还在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放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觉厌倦……

那辆红色小轿车驶进村子时,我正在擦洗店门。一连几日的阴雨天气,使门板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绿霉。我擦得浑身发热,根本没去注意驶进村的小轿车。最近一段时间,由于靠近村子的海湾上要建什么度假村,从村子里开进开出的大汽车小汽车一日比一日多了。再说,那会儿我一边擦门板,一边还和正在店里就着一碟虾米喝酒的村长聊天,哪有闲工夫去看小轿车。可没想到小轿车开到我的酒店门口停下了。车门打开时,我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头上戴一顶同样是白色的凉帽,像一朵云那样飘到了我面前。离我只有两步远时,我才看清楚她的脸和露在外面的手臂的肤色也白得晃眼,在明灿灿的阳光下,发出玉石那样的光泽。她的个儿还要高出我一截,像电影里才能见到的外国人。中国人没有这样白这样高的,尤其是女人。至少我们村子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像她这种白皮肤高个儿的女人。村子里所有的女人都又瘦又矮,皮肤又黑又黄又干燥,像风干的牛屎,她们身上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水分被咸腥的海风吸得所剩无几。对这样的女人,你连多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更不用说碰她们了。这大概就是我老婆害肝病死去好几年我也不想续娶的原因。可是现在这个从小轿车里走出来的又高又白的女人,像一株枝叶肥大的芭蕉树似的,身上散发出的香气直往我鼻孔里钻,使我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就连我那根蔫了多少年的男人物件此刻也奇迹般地慢慢涨大起来。那会儿,我的脸上臊得通红,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有这种反应实在羞于启齿。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想转身就逃。可我还没挪动脚步,她已走到我面前了。

请问,村长在哪儿?她笑盈盈地冲我问道,露出两排洁白得像珍珠的牙齿和红红的双唇。

我拿着擦门板的抹布,慌乱得不知如何回答。我只感到双腿发软,就要跪到地上了。我暗暗咒骂这双不争气的腿。后来,我一眼瞥见了还在店里慢条斯理喝酒的村长,赶忙伸手指了指。当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向村长走过去时,我如获大赦似的松下一口气,摸摸额头,冒出了一层大汗。

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用细述了。我看见她从那只精致的小皮包里拿出营业执照递给村长,但村长依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我在一旁急得真想抽村长几耳光。前几年我从镇上拿回开酒店的营业执照时他也是这副神情。现在他仍然这副神情。难道他真打算将这个天仙一般的女人拒之门外么?这个整天蔫不拉叽只晓得吃臭虾仁喝烧酒的老牛屎,对这个女人的美丽无动于衷早在我意料之中,可他作为一村之长,也该想到村子里多开一家店铺(不管是什么店)就等于多了一条生财之道啊。后来,村长问了我一些关于按摩院的事,我趁机说了许多好话,尽管我对什么按摩院也一无所知,可我还是胡诌了一通。我还特意抬出了海康。我的话村长可以不信,但海康的话不能不听。村长明白这个道理。当那个女人收起营业执照走出酒店时,我知道大功告成了。我心里一阵窃喜。其实回头想起来,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可当时我的确就是这种心情,就像我自己又要新开一家店似的,至于那个天仙一般的像从电影上走下来的女人,虽然才一面之识,我竟然仿佛认识了许多年一样。嘿嘿,我真是这么想的,一点不假。

我第二次见到那个女人大约是半个月以后,一场大台风之后,天刚刚放晴。这次她没有坐小汽车,骑的摩托车,红色的。摩托车箭一般开到我的酒店门口,她一身短装(短衫短裤)地跨进店门,取下墨镜,我才认出她来。

嗨,她老熟人那样冲我打着招呼。怎么称呼您,老板?

叫我福奎吧。我正在和面的双手沾满了面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叫我福奎好了。她一身夏季短装地站在我面前,使我的目光无所适从,不敢正视她身体上那些大胆突出的部分。

好吧,福奎老板,能帮我个忙吗?她笑着露出两排珍珠似的白牙。我想在村子里赁两间房子。

好么。我满口应承下来。我甚至有点儿受宠若惊,好像早就在等着她求我帮忙了。我把酒店托付给来买酒和花生米的阿斗照看一会儿,领着她往店门外走。我们在村街上走着,彼此离得很近,有时,我就差一点挨着她白藕一样的手臂了。她把墨镜腿吊在胸前的衣襟上,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还不时问我一些什么,看上去仿佛一个外地来的游客。而我的神态则无疑像一个不怎么地道的导游。我注意到村子里不少人用歆羡的目光打量着我。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我就离她走得更近一些,不住地用蹩脚的普通话和她搭话,显得很亲热的样子。

后来,我们就来到了海康的家门口。海康的女人丹桂那会儿正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像一只吃饱了肚子无所事事的母狗。我就指着海康家那两间空着的房屋对我身边的天仙女说:

你看这两间房合适么?

丹桂

开酒店的福奎领着那个外地女人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正坐在门槛上一边吹穿堂风,一边挠痒痒。这几日的台风把每个人都腌得咸湿湿的,浑身像爬满了无数的虱子,又像有好几双男人的手在身上摸,让人奇痒难熬。再这样下去非逼得人发疯不可。我正寻思着索性去海边沙滩上脱光了身子打一会儿滚,这样说不定要好受一些。村里那群野狗每到发情时总要蹿到海滩上滚一身沙子的。既然狗可以打滚,人为什么不可以打滚呢?人有时候与狗没多少区别。我在海边捕螃蟹时不止一次地见过狗在沙滩上****的情形,它们干那事的姿势和凶猛劲儿看上去与人差不多。没准它们比人还要强一些。至少它们的身体就比村子里的男人强壮不少。我真不明白,村子里的那些男人整天吃海鲜,还是骨瘦如柴,也不知他们身上的营养都到哪儿去了。他们现在都不太安分守己地呆在村子里或海边了,一有空总是要往镇上和更远的佴城跑。他们身上那些宝贵的营养全流到外面去了,一回到村子里就没精打采的,抽空了似的。真让人替他们害臊。

开酒店的福奎领着那个外地女人向我家门口走来时,我脑子里被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塞满了。按理说,一个女人不该有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可我每逢一个人呆着时便忍不住胡思乱想,就像脑子长在别人身上似的,由不得我。可是,即使我不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又能干什么呢?我总不能没完没了地去海边捕来螃蟹又堆在屋子里发臭烂掉吧?该死的海康现在不仅懒得碰我,就连我捕的蟹也不愿意卖了。他怎么也不想想当初他是靠什么去佴城混世面的呢?不就靠我每天起早贪黑捕鱼捞蟹让他去卖吗?这两年在外面混出点人样了,连鱼贩子也不当了,一年上头难得回来几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屁股后头还带着个满脑袋泡花卷妖里妖气的女人,对我瞟都不瞟一眼。我在家里干活还有什么滋味呢?我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阿斗成天不归家,跟那个老不死的疯疯癫癫的船长混在一起。阿斗才十来岁,他长大了要么像船长要么也像那个该死的当鱼贩子起家的爹。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对阿斗也不抱指望了。我只想一个人呆着,让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爬满脑子的角角落落,这样我也许才更好受些。

我看见开酒店的福奎屁颠屁颠地跟在那个大洋马一样又高又白的年轻外地女人身后,对着我的房屋指指戳戳,人模狗样的神气,就觉得有些好笑。这个瘦得像猴似的老鳏夫平日里像闷葫芦一样,除了开酒店,看不出任何一点像大活人的精气神儿,现在八成是着魔了。他像一只发情的公狗那样跟在外地女人的屁股后头,似乎在闻骚味。那个女人一看就是个****。屁股胸脯胀得好像要从衣服里蹦出来似的。大概男人(哪怕像福奎这样的****男人)都喜欢这种****。海康每次带回家的女人也是这副****儿。男人都是这种贱东西。女人呢,女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都贱。可是,我实在拿不准福奎同那个洋马似的外地女人呆在一起会贱到什么程度?那个女人再贱,会让****一样皱巴巴的福奎占便宜吗?在屁股后头闻闻骚味就到顶了。除非那女人是佴城满街都是的****。如果真是这样,福奎即使把酒店卖了也会缠上那女人的。那真是匹让男人动心的大洋马。

后来,福奎领着大洋马走到我跟前,说起了房子的事。我起初没明白过来。直到福奎帮腔似的说了几遍,我才明白是大洋马想租我的房子开店。早些天我就听说有个外地女人要在村子里开什么按摩院,这可真是件稀罕事。想不到开按摩院的就是这个大洋马。在我眼里,像她那种又高又白的女人跟外国人是没什么两样的。我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把房子租不租出去。尽管那两间房空着,这毕竟是件大事,按理应该等该死的海康回来再说。可海康谁知道哪天才回来呢?我想到两间房以前一直放螃蟹,后来海康不贩蟹了,就一直空着,海康总把回来时带的女人藏在空屋里,在里面白天黑夜地行乐,老远就能听到他们寻欢的叫喊声。害得我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只好躲到海边上去,在沙滩上打滚,与狗为伴。想起这些伤心的往事,我就有了主意。租出去吧,把房子租给了大洋马,让该死的海康再带女人回来也跑到海滩上与狗做伴去!这么想着,我就痛痛快快地答应把房子租给大洋马了。

租金谈妥后,福奎又陪着大洋马回他的酒店去了。我依旧坐在门槛上吹穿堂风。脑子里稀奇古怪的念头川流不息。我看见福奎干瘦的身体在大洋马身边陀螺一般旋转着,穿过被台风袭击后枯枝满地的村街。我的心又烦躁起来,我又开始琢磨着去海边沙滩上打滚的事儿了。

海康

还没进村子,我就听说了丹桂把房子租出去的事。我气不打一处出。丹桂这臭娘们,这么大的事都不等我回来就自作主张,她大概是吃豹子胆了。我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老远就看见我家的那两间空房装潢一新,上写“海滨按摩院”字样,比佴城遍布街头的许多店铺的门面还要漂亮气派。我差点认不出自家的大门了。正愣怔着,就见村长老昌叔的女儿阿荞从按摩院里走出来,她一见我,便过来同我打招呼:海康哥,你回来啦?

我嗯了一声,铁青着脸问她:丹桂呢?你丹桂嫂又野到哪里去啦?

丹桂嫂八成又到海边拣牡蛎去了吧?阿荞说,海康哥,你先参观一下我们按摩院吧?

我这才注意到,几个月不见,阿荞像换了个人似的,身上穿着粉红色套裙,头发也烫了,比以前漂亮了许多,也大方了许多。

我正惊异着,就见从按摩院里又走出个女人来,她身后跟着个男人,看模样,像是村外海滨度假村工地上的建筑工。男人伸胳膊伸腿,一副舒服得要死的样子,踢踢踏踏地走了。那女人向我走过来。我刹那间把阿荞忘到一边去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瞅着她。实际上,打她从按摩院刚一走出时,我的目光就像一颗图钉那样钉在她身上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偏僻的海边小村里,就在我的家门口,能见到这样貌若天仙的美人。岂止是一般美人,是只有佴城才能见到的那种北方来的高挑身材雪白皮肤的大美人。通常她们只守在高级宾馆里,专门赚阔佬大腕的钱,对我们这些小生意人睬都不睬,骄傲得像天鹅。我们则成了一群不折不扣的癞蛤蟆,只配去钻肮脏简陋的以发廊和美容按摩做幌子的下等妓院,去泡那些浑身散发着呛人骚气的****。这很不公平。我做梦都想去找个天鹅睡上一觉,即便花光我所有的积蓄,把命搭上也心甘情愿。可她们太骄傲了,我躲在宾馆门口偷瞧着她们那光彩照人的模样就不由得自惭形秽。比起她们,我们算得了什么呢?她们一个晚上挣的钱就够我们花上半年,听说在佴城,除了那些老板,就数她们有钱了。听说这些靠爹妈给的本钱让男人们魂不守舍的美人一旦赚够了本就回到老家或找一个清静的不了解她们底细的地方开家什么店,也当起老板来。我面前的这个女人也是这等货色吗?如果真是这样,倒是天鹅自己送到我这癞蛤蟆嘴里来啦。想到这儿,我不由差点笑出声来。

这是我们老板。阿荞在一旁对我介绍那个女人说。

鄙人是海康。我堆起笑脸,尽量显出有文化有教养的样子。我还掸了掸自己西装上的尘土。我好歹也算在佴城见过世面的人,不能让她小瞧了我。

哦,是海康师傅,常听阿荞她们提起你。给你添麻烦了,还请多关照。那个女人含笑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我赶忙伸出双手握住。她一副北方口音让我听起来像在唱歌。我就差点学着录像片里的外国人捧起那只玉石一样光洁白净的手啃一口了。但我终于没这么做。我怕火候没到,反而把飞到嘴边的天鹅给惊飞了。

哪里哪里,我们这穷乡僻壤,欢迎还来不及哩!我模仿着从电影里学来的斯文话,刚才进村时想找丹桂算账的火气这会也消散到九霄云外去了。

后来,我离开按摩院往福奎的酒店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扭头瞧了那只飞到我家门口的天鹅一眼,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似的,跳个不停。我是太高兴了。我得找个什么地方将这意外的高兴劲发泄一下。去福奎的酒店喝上一盅吧。我以前每次回村总要在福奎的酒店泡上一会才回家的,就像在城里住旅店先得在登记处登记一下那样。

阿斗

按摩院开业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去了。还来了不少海港度假村的工人。人们像过节那样聚集在我家那两间空房改装得很气派的按摩院门前,那个前些日子我还在福奎叔的酒店里见过的高高大大的漂亮女人领着阿荞姐穿着新装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地散发香烟和糖果。那个漂亮女人一脸笑容地向大家点头致意,说一口好听的北方话。她的笑容像多日不见的阳光,使每个人的脸上都亮敞敞的。福奎叔把酒店的门也关了,挤在人群中像我们这些小孩似的张大着嘴看热闹。他还放了一挂鞭炮。瞧他的神气,似乎他也是按摩院的主人,不停地帮着张罗这张罗那的。后来,那个漂亮女人走到我面前时,塞给我满满一把糖果,她还顺手摸了一下我的脸。我感到心里美滋滋的,尤其被她摸过的那半边脸,好一会儿还有一股好闻的香气留在上面。这是我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她的个儿那么高,身子细长细长,我的头只齐她的腰。她从我身边走过去时,我还看见她露在短裙外面的白得像水银的大腿上的汗毛像针尖一样闪亮。我的眼光挪开时,正巧福奎叔也在看着她大腿上的汗毛,当福奎叔的目光和我相遇时,他干咳两声,走开了。我看见福奎叔刚从北方女人手里接过的香烟被他搓得稀烂,烟丝撒了一地,他也未察觉。我还看见村长老昌在远离人群的大榕树下蹲了一会儿就倒背着手离开了。后来阿荞拿着一包香烟到处找她爹也没找到。我觉得阿荞穿着一身粉红色套服的模样比以前漂亮了不少。可她比起北方女人还是差得远。

不久,人群就散去了。当我也准备离开时,我娘丹桂用衣摆装着满满一兜糖果冲我喊,阿斗,你又要去哪儿?这么多糖你不想吃啦!她那副兴高采烈的口气,像拾了一堆金子似的。我没理她,撒开腿就跑。路过福奎叔的酒店时,我看见几个比我小一茬、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子在村街上争抢糖果,一边唱着不知谁教的歌谣:

北方娘娘

身躯儿高高

开个按摩院

烧得人心慌慌

后来,我回到海边,看见船长勾着光脊梁拿着凿刀还在拾掇那条破船。我这才想起只顾瞧热闹,忘了给他买花生米和酒。不过,我手中的这些糖果比花生米和酒强多了,船长应该尝尝。他每天吃花生米喝老白干,也该换换口味啦。

船长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拾掇修补那条破旧得跟他差不多的木船,可总是不见拾掇好。打从我记事起,木船就这样破旧不堪地停泊在海滩上。船长每天白天都围着船忙来忙去,晚上就睡在船舱里。自从我迷上船长和他的破木船后,我也经常在船舱里过夜了。起初我不习惯,每晚都睡不踏实,生怕涨潮时,木船会被海水冲走。可船长却睡得很安稳,鼾声大得出奇,远远盖过了船舱外的海涛声。我不止一次地梦见我和船长乘着木船在大海上航行的情景。那时候船长手掌船舵,目亮如炬,像个真正的船长,看上去年轻力壮,也没有这么苍老。后来有一次我忍不住问船长,你每天修个不停,究竟哪一天驾船出海呢?船长那张像被海水泡得太久的船板一样多皱的黑脸古怪地瞥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以后每次我问起这些,他都是这样,这使我沮丧透了。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在家里呆着,而情愿和船长厮守在一起。我做梦都想和船长一起出海。

天黑了好一会船长才放下手里的活计。我掏出糖果递到船长面前,可船长只瞥了我一眼,接也没接。船长宁愿生吃牡蛎也不吃糖果。我记起船长从不吃在商店里买的食物。只有酒和花生米例外。船长像鱼一样在海里觅食,对别的任何食物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还打算跟船长谈谈按摩院和那个漂亮的北方女人哩,可一想到平时船长从不关心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我印象中,船长是海边的人,与村子没什么关系(他从不进村)。用我娘丹桂的话说,船长是个怪物,阿斗你整天跟一个怪物混在一起有什么出息呢?

我甚至不明白船长为什么叫船长,这个古怪的老头!

阿荞

按摩院开业后好几天,生意一直冷冷清清。开业前我学了近半个月,老板手把手地教会了我许多种按摩技巧。老板那时候特别严厉,那时候我还没有称呼她“麦娘”。叫她麦娘是后来的事。但自从叫她麦娘后,她和我的关系就大不一样了。这之前,我一直毕恭毕敬地称呼她“老板”,对她的一举一动和陌生的城里人派头,她的北方口音和比我高出一截的又白又细的身躯,我都怀有一种敬畏之感。她就像一个明星似的光芒四射,使我自惭形秽。我心甘情愿地听任她使唤、调教,我想方设法博得她的喜欢,不惜做一些讨好卖乖的事。有时候,我真羡慕那只整天被她抱在怀里娇态可掬的波斯猫,如果她也对我那样宠爱,该有多好呢!

后来我终于称呼她“麦娘”了。阿荞,就叫我名字吧,叫老板多别扭!有一次她这么说。一刹那间,我和她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就像成了姐妹似的。她不仅教我按摩技巧,还教我作为一个女孩子怎样变得美丽可爱。她懂得实在太多了。我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的呢?我只能陪她去海边游泳,教她说本地方言,以及为她的波斯猫去海边捞些小鱼小虾什么的。她好像挺开心,她开心时真像个小孩。那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扎成一条大辫子在她身后摆来摆去,然后再换一身我借给她的土里土气的衣裳,麦娘就变成地地道道的村姑了。变成村姑的麦娘仍然那么美丽。穿着打扮似乎一点也不能改变她。我就不同了。我穿上麦娘那一套套多姿多彩的时髦衣裙,也无法像她那样仪态万千。这里面想必有很深奥的道理。

其实,即使我和麦娘可以像姐妹那样相处,对她的一切我又知道多少呢?我只知道她来自北方,在佴城那样的城市见过大世面,至于她为什么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开按摩院,我一无所知。我甚至连她的年龄和真实姓名也不清楚。可这丝毫不影响她和我亲密无间,彼此信任。麦娘是我心目中的月亮,我是被她照亮的一颗小星星。我如此地热爱着麦娘,我甘愿为了麦娘去做任何事情。

正是因为这样,我对按摩院的前途忧心忡忡。按摩院开业后,除了那些海滨度假村的工人偶尔光顾外,村里从未有一个人走进过按摩院。村里那些男人最多只在远处向按摩院这边鬼鬼祟祟地张望一阵,然后装腔作势地扬起脸,目不斜视地从按摩院门口走过去。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聚集在福奎叔的酒店里,打探一些有关按摩院的消息。这些胆小的男人在传递小道消息时总是出奇地灵敏。按摩时我被海滨度假村的工人摸了一下乳房的事就是由福奎叔的酒店传遍全村的,并且越传越离谱了。事情发生那天,福奎叔刚巧来按摩院串门。起初我还以为福奎叔是来按摩的,可当我请他进按摩室时,他竟脸都吓白了,话也说不出来,直往后退。我说,福奎叔,你是心疼钱吗?我们老板说了,村里人都免费按摩哩!但他还是慌慌张张地逃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嘟哝着说,我只是来见见你们老板。那天麦娘又到海滩上拣贝壳去了。回来听说这事后,纳闷地问我,阿荞,你说村里人为啥这么害怕按摩呢?那时麦娘每逢有弄不懂的总要问我。可我也弄不明白村里人为什么害怕进按摩院。村里人似乎比海滨度假村那帮满身臭汗的建筑工人要胆小得多,麦娘的满肚子菩萨心肠真是白费了。麦娘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村里人的骨头早已被海水和海风泡锈了,所以他们老得比城里人快。按摩能够使他们变得年轻呀,阿荞,你去挨家做个宣传,村里人来按摩一律免费!我相信麦娘说的都是真话。我也相信麦娘很有钱,她不在乎赚村里人的那点钱。但我不明白的是,麦娘如果不是为了钱,她开这按摩院究竟图什么呢?我无法弄懂麦娘的心思。麦娘让我管理按摩院,她自己总是每天上午等镇上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和信件,下午就抱着那只波斯猫去海滩上拣贝壳或散步。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开按摩院的,倒像个海滨游客。

麦娘究竟是干什么的呢?

海康哥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回到村里的。回村后第二天,他就走进了按摩院。这使无所事事中的我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

老昌

这一阵子,村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新开张的按摩院。他们聚集在福奎的酒店里,互相打听着从按摩院传来的各种小道消息,脸上的表情像喝醉了酒。他们谈论最多的还是那个叫麦娘的北方女人。他们的话题像梳子似的把麦娘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梳理过了。这样的兴致和热情,好多年没见过了,使我这个村长也感到暗暗吃惊。年轻时候吸大烟也不过这么兴奋,一个开按摩院的北方女人难道比大烟还厉害么?他们还捎带着谈论了一番我的女儿阿荞。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把阿荞同那个北方女人连在一起。这也难怪,全村那么多姑娘,就阿荞被那个北方女人看中了,每月发几百块钱的工资,这多少有点让人眼红。但村里人谈论阿荞不仅仅是眼红,他们还谈了一些别的事情。他们谈论这些事情时故意躲避着我,我好赖也是一村之长,他们不想当面让我难堪。但这些事情还是像蝗虫一样传到了我耳朵里,螫得我耳朵隐隐作痛。我捂着耳朵离开了福奎的酒店。福奎在我身后说,村长,您忘了把喝剩的酒带上啦。我没搭理他。我琢磨着去哪儿走走。我的女儿阿荞让我丢尽了脸面,使我这个一村之长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阿荞现在连家也不回,整天住在按摩院,和那个北方女人形影不离。我能把她怎么办呢?我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了,还当哪门子村长呢?

我忽然想到去找船长喝几盅。这么多年,船长形单影只地住在海边,看上去比一只野狗还要孤独。

我找到船长时,他又在咣咣当当地拾掇那只破船。这只破船他不知拾掇多少年了,可总是不见修补好,仍然一半搁在沙滩上一半浸在海水里,像一条死鲨鱼。船长光着的脊梁像一张上了桐油的弓,又弯又硬。可当年这把弓笔直得像一柄利箭或一根桅杆。那时候船长还年轻,驾着渔船在海上捕捞时那副威风凛凛的神气,让我们这些更年轻的水手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吩咐阿斗去福奎的酒店买瓶酒和花生米来。我冲还在忙乎的船长喊道,喂,伙计,你也该歇会儿啦,我请你喝酒。但他没理睬我,好像压根儿就没听见。我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跟他说话了,更不用说喝酒。看到船长那副木讷、迟钝的表情和动作,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船长早已死了。自从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船长抱着一块被台风和海浪打得支离破碎的船骸漂到岸上后,船长就死了。随他死去的还有村里和他出海捕捞的十几个男人女人。其中有我的老婆,有海康和丹桂的爹妈。她们都在一场台风中葬身鱼腹了,像村里许许多多以捕鱼为生的祖辈一样,连尸首也没见到。那时候,全村人以为船长和船上的其他人一起沉到海底了,可没想到过了几天几夜,船长竟然只身一人抱着块破船板生还了。一刹那间,我们都感到深深的失望,他为什么没有同其他人一起死去呢?船上那么多人(包括他的女人在内)都死了,他却偏偏活着回来,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难以让我们接受。所以我们宁愿相信我们心目中那个威风凛凛的船长已死了,活着的只是船长的躯壳,一具贪生怕死的躯壳。我们有理由唾弃他,甚至仇恨他……

该歇会儿啦,船长,喝盅酒暖暖身子,你我的骨头都走得生了锈,加点油吧。我说,等了一会见船长仍没反应,我又说,你拾掇这条破船有些年头啦,你不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再也难得出海打鱼么?他们宁愿驾船去海上走私也不打鱼哩!我说的是海康,他可没少去海上弄些走私货到佴城赚钱。

船长始终没有理睬我。多少年他都没和村里人说过一句话,同他能说上话的只有海康和丹桂的那个鬼精灵儿子阿斗。他和一个孩子在一起能说什么话呢?看来他真成了个木头人了。我担心他在拾掇那条破木船时不小心将自己也当成船板给拾掇了。

我说阿斗,船长今天看来是打定主意不和我喝酒啦,你来陪我喝吧。我独自斟了一盅酒。我觉得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摇橹。我拿酒盅对着船长又老又斜的脊背举了举咕哝道,我们都老啦,何必还要跟自己较劲呢。

喝完酒,我抹抹嘴巴胡子,离开船长和他的破船,沿着我来时的脚印往回走。下午的阳光把海滩照得亮敞敞的,有些刺眼。海风很大,把我的步子吹得东倒西歪。我隐约看见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从村口向海边走来,确切点说,她们是向船长和他的破船那儿走去。走近了些,我看清楚了是我的女儿阿荞和那个北方女人。阿荞又陪那个女人来海边散步了,每天下午都这样。我故意避开她们,向海滩的另一头走去。走了好一段路,我还听见船长拾掇破船的咚咚声和我的女儿阿荞与那个北方女人高一阵低一阵的嬉笑声。

前面的棕榈林里,几只野狗在蹿来蹿去地追逐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我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是丹桂。丹桂被野狗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一边不住地咯咯发笑。这个女人,她和一群野狗有什么把戏呢?她八成是疯了吧?

我琢磨自己这会儿也和野狗差不多。我就差点想吸土烟了。一个村长想吸土烟,不是知法犯法么?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福奎

海康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按摩院走去。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海康走进按摩院的一刹那间,我们都像一群斗败了架的公鸡,我们不得不承认,海康是我们村子惟一可以称得上英雄的男人。相形之下,我们算什么呢?除了裹着满身螃蟹味挤在一起议论有关北方女人和按摩院的话题,我们一筹莫展。我们是一群窝囊废,完全丧失了接近一个女人的勇气。天呐,她是一般的女人吗?她仿佛有魔法似的,使全村的男人差不多都扔下他们的老婆(那些在她面前相形见绌,如同****的女人),挤到我的酒店里,或者在酒店门前的空地上,眺望按摩院,像眺望心中的圣地,无不盼望貌若天仙的美人麦娘——阿荞这么称呼她,我们也就跟着这么称呼她吧——像菩萨那样给我们降下甘露。

但我们身上太肮脏太恶浊了,我们担心玷污了她的手。所以,每当阿荞叫我们去按摩时,我们总是逃得比兔子还快。跑什么呀,麦娘说给你们全免费哩!阿荞说。可越是这样,我们越是感到消受不起麦娘的恩赐。尽管我们做梦都想得到美人麦娘的抚慰。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我们变得有些可怜了。有什么办法呢,老天!

现在,海康终于走进了按摩院。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我们视为圣地的按摩院。这真让人惊讶,在佴城见过世面的鱼贩子海康就这样在我们心目中成了顶天立地的英雄。而在这之前,我们对他还有点不以为然哩。

海康走进按摩院之后的一段时间,在我们的想像中成了一段空白,一段以我们贫乏的想像力难以填补的空白。但我们还是感到坐立不安、脸热心跳。在我们看来,鱼贩子海康是代表我们这群胆小窝囊的男人走进按摩院,因而海康在按摩院里经历的一切都与我们息息相关。我们眼巴巴地等待着海康从按摩院里出来,像一个真正的英雄那样凯旋。

我们等了好长时间。

后来,鱼贩子海康总算从按摩院出来了。海康看上去没精打采的神色使我们心里都咯噔了一下,这与他刚进去时判若两人。我们团团围住海康问长问短,比如给他按摩的究竟是谁?因为我们知道,按摩院平时都是阿荞接待客人,麦娘是从不亲自给人按摩的。可既然在佴城见过大世面的海康当众夸口能让麦娘亲自给他按摩,我们也就相信了。海康还说了一些别的我们只在镇上录像厅里见过的事。我们一时难以把它们同美人麦娘连在一起,有些将信将疑。

现在,我们看见海康没精打采的样子,心头的疑问更深了。但鱼贩子海康对他进按摩院后的经历守口如瓶,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后来,鱼贩子海康大概被我们缠得没办法了,他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气说:你们真的想知道?

就这样,鱼贩子海康在我的酒店里当着那么多男人说了一句令人大为意外的话:她身上有梅毒!

我们都怔住了。你们再没见过世面,总还知道什么是梅毒吧?海康趁我们还没回过神来,丢下这么一句,扬长而去。

我们琢磨着海康的话,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撒谎。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撒没撒谎也无关紧要。麦娘身上即使真的有梅毒,也仍然是我们心目中的美人。难道海康不明白这个道理么?他干吗要给我们说这些?这个该死的家伙,他难道存心要跟我们过不去吗?

我们不禁有些愤怒了。至少我,酒店老板福奎,因愤怒将一只酒壶摔成了几瓣。

海康

我对老天爷发誓,那个北方女人身上真的长了梅毒。我没有撒谎。我看得千真万确。那些梅花斑像天女散花一样布满了她的脖子和胳膊,别的部位我还没有眼福看见。起初我以为那是她涂的一种新式化妆品。一个从佴城来的漂亮女人什么样的稀奇化妆品没用过?后来我伸手捏了她那双令我想入非非的胳膊一把,证实那的确是梅毒,是我在佴城的按摩院里不止一次见过,避之惟恐不及的梅毒。可是,村里那帮胆小如鼠的家伙不愿意相信我的话,反而对我怒目而视,好像我凭空亵渎了他们的天仙。这群可怜虫,一辈子没见过世面,更不用说这么漂亮的女人了,她们大概把北方女人当成观音菩萨了!如果我说观音身上有梅毒,他们会相信么?他们不仅不会相信,没准还要用石头砸死我。这帮让人可怜的家伙!

可是仔细想来,我何尝不也让人可怜呢?在我认定北方女人身上真的长了梅毒之后,我体内那股使我受尽煎熬的欲望依旧像煮沸的开水,烧得我一刻也不得安生。面对一个天鹅样的女人,我想换上别人也会如此!哪怕跟她睡一觉后立刻就死,也心甘情愿。人啊,真是他娘的贱东西。我也是这么个贱东西,我其实也像村里那帮家伙一样可怜。我无非是比他们胆子大一些。我胆大得在北方女人面前动手动脚了。我得寸进尺,在从不给人按摩的北方女人经不住我的纠缠答应亲手给我按摩之后我还想睡她一觉。这在佴城原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北方女人打了我一耳光,打得我半边脸火辣辣的。我被她给打懵了。阿荞大概听见了动静,走进按摩室来。阿荞,送海康师傅出去,我给他按摩完了。美人麦娘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说。我瞟了一眼满脸疑惑傻头傻脑的阿荞,灰溜溜地从按摩院出来了。连屁也没放一个,想想我都觉得丢脸。

我就这么挨了天鹅般漂亮却又长满可怕梅花斑的北方女人一记耳光。这一耳光打得我浑身的血液流得更加欢畅了。这一耳光就像佴城的女人常常含在嘴里的那种口香糖,吐到我脸上后黏糊糊的,揭也揭不下来。我从此走路、吃饭、睡觉都惦着这一耳光。虽然我当着村里那帮整天守在福奎的酒店里搜寻关于美人麦娘话题的家伙咒骂她是个****,可我心里却恨不得变成一只沙虫,爬到她身上去,把她身上的梅花斑吸个遍!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比福奎那帮人还可怜可厌。我觉得这么下去,我迟早非疯了不可。

有一天,我从福奎的酒店里吹完牛回到家,在门口碰上了阿荞,她拦住了我的去路,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好像我身上也长了梅花斑似的。我被看得有些发毛,没好气地说,阿荞你看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有空去看你的那个麦娘吧!可阿荞仍然盯住我看个不停。你撒谎!她显得很气愤地说。你对村里人撒谎说麦娘身上长了梅花斑。海康哥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阿荞一双眼睛很伤心地看着我,那模样很有几分可人。我没有撒谎,我是真的看见了她身上的梅花斑。我对阿荞说。不过我的情绪平静了许多。我发现阿荞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可人。阿荞你每天下午陪她去海里游泳,也没看清她身上的梅花斑吗?我说。

我没看见。麦娘身上比雪还要白,哪来的梅花斑?阿荞仍固执地说。你不是眼睛看花了就是胡说八道。

阿荞真有意思,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下雪,却说北方女人的身上比雪还要白。不过阿荞这副神气更可人了。我也拿不准平时都懒得瞟一眼的阿荞怎么一忽儿变得这么可人了。是不是因为她整天和那个麦娘形影不离?难道“可人”也能像疟疾一样从一个人身上传染到另一个人身上吗?

我脑子里就是从这当儿冒出那个念头的。按理说,我不该对村长老昌叔的女儿冒出那个念头。可那会儿在我眼里,阿荞和美人麦娘搅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我八成是中邪了。我没办法,只好请老昌叔原谅啦。

海康哥,你干吗要撒谎呢?阿荞还在穷追不舍地问。

但这会儿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只觉得阿荞在我眼里一忽儿变成了那个叫麦娘的北方女人,浑身雪白,晃人眼睛……

丹桂

村里的男人都着魔了。他们整天把眼睛盯着按摩院,可又不敢进去。每天下午阿荞陪着那个叫麦娘的大洋马女人去海边游泳时,村里的男人都扔下手中的活路,从家里、从庄稼地上、从福奎的酒店里,赶集一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不远不近地尾随在她们后面,眼睛发出绿幽幽的光,像是一群饿极了的狼。他们有的还四肢着地,用鼻子去闻麦娘留在海滩上的脚窝!他们还大口大口地吞吃脚窝里的沙子!他们比饿狼还要可怕可怜。他们真是疯了。疯得一点廉耻也没有了,让我们这些女人束手无策,目瞪口呆。叫我们说什么好呢?他们为一个****疯成这样,真是毫无道理。****长得貌若天仙也还是****,现在这个叫麦娘的****身上长着梅花斑的事全村人人皆知,可村里的男人还是为她着魔。一个从佴城来的北方女人就将村里的男人折磨成这样,要是再来几个呢?村里的女人还有活下去的指望么?我不由打了个寒噤,好像末日就要降临。

海康也疯了。那天我从庄稼地里回来,推开家门,看见海康和阿荞两个人赤条条地搂着在我的床上滚成一团。海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嘴里叫着“麦娘麦娘”,嘴巴鼻子都扭曲得变了样。他把阿荞当成那个北方女人了。他挨了麦娘的耳光,只好把阿荞当成她来叫唤了。我真替阿荞害臊。难道海康疯了,她也疯了吗?要是让老昌叔看见,不把他们剁成肉酱扔到海里去喂鱼才怪。

我站在门口,正犹豫着是不是去拿把刀来将床上的男女剁了,海康发现了我,跳下床,几步跨到我面前,嘴里骂骂咧咧连推带搡地将我赶出家门,关门时还朝我屁股上凶狠地踹了一脚。丢出一句“臭婆娘”,就把门牢牢地闩上了。

我从满是灰尘的地上爬起来,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家门,怔了好一会。后来,我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母狗,来到海滩上。我看见那个叫麦娘的北方女人一个人在海湾里游泳,身上只缠了两条花布片,白花花的肉大部分露在外面。海湾里除了麦娘一个人也没有。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恶毒的念头:我要溺死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祸水,自从她来村里后,男人们就一刻也没安生过。我现在要溺死她,然后再放一把火烧了我家那两间房子,将按摩院连同海康和阿荞那两个狗男女一块烧了。这是个好机会。海湾里连只螃蟹也看不到。以前螃蟹多得爬满了海滩。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那个叫麦娘的北方女人。我要溺死她!

可就在这当儿,我听见身后的棕榈林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像是有人躲在林子里。我走过去,果然发现有一个人躲在一丛棕榈后面,向海湾里窥视。走近后我看清是开酒店的福奎躲在这儿。我很纳闷,问福奎,他不吭声,身体在地上缩成一团。我忽然觉得身子里有一股邪气要往外涌。我又被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缠住了。

福奎,你过来。我笑嘻嘻地一边对福奎招着手一边脱衣服。

干……干什么?福奎掀起眼皮,不情愿过来。

你过来呀!我又不是老虎。我见福奎磨磨蹭蹭,迈不动步,就向他走过去。我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了他。

后来,福奎压在我身上,吭哧吭哧地把我身子里那股邪气快要吸得差不多时,他忽然大声叫唤起来。“麦娘麦娘!”他和海康叫的一模一样。这真是一些不要脸的****男人。我气不打一处出,抬起脚一下子就把福奎从我身上踢翻下来了。

福奎提着裤子,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棕榈林。我躺在林间软乎乎的沙地上,一动也不动。一只野狗像是嗅到了什么气味,兴冲冲地跑进了林子,一直跑到我身边。它拿鼻子在我身上嗅着,嗅得我浑身痒酥酥的,在沙地上滚来滚去。

我也疯了。

阿斗

船长又在给木船上桐油。不知道他这是上第几遍桐油了,反正他把船浑身上下漆得黄澄澄的,亮锃锃的,像一只新船。

船长一边给船上桐油,嘴里一边还哼着曲儿。以前我从来没听他哼过曲儿。他连话都很少说,即使说,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像是在说疯话。村里人都把他当做疯子,只有我没把他当做疯子。所以他只和我说点话,一个疯子能把一只破船拾掇得这么漂亮吗?我还从没见船长这样舒坦过快活过,这么精神气十足过。他像返老还童了似的,酒量也比往常大了不少,常常是以前两三天才喝完的一瓶酒,现在不到一天就底朝天了,空酒瓶被他远远地扔在沙滩上,不一会就随涨潮的海水漂走了,害得我每天都得去村里福奎叔的酒店给他打酒。

我心里清楚,船长这一反常的变化,全是因为那个叫麦娘的北方女人在他身上捏弄过的缘故。村里人把这叫做按摩。许多男人都去麦娘的按摩院按摩过。不过进去的大都是海滨度假工地上的建筑工,村里的男人很少进去。他们胆子小。可是我不明白,他们害怕什么呢?他们是害怕高高大大的麦娘骑到他们身上压断脊梁骨吗?那天麦娘在海里游完泳第一次来到船长的破木船边,给船长按摩时,让他光着脊梁躺在沙滩上。麦娘叉开腿骑上去,双手在船长黑得发亮的老骨头上敲敲打打,敲打得船长哼哼叽叽,也不知道是身上舒坦还是被捏弄疼了才这么叫。我还真担心船长那几根瘦骨头让麦娘给捏弄断了哩。要是麦娘也骑在我身上捏弄一阵呢,哪怕把我的脊梁压断我也愿意。我一点也不害怕。既然船长不害怕,我害怕什么呢?

我去给船长打酒。可福奎叔的酒店已关门闭户,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我拎着空酒瓶走过村街,看见一帮男人蹲在街边扯闲话。他们一见我就叫:阿斗,阿斗!他们拉住我问,麦娘又去给疯子船长捏弄了吧?你怎么不让她也给你捏弄一下呢?他们都把“按摩”叫“捏弄”。他们说这些时都一副酸溜溜的腔调。他们自己没胆量进按摩院却眼红船长,真是一帮窝囊男人。这么想着我就骂了一句“窝囊”。可他们马上不服气地回敬我:爷们窝囊?爷们比你爹海康窝囊么?不信你去问问你爹海康,麦娘赏给他的五根手指印还在不在脸上?他们说到这儿,都公鸡一样吱吱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像****似的,散发出一股臭味。我看见他们有人眼角的眼屎都没有洗干净,鼻涕沾在胡子上,像一条条海蜇皮。我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来到我家门口,按摩院的门紧闭着,我家的门也紧闭着。我站了好一会,我家的门才打开一条缝。我爹海康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不耐烦地对我呵斥道,去去,一边去,回来打鬼?话没说完他就关上门。我从门缝里看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光身子的女人,看上去不像是我娘丹桂,有点像阿荞姐。她不守着按摩院,钻进我家里干什么呢?

我拎着空酒瓶走出村子,回到海边,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水把我来时留在海滩上的脚印都淹没了。在经过那片棕榈林时,我忽然听见一阵汪汪的狗叫。我以为又是那群吃饱了撑的野狗在打架。我走进林子一看,呆住了。我看见我娘丹桂和一条野狗在林子中央的沙地上打滚。那只狗一边滚一边也汪汪地叫个不停。

我拎着空酒瓶,突然冲出林子,狂奔起来。我接连摔了几跤,嘴巴鼻子里灌满了沙子。我隐约听见有人叫我,阿斗,阿斗,你跑什么?涨潮啦,你还不快回家叫你娘来捡螃蟹!我抬头看见是村长老昌从海滩的另一头走过来。这些天,他总是在海滩上转悠,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海滩上一只螃蟹也没有。他真是老眼昏花了。

这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胡话连篇,噩梦不断。船长在我身边守了整整一夜,也不知在我额头换了多少次湿毛巾。但我始终昏昏沉沉,什么也不知道。我一会儿梦见我娘丹桂和狗在一起打滚,一会儿又梦见那个叫麦娘的北方女人骑在船长身上,把船长的老骨头捏弄得嘎嘣直响。我也忍不住叫,麦娘,你也给我捏弄一下吧!但麦娘笑盈盈地看着我说,你还小,人老了骨头才需要捏弄,你还早着哩。麦娘说着,和气地伸出一只纤细白净的手在我的脸上摩挲了一下。我觉得麦娘的手凉丝丝的,真舒服。后来我又梦见船长伏在我耳边说,阿斗,船修好了,我也该回到海上去啦。那些人在叫我哩!麦娘也要跟我去,阿斗,你呢?

我梦见我睡了一觉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空荡荡的海滩上,船长和那只修好的木船不知去向。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时,我真的醒了。

阿荞

按摩院失火的那天,我在镇上海康哥租的旅馆的房间里呆到很晚。海康哥说等弄到一笔走私货,就带我去佴城。我不知道海康哥的话是真是假。我打算回去把这事告诉麦娘,让麦娘替我拿拿主意。我可以瞒着我爹,我怎么也不能瞒着麦娘。可我刚走进村口,就看见按摩院的屋顶上火光冲天。我脑袋嗡了一下,没命地往按摩院跑去。

我跑到按摩院时,大火已经把整座房屋都吞没了。村里的男人和海湾度假村工地上的建筑工都拎着水桶和木盆赶来救火。村里那些平日窝囊胆小的男人一马当先地冲在建筑工的前面,这会儿他们可比那帮爱按摩的建筑工有种。他们一边往火上倒水,一边哭丧似的喊着“麦娘麦娘”,好像麦娘是他们的亲人似的。他们以为麦娘被困在大火里面了。村里的女人却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热闹,有点儿幸灾乐祸。她们还指指戳戳地骂他们的男人没出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其中我还看见了丹桂。

我忽然明白了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我为麦娘好一阵难过。我一边落泪一边挤在男人中间救火。我淌下的泪珠子也不知浇灭了多少火苗。

大火烧了大半夜才被浇灭。我和男人们在按摩院的废墟上搜寻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找到麦娘。男人们散去后,我一个人还在废墟上坐了好长时间。我相信麦娘肯定从大火中逃生了。可我坐在按摩院的废墟上还是很难过。我还记着麦娘不止一次对我说,她迟早要离开村子。到时候,按摩院我就交给你啦。阿荞。麦娘说。度假村一建好,生意就会好起来的,阿荞。

天亮时分,我来到海边。湿漉漉的海风将我热得发烫的脸吹拂得凉了下来。空荡荡的海滩被退潮的海水浸泡得又松又软。突然,我的脚下碰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我低头一看,见是阿斗抱着一床旧褥子正蒙头大睡。我赶忙叫醒他,阿斗,你怎么一个人睡在沙滩上,船长呢?还有那条修好的木船呢?怎么都不见了?

阿斗坐起身,揉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看四周,嘟哝道:我怎么知道?昨晚我还睡在船舱里的。我还听见船长伏在我耳边说,船修好了,我也该回到海上去啦。那些人在叫我哩!麦娘也要跟我去,你呢,阿斗?可那不是做梦吗?阿斗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海面上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忽然哭出声来。我哭得比任何时候都伤心。麦娘迟早会离开村子,像她来到我们村子以前那样,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我没想到麦娘会走得这样让人伤心。我早就知道我要为麦娘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真的,我比我们村子里的所有男人和女人都知道麦娘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知道我爱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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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沐倾颜被心爱之人和自己唯一的亲妹妹所害,悬崖边一名貌美女子,身为亚洲“惊云”,佣兵之首,子弹穿心之痛,她不甘,她恨,看着木紫烟,眼眸中得呈的精光,她笑了,一朝穿越,她变成了她,“废柴”,怎么可能会是她惊云,“丑颜”,NONONO,那枯黄憔悴的面具下是怎样一张倾城之颜,世人相传她是体弱多病而死,却不想是被表里不一的天下第一美女这就是自己的亲姐姐所害,五年后,欠她的,还回来,是她的,抢回来,代我报仇之时,也是凤鸣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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