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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城忧伤(1)

这是个星期六的早晨,龚婵娟已经是第三次敲响自家卫生间的门了。门从里边被倒插了,雷平在例行他每天必需的“出口”大事。雷平在这方面表现得非常坚定,按他自己的话说,哪怕是有人拿刀搁在他脖子上,他也从容不迫把那事进行到底。

雷平是前乐川地区雷副专员的继子和前劳动局长奚美芳的儿子。除了懒散一点和贪杯一点,他并没有太多的其他毛病。就是懒散和贪杯,也是别人给惯出来的。在雷副专员家,一切都有保姆侍候着,还要他勤劳干什么?上学期间,处处有老师护着同学敬着,打扫教室时连扫把子也不让他摸一下;初中毕业后正赶上上山下乡的高潮,他倒是想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转转,可当时继父还在部队并当着军代表,雷平的这点权利也被“优待”掉了,而取而代之的是招工进厂。乐川重型机床厂当年是全地区第一大厂,雷平又被分在最有油水的营销部门工作。上世纪80年代,重型机床别提有多紧俏多吃香了,想早一天拿到产品的客户们求爷爷告奶奶地哄着他,天天拿革命小酒把他灌着,拿革命香烟敬着,把他的酒量和烟瘾都给培养出来了。

可时过境迁,造化弄人。到了上世纪末,机械工业渐渐衰落,一批批职工在焦虑、恐慌和无奈中下了岗。雷平因为有继父和母亲罩着,虽然已经营销不了什么,却能稳稳地坐在那日显萧条的办公室里继续抽烟;可金工车间的五级车工龚婵娟却在第二批下岗名单中名列前茅。那一天龚婵娟回到家里,一边掉泪一边唠叨,她担心一对双胞胎儿女的学费无着,担心一家四口日后的生活艰难,继而又怨怪雷平只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雷平烦了,说:下岗女工别流泪,挺起胸膛露出背,夜晚直奔夜总会,有吃有喝有小费。龚婵娟本想让雷平去找找老爸老妈,让他们发挥点遗权遗热给她重新弄个饭碗;可雷平的几句顺口溜,噎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小敲厕门久不开,把个龚婵娟急得心如猫抓。他们家住的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职工房,一楼,又被乱七八糟的街道厂、菜市场包围着,脏、乱、差、腥自不必说,因为地势低洼,一下雨就往屋里哗哗灌水,大白天也得开着灯。人比人得死,她的闺中女友、老同学、老工友应双馨却一步一个台阶,三跳龙门跳成个正处级干部,玫瑰花园的机关房光是卫生间就有两个,而且哪一间都比婵娟家的卧室体面。

而龚婵娟家的卫生间小得连屁股都转不过来,雷平长时间地占着,她和儿女就什么也别想干了。龚婵娟的耐心到了极限,她把厕门敲得嘭嘭作响,嚷嚷道:你有完没完?就是个难产儿也该生出来了!双馨两口子马上就要到了,我连脸都没地方洗!

终于响起了冲水声,接着是雷平的嘟哝声:一个下岗职工,倒比我上班族还忙……

委屈、愤怒,一下子充填了龚婵娟的胸臆,她勃然大怒道:下岗职工下岗职工,有你这样的丈夫我不下岗才怪呢!

厕门的插销终于响了,龚婵娟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雷平被挤在里面,却背着身子往水箱下面藏什么,龚婵娟眼尖,一下子就看见那是瓶喝了大半的“古越陈酿”。她气急败坏地嚷嚷:雷平你不是人,把我招待客人的酒都喝了!怪不得天天早晨躲在里边,原来都在灌黄汤!

雷平知道今天完了,他慌慌张张地抓起酒瓶,连饭也不吃,拔腿就跑了。

龚婵娟真想大哭一场。一想起双胞胎儿女上学要迟到了,就把哭的念头压了下去。欣欣已在厨房的水龙头上接水抹了脸,带着满脸的水珠在扒泡饭。欣欣总是这样,只要是父亲占据了卫生间,她就这么用手接水抹脸;而向荣还蒙着被子睡大觉呢,都上高三进入高考冲刺了,向荣还天天睡懒觉,活脱脱一个雷平的影子!龚婵娟一把掀开他的被子,说,懒虫懒虫,你也不用读书了,给你根棍子讨饭去!

向荣懒懒地揉着双眼起了床,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小饭桌,嘀咕道:又是泡饭又是泡饭,我都要吐酸水了。他把书包一拎,抓过桌上的两枚硬币说:我到外边吃去。婵娟喊住了他,让他把那个空了的煤气罐提到楼下去。向荣嚷嚷道:欣欣是姐姐,凭什么不叫她干!欣欣怕妈妈生气,就推着弟弟说:走走上学去吧,我干就我干好了。说着,纤弱的姐姐就提起煤气瓶,一挪一挪地出了门。

龚婵娟叹了口气,匆匆扒了泡饭,就开始收拾屋子。屋子小,不好好整理一下客人来了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正忙着,门就被敲响了。开门一看,只见洪大海一人,就问:双馨呢?大海笑着说,你眼里就只有双馨没有一点点我?婵娟忙说,哪敢呢大主任!只是昨晚听双馨的口气好像是要来的——别脱鞋别脱鞋,我这个破家还脱什么鞋!说着一把拉了洪大海进屋。

洪大海是大型机床厂金工车间主任,金工车间原来有三四百号人,婵娟和双馨都归在大海的麾下。大海身板壮实形象光辉,当年文化馆一画匠还专门拉他做模特画工人阶级。洪大海性格憨厚待人实在,技术又是顶尖的,所以工人们都服他。龚婵娟刚进厂时磨刀不行,她自己的师傅在这方面很留了一手,还是洪大海手把手地教会了她。

洪大海在龚婵娟自做的土沙发上坐下,沙发的旧弹簧是捡来的,显然弹力不足,让大海陷进去就没能弹上来。

大海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说,双馨送给你的。婵娟接了过来,看看全是她不认得的洋文,问,什么呢?大海说,香水,上月她从巴黎捎来的。婵娟想自己都40出头了,什么化妆品都没有用过,而双馨连香水都用法国的,心里便一阵发酸。却转过身,把雷平的一包香烟扔给大海,又找打火机给他点着。婵娟问,双馨在忙什么呢?双休日也没点空闲?大海吐出一口烟,说:人家忙着复习功课,好像又要参加什么考试了。婵娟的心又酸了一下,酸酸的心里便飘出几句歌词:你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下的泥,云和泥,两者有距离……

现在看来,她和应双馨何止是有距离,应该是相隔千万里了。她觉得自己还不是田野上的那种芳香的、有生命的泥,而是被踩在生活最底层的尘泥。她又想,双馨不但和她相隔遥远,而且和大海的距离也越来越大了。

两个人忽然都没有了话。外头嘈嘈闹闹的,可屋里却显得很静,不知怎么的,婵娟的脸红了,41岁的婵娟红了脸还很好看,洪大海就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有烟雾缥缈着,洪大海就多看了龚婵娟几眼。

其实,龚婵娟早就料到应双馨是不会来的。并不是说双馨一阔脸就变,而是两人的确没有共同语言了。应双馨为人还真不错,尽管都做到市旅游局局长了,却从没在老同学面前摆过架子;相反,龚婵娟有什么困难,她总是倾力帮忙,比如前年欣欣和向荣上高中的事,按学区划分,他们该属于最差的一所中学;可如果要进重点中学,那么每人就得缴2万元的“跨学区赞助费”,4万元对龚婵娟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她也只能听天由命让姐弟俩上那不景气的学校了。还是欣欣机灵,她说妈,你找找双馨阿姨吧。后来还真是应双馨出面托了人,没花什么钱就进了全市最好的中学。

龚婵娟和应双馨是在同一个杂院里长大的,少小时差不多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中期,双馨那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母亲莫名其妙地被打成反革命,在自己的值夜室里喝来苏儿自杀了。双馨从此被打入另册,受尽了欺侮和凌辱,可婵娟从来都没有瞧不起她。在婵娟眼中,双馨太漂亮了,尤其是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像神秘的潭水深不可测;稍长,双馨读书成绩是全年级最好的,背毛主席语录从来没有被卡住过,又无师自通地能歌善舞。

长大了,龚婵娟也出落成美人儿,只是和应双馨的味道不一样罢了。应双馨五官非常精致,皮肤是那种贵族的细白,身材窈窕得稍显单薄,举手投足高雅而冷峻;而龚婵娟则唇红齿白,目光灼灼,胸脯鼓得老高,衣服的第二个扣子从来没有安分过,浑身散发着春草般蓬勃的气息。

她们俩都没能上成大学。龚婵娟初中毕业就被父亲拉去一块儿卖螃蟹了,而应双馨却顶着重重压力上完高中。那一年,母亲的平反已了然在望,她也积极地参加了高考。北大录取通知书是和母亲的平反通知书同时到达的,大悲大喜的父亲大喊一声,整个身子却慢慢地萎了下去。父亲中风了,双馨上不成大学,把自己美好的前途消磨在父亲的病榻前。

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两个好友一同进了大型机床厂,又一同分配在金工车间。这么一对丽人,在平头土脸的女工群中是怎样的鹤立鸡群啊!那一年,劳动局长奚美芳到大型机床厂来挑选儿媳,几个车间一转,专员夫人的目标就锁定在她们两位身上。“政审”这一关,双馨被刷下来了,奚局长考虑到政治运动的反复性,三年五载的双馨母亲的问题可能又会被翻转过来;再说她的儿子也不可能去伺候一个中风的病人,所以她便选择了龚姓女孩为儿媳妇。

当时洪大海正单恋着龚婵娟,因为腼腆,那层薄纸就来不及捅破。婵娟又年少不经事,正在尽情地享受青春和美丽。猛丁地把个雷平推到她面前来,就不知所措了。“大院子弟”,劳动局长的儿子,那毕竟是很有诱惑力的;可雷平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又长又瘦的马脸,又黄又黑的烟牙,身板子单薄得像颗绿豆芽;多少年后婵娟也弄不明白,好人家怎么会养出这么个蔫儿子来!

最后为这桩婚姻拍板的是卖螃蟹的老龚。他说囡啊,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好;专员家看上你是我们老龚家的福分,到他们家吃香的喝辣的去吧。老龚老婆蜡黄着一张脸质疑说:你又没碰过当官的半个脚趾头儿,怎么知道到他们家就不受苦?老龚说,你不是都怨我给你们吃死螃蟹?你知道活螃蟹谁吃——当官的!还不要自己掏钱,总有人买了给他们巴结地送了去!囡儿到了他们家,还不成了天天吃活螃蟹的少奶奶!

龚婵娟在家里是老大,下面还有5个弟妹。母亲这时候的肝病已经很重了,整天泡在药罐罐里,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龚婵娟不是嘴馋稀罕活螃蟹,她是真的替自己一大家子人犯愁。父亲乘机说,你是个孝顺囡儿,嫁到雷专员家,进出行署大院,谁不高看你三分?还有一个当劳动局长的婆婆,往后弟妹们的工作就有指望了。

憧憬着美好的将来,肩挑着全家的期望,龚婵娟成了雷专员的儿媳妇。可是她仅仅在行署大院吃了一顿饭,并没有在那儿住过一晚。专员有前妻生的一对儿女,还有和奚美芳结婚后生的一个小儿子,他们并不喜欢雷平,当然也不欢迎这个儿媳妇了。劳动局长拿出一对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已经有点褪色的绣花枕头,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她,说:陪着我儿子,好好地白头偕老吧!

一晃就是20年。这20年来,龚婵娟算是尝够了这个婚姻的酸甜苦辣。雷平品德不坏,他不像某些搞营销的人一样损公肥己,也没有泡妞眠妓******那些花花事儿,还从来不打骂老婆孩子;这在当今的男人中应该算是难能可贵了。可是他完全是个甩手掌柜,对老婆漫不经心,对儿女不问痛痒,更别说提携龚家的弟弟妹妹了。你让他去大院一趟,简直比登天还难,好不容易哄着骂着拖着他过去了,你让他求求爹娘,他却怕被割走舌头一样金口不开。那年秋天婵娟母亲肝癌晚期疼得死去活来,让雷平去找几支杜冷丁,他不知到哪里喝得酒气熏天两手空空地回来,更没能在岳母床前陪上一晚半天的。20年来,家里事无巨细都是龚婵娟一手打理,比如下水道堵了要找个人疏通呀,比如向荣闯了祸老师叫家长去训话呀,就连雷平自己胃疼要找个好医生、出差时丢了票据不得报销等等,都得龚婵娟出面想方设法;这和婵娟嫁他的初衷大相径庭,让她觉得奚美芳是把一个包袱甩给了她。

今天,龚婵娟是约双馨两口子来讨主意的。昨天她从父亲那儿拿了几个大闸蟹,又咬咬牙买下两瓶古越陈酿,准备好好招待一下老同学。下岗都好几年了,她给罐头厂洗瓶子,给蜡纸厂糊盒子,给算盘厂串珠子,东颠西跑累死累活的也挣不了几个钱。双馨见多识广,人头又熟,婵娟想通过她找份像样的事儿。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古越陈酿叫雷平给偷喝了,双馨又来不了。

说着日子的艰难,龚婵娟眼圈一红,泪水就下来了,洪大海心里很难受,他恨自己当初脸皮太薄,生生地把娶她的机会给错过了。他真想搂着她,替她抹去泪水。可一想到双方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心里就有了障碍。他把眼睛落到窗外的小院子里,那里放着些杂物和几盆半死不活的花草。这个院子虽然才八九平米,但到底是婵娟家的。当初分房他们要的一楼,也就图这个院子还可派些用场。

洪大海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对婵娟说:鱼有鱼路,蟹有蟹路,我们机械工人就走机械的路吧。你这五级工,荒废了也可惜,我给你出个主意,在这院子里搭个棚,买一台二手车床,找些零活加工,好歹能维持一家人的嚼谷。龚婵娟说:偌大个大型机床厂都没工做了,我到哪儿找活儿去啊?洪大海说,大船掉头难,你一台小车床,修修补补的活总归是有的——王光昌办了个起锚机厂,小产品还得找外加工呢。

3天后,一台半旧的老式车床搬进了刚刚搭成的简易的工棚。雷平过来看看,耷拉着眼皮说: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厂里那些精密机器都在睡大觉呢,你们还弄来这背时货占地方!

龚婵娟没理他,顾自和洪大海在工棚里调试车床。雷平这一点很好,不管婵娟和什么男人在忙乎什么,他都不会小肚鸡肠疑神疑鬼,他也懒得小肚鸡肠疑神疑鬼。拉电线的时候出了点麻烦,因为装变压器、接三相电是要经过几道审批手续的。婵娟喊了几次雷平,雷平的眼睛正盯着电视机里的武打场面,他摆了摆手说,这麻烦你自己找的,还是你自己想法子吧。婵娟气极了,当着洪大海的面就嗔他:什么都我自己我自己,要你这丈夫干什么?雷平涎着脸说,你能干呀,能者多劳嘛!最后还是洪大海出面请人撮了一顿,算是把事情弄妥了。

当车床隆隆转起来的时候,当铁屑打着卷儿飞扬出来的时候,当千分尺发出悦耳的嘀嘀的声音时,龚婵娟长长地吁了口气,因为她终于找到了那种久遗了的、得心应手的感觉。

自从当了乐川市旅游局长,应双馨好像从来就没有空闲过。一般是等她回到家里,洪大海把一切都弄得熨熨帖帖了,双馨便可以一门心思地做她的旅游功课。有关旅游的资料她看得很多,也发表过几篇颇有见地的文章,在同行中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可这两天大海回家都很晚。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双馨的眼睛并没有离开书本,却问:都在忙什么呢?大海老老实实地说:在帮婵娟调试机床呢。双馨又问:都弄好了?大海答,弄好了。双馨又问,业务不成问题吧?大海答,不成问题。双馨说,那就好。接着又说:刚才舒心打电话来了,他要去军训,明儿你给他寄点钱。

双馨懒得管钱,她的工资卡和奖金、补贴什么的一股脑儿全扔给丈夫。按目前的来看,大海的收入连双馨的零头都没有,可大海要请工友们喝两杯,或要给乡下的穷亲戚一点帮助什么的,总是很有自主权,这一点让他在人前大长了面子。

舒心是他们的儿子,在北大,这个秋天刚上大一。舒心综合了父母的优点,聪明、帅气,更难能可贵的是自律能力很强,一点也不要父母操心。他读书特别好,初中时还跳了一年。这样的三口之家,洪大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双馨继续看她的书。大海就退到外面的那个卫生间洗潄。双馨有洁癖,里面的那个卫生间留给她专用。洪大海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地响,让骚动的水流直击他压抑的身体。一个车钳刨铣无所不精的八级技工,一个大厂大车间的主任,一个厂领导和职工心目中的顶梁柱子,一个身前身后不乏女工青眼的汉子,他应该是很自信很自负的啊。

可是他一回家就觉得压抑。那压抑是随着双馨的年年“进步”而递增的。可20年前,双馨是多么的孤独无助啊。

那年龚婵娟结婚后,厂里头号刺儿头王光昌便讥讽婵娟是“高干专用”。总结了好姑娘被人横刀夺爱的教训,王光昌们对应双馨发起强烈的进攻。双馨的机床边,总赖着一帮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双馨下夜班时,有的是争先恐后保驾护航者,后生们还为这个美差明争暗斗。可双馨并不想和谁走得太近,她的心气高着呢,3千多人的大型机床厂,并没有一个让她看得上眼的,再说,她不甘心当工人一辈子,所以并不打算把自己早早嫁掉。

一个烟雨蒙蒙的午夜,硬是要送她回家的王光昌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滑,好像是为了保持平衡,他一把抓住了双馨的胸部。双馨几乎想都没想,扬手就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几天后,厂里便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双馨步婵娟后尘,也是个“高干专用”;王光昌却当着全车间工人的面,张张扬扬地说:高干专用个屁!她被我都用过一百遍了。

双馨奋起力争,可只能越描越黑。她跑到厂长那儿诉苦,厂长是王光昌的酒友,他说:你们两个人的事,领导怎么分得清楚?双馨羞愤欲死,真想和王光昌拼个鱼死网破。可一个弱女子,哪里是根深叶茂的无赖的对手?这时候她老爸快不行了,她一边筹钱给老父做最后的抢救,一边四处张罗父亲的后事。她跑一次医院,王光昌就告一次刁状,那厂长就把她喊去狠克一顿。她觉得自己心力交瘁了,甚至想像母亲一样喝来苏儿一死了之。

大海就在这时挺身而出。他压下了闹事的王光昌,又主动到医院去侍候老人,他喂饭喂水,端屎把尿,把个双馨感动得痛哭流涕。

一个月后,大海就以准女婿的身份,调动了一切关系,给老人体体面面地下了葬。

当年的双馨可没有想到自己以后会当“官”。她只是爱读书,憋着一股劲地读书而已,考上了北大而没有上成学成了她的一块心病。结婚后她马上怀孕了,接着是生儿子,哺乳,这一切都没能挡住她读书的执著。后来区里招考干部,还是雷平和婵娟怂恿她去试试,没想到一试就“中”了。

应双馨在区旅游局副局长的位置上待了3年,又考上了乐川市旅游局副局长,几年之后,又被扶了正成了局长。可以说,双馨是一路顺风向上攀升。双馨的地位变了,工资高了,新房分了,出入有小车了;而龚婵娟她们却下了岗,洪大海是个骨干虽然还留着,却守着一大堆设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种反差连白痴都感觉得出来,王光昌就常在大海的耳边聒噪:傻大个子,当心你那位“休”了你啊!

莲蓬头的水温暖而温柔。揉搓着身体,洪大海有种本能的冲动。心想双馨什么都好,就是床上那事太不积极,十天半月的也难得配合他一次。每每遭到拒绝,他的心情就变得非常恶劣。至于双馨会不会变心“休”他,他才一点也不担心,两口子之间,真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难道会没有感觉?

电话铃响了起来,湿淋淋的他拿起卫生间的话筒时,发现双馨已在卧室接上了。

“温江大侠。”对方报上家门,“双馨你在干嘛呢?忙着解放全人类?”就凭这底气十足、无顾无忌的腔调,大海就知道对方是温江市旅游局局长郑京生。只听见双馨俏皮地回答:只有郑大侠老是在想着解放全人类,我可是盼着全人类来解放我呢,——说,有什么重要指示?

按理,大海该挂上话筒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握着不想松开。又听得郑大局长说:听说你们打上翠屏山那双笋峰的主意?双馨说,郑局可真是耳聪目明,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对方又说:告诉你小双馨,双笋峰地处两市之界,有你们乐川的一半也有我们温江的一半啊!

接着两人就争起来了,一个说对方横刀夺爱,一个说你去看看本省的“界图”。完全是工作上的事,大海在心里怪自己多事,想把话筒搁回去,又怕那“嗒”的一声让双馨听见,只得耐着性子,听他们嘻嘻哈哈地枪来戟往,最终达成“联合开发”的意见。

裹着浴巾,大海进了主卧室,见双馨侧卧在床上,虽然手里还拿着本书,可脸上的兴奋却是掩饰不住的。大海想,这个人,一提起工作就热情万丈,如果能使出一半的、哪怕是三分之一的柔情来待我就好了。

双馨的卧姿很美,起伏的体形犹如被风塑造过的沙丘,柔和的灯光使她的脸显得格外年轻,精致的五官简直妙不可言。认得她的人都说,她是他们见过最美的人儿,什么巩俐,什么周迅、章子怡,在双馨面前都逊色多了!

而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他真是艳福不浅啊。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浑身的血液不断升温,浴后清新的气息让他坚强,让他自信,他倚着妻子躺下,一只手便向妻子的内衣探了过去,在她的胸部游走起来。双馨皱着眉头说,干嘛呀你!大海说,你说我干嘛?继而就加重了手的力度。双馨用肘子推了他一下,这不轻不重的一推更激发了他的欲望,他一翻身就上了双馨的身体,然后用自己的热唇去索要妻子的柔唇。双馨晃着脑袋说,不行,今晚我没情绪。大海说,刚才的情绪不是很好吗?双馨说,彼情绪不是此情绪。大海的温度冷却了不少,怏怏地说,你什么时候有情绪?我们都半个月没……双馨不由分说把他推了下来,说,没情绪就是没情绪。又伸手把台灯拉近了点,继续看她的书去了。大海哼了一下,瞪着屋顶呼呼地生气。心想有这么个才貌双全的老婆,还不如娶个傻一点丑一点的呢,也不至于老让他觉得饿饿的。这么想着,就发狠地说:你是我老婆,我今晚还非要你不可!边又翻身上去了。双馨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怎么没皮没臊啊。大海说,我就没皮没臊怎么了?我又没去别的女人那儿没皮没臊!双馨生气地一扭转身子,把他给甩下去了。大海懊恼欲死,他想攥紧妻子的双手,把它们按死在枕头上,可双手空舞了两下,却落在自己的头皮上,抓下了自己几根粗粗的短发。

听到丈夫呼哧呼哧地喘气,双馨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毕竟,大海是个正常男人,不正常的是她自己。正常男人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不定会干什么傻事呢。以自己的不正常去折磨丈夫的正常,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对****如此冷漠、甚至厌恶呢?在大海每一次进入的时刻,她都觉得疼。她喊疼,大海说她是装模作样,说都老夫老妻了还疼什么?这时候双馨就特别生气,特别有受辱的感觉。她说,疼就是疼嘛,我装什么装?大海说,那就是用进废退,轴承不转还生锈了呢。双馨有时也想:到底是自己有病呢?还是对大海的身体从来没有发生兴趣过?

大海说,你若都这样我可要找情人去了。双馨说好啊你找情人我大力支持。大海说,远水救不得近火,今晚你先支持我一下。于是第三次卷土重来。双馨终于妥协了。大海三下五除二地剥去妻子的内衣,双馨那雪白的胴体便一露无遗。天啊,这是怎样美妙的身体啊!大海先前的不愉快立即烟消云散,双馨伸手要关床头灯,被他阻止了。他很快地进入战斗状态,双馨不再抵抗,却只是咝咝地抽着冷气。大海努力想看看双馨的表情,可是她的脸侧向一边的阴影里,只看到一边紧蹙的眉头……

电话铃骤然响起。没有比这更扫兴的。洪大海骂了一声,摘下话筒递给了双馨。这时候来的电话,基本是找应局长的。

“老板,”果然如此。不要报上姓名,甚至不要去辨别对方的声音,两口子都听出那是双馨手下的副局长臭蛋。臭蛋大名陈闻戈,陈副局长喊双馨“老板”,在潇脱、亲昵的背后,掩藏着不满和不屑。前年老局长退休在即,陈闻戈自以为是坐稳第一把交椅的。臭蛋坏就坏在一张臭嘴上,他犯了官场的大忌:到处吹嘘自己要走马上任取代老局长了,甚至还跑到下属单位去让人贺喜请酒。结果却是有心栽花花不发,反而让不动声色的应双馨摘了果子。陈闻戈咽不下这口气,把失意全都迁怒到应双馨身上,谁一提起这个话头,他便阴阳怪气地说:靓丽女人嘛,一个香吻就能把管组织的男人统统麻翻,更别说她的床上功夫了。双馨想,如果他知道她的床上功夫是如此的糟糕,又会作如何感想?

“老板,明天栖凤街的考察我不去了,省局郝局长让我去一趟。”臭蛋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好像郝局长是他的亲舅舅,又好像双馨是他的下属。其实双馨心知肚明,陈闻戈的老婆在省城卖服装,他是帮老婆发货去的;陈闻戈常常摆出一种馒头大过蒸笼的派头,出些损招让双馨吃不了兜着走。

论搞这一套,双馨还真的不是他的对手。既然不是对手,双馨就不搞,扬长避短嘛。她自觉业务极好,为人又正直正派,不媚上不欺下的,不管是经济方面还是生活方面,有着洁癖女人的自尊和洁身自好。工作方法也活泛,单位的福利比老局长在职时好多了,所以下属也就服她;除了陈闻戈有时捣点乱,整个旅游局运转正常蒸蒸日上。

局里这几天正忙着栖凤街的整修议题。栖凤街位在城东老区,建于唐末大顺年间。这条窄小的街道出过一位皇妃和一位节妇,皇妃的故事神秘而凄美,节妇却因为培养出一个神童而出名;至今,昭宗皇帝的御批还依稀可辨,使得小街有了历史价值和文化韵味。小街先后经历两次火灾,又按原样修复,现在的建筑是明末的,上世纪40年代有两间屋子被日寇飞机的炸弹炸毁,解放后的修缮也算差强人意。如今的小街虽然破旧,但雕梁画栋还在,流传在小街的故事还在,双馨坚持要把它开发成旅游景点,而一些人却认为没有积极的意义而要把它推倒,腾出那块地去建造高楼大厦。

“你去好了。”应双馨说。刚想搁话筒,陈闻戈又在那边剌剌地说:“老板,办公室小李主任和打字员张豆豆不像话!”双馨问怎么啦?陈闻戈说,调情呗!小李可是有未婚妻的,他这么花花肠子可要影响我们局的声誉,别让人说咱们局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双馨知道他这是一石两鸟,既打击了小李,又指桑骂槐了她。她还不能和他较真,如果指责他,他马上会说你急什么急啊,我说的是黎老板。黎副局长最近正在闹离婚,听说是爱上了文化局一位刚分配的大学生。双馨打断了他的话头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就把电话挂了。

陈闻戈整个就是惹事精,这样的人能登上领导岗位简直就是我们干部制度的悲哀。

被败坏了兴致的洪大海骂道,狗娘养的臭蛋!便要再接再厉刚才被打断的好事。双馨坚决地说,我的心情早被搅没了——睡吧。

洪大海觉得非常的沮丧。他的自信常常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这天傍晚,一名客户扛来个热处理好的蜗杆坯子,急急如律令让婵娟给加工。

“带鱼汛正旺呢,”客户指着那蜗杆坯子说,“今晚就得给我赶出来。你若干不了,我这就到别处去。”

每接到一单小小的业务,婵娟总是喜形于色。生活充实了,赚钱比在岗时还好,婵娟的脸色就越发的红润起来。可这次却犯难了,首先是时间太紧,就是一晚不睡也未必能做得出来;其次是对方既没提供图纸,也没带来可供参照的旧蜗杆,叫她如何掌握尺寸?婵娟就给大海打了电话,大海不愧是八级技工,他跑到那条船上,卸下那个坏了的蜗杆,画了张草图,给婵娟给送来了。

他们就在那棚子里忙碌着,配合得非常默契。一段时间的耳鬓厮磨,他们无话不谈,好像回到当年未婚的那种状态。龚婵娟忽然想,当初要是嫁给洪大海就好了,她怎么会鬼迷心窍要当什么专员的儿媳妇呢。

这么想着,便觉脸上火热烫烫的,那烫很快就扩展到耳后。洪大海也看到了,心里一阵小鹿乱撞,嘴里却说,你这个夹头有点问题,我帮你调整一下。婵娟轻轻地吁了口气,退坐到旁边的一条高凳上幸福地看着。忽然,她发现了什么,说:大海,你的衣服掉了两粒扣子!在大海听来,仿佛掉一颗扣子是可以理解的,掉两颗就不行了。第一粒扣子掉了时,大海曾要求双馨给钉上去,双馨没有说钉,也没说不替他钉,只说等等你没看我忙着呢。大海等着等着,直等到第二粒扣子掉了。那一回他赌气自己去穿针引线,可是他那粗大的指头既拿不稳针头,也抓不稳扣子。

婵娟回屋拿了针线,又找了两粒同样的扣子,面对面地替大海钉了起来。他们靠得这么近,连呼吸的气息都互相交汇着,两人都同时尝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滋味,心里就觉得甜甜的。当婵娟用牙齿咬线头时,她的脸整个地埋到了大海的怀里,大海真想俯下身来,亲一口她那黑油油的头发。可是他不敢,他觉得这里面好像还有个什么不可逾越的东西。婵娟咬断了线头,抬起了亮晶晶的双眸,看着大海说:你知道我那次离婚的事吗?

大海没接腔,他知道那次离婚,那场风波是因为雷平喝下一整箱啤酒睡觉尿床引起的。那滔滔尿液淹没了床垫哗哗地涌向地板,又贯通了地板的缝隙直击楼下的主人家。那时候他们还住在租来的小阁楼上,当女主人披头散发跑上楼来兴师问罪的时候,婵娟就下定决心要打一场艰难的离婚战争了。可是闹剧刚拉开帷幕,奚美芳就打上门来,她找到重型机床厂的头头们说:龚婵娟这个势利小人,当初她哭着求着要嫁到我们家来,现在她公公刚离休,她就想另抱琵琶再攀高枝!于是头头们对婵娟展开了轮番轰炸批评教育,把离婚的胚胎扼杀在摇篮中。

可是大海能说什么呢?“宁拆三座庙,不拆一桩婚”,难道他还能拆散人家的婚姻不成?更何况雷平还是他的同厂同事呢。大海有点心不在焉地问:雷平怎么还没下班?婵娟说,他哪有什么上班下班的?中午也没回家,不知又到哪里灌猫尿去了。又反问大海道,双馨呢?她没有出差吧?大海说,她今晚又有应酬,我可是孤家寡人没饭吃了。婵娟从凳上跳了下来,说,我去买两个菜,今晚你就在我家吃好了;总是累你,也该请你吃顿饭了。

正待出门,外面却传来外地口音的叫喊声:谁是雷平家属?雷平家属快出来!

婵娟赶紧跑出门去,却见一名穿着橘黄背心的三轮车夫,正在四下里张望着吆喝。雷平醉得不省人事,半躺半歪在三轮车上。楼上楼下的人闻声都探出脑袋,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婵娟付了车钱,对雷平道:下来!雷平睁开惺忪的醉眼,伸出只手,直直的指着前面,说:同志们,前——进!婵娟说,前进什么?到家了,快下来!雷平的涎水顺着下巴,一直淌到胸前,他结结巴巴地说:敌、敌人、在正、正前方,同、同志们,冲!

四周一片哄笑。婵娟觉得太丢人了。她跨上了三轮车,一把拉住丈夫,要把他拖下来,可是雷平死死地抓紧了车斗,说,男、男子汉、大、大丈夫,不下来就是不下来!到底是男人家,醉酒了力气还是不小,任婵娟怎么拉也拉不动。楼上有人在起哄:加油!雷平加油!可不能输给一娘们!雷平越发得意决不松手。婵娟气极了:对着楼上就是一梭子:他疯了你们也疯了不成?看把你们给幸灾乐祸的!这时候她的双胞胎儿女放学回家了,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硬是把父亲拖下车来,搀扶到屋里去了。

棚子里,隆隆的机器声掩盖了正在干活的洪大海的视听。

这个黄昏,应双馨推掉所有的应酬,早早地回到家里来。

明年开春,市里有几个上中央党学习的名额。她找了管组织的司马副书记,说希望能去北京深造。司马书记只是笑笑,却没有表态。省局正忙着在出一套旅游丛书,乐川卷是双馨挂的主编。出书是千秋万代的事,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所以她把稿件的软盘带回家,一篇篇都亲自过目。

她心里有点乱。想了想,就给郑京生打电话。郑京生智商很高,跟他说话有一种愉悦感。拨通了电话,先聊了会旅游丛书的事,接着双馨隐晦地提及上中央党校的事。郑京生今天有点怪,东拉西扯地尽说些没边没际的话,对她上党校的打算没什么反应。

大海没在家,这阵子他挺忙,不是在帮婵娟的家庭作坊,就是被王光昌缠着磨着。王光昌想挖他到起锚机厂,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今晚大海就是被王光昌喊去吃饭的。

在荧屏上看稿,眼睛有点累,她起身作了几节眼操,又在屋里转了一圈。她打开立柜的一扇门,那里放着几件别人送的、造型别致的首饰。想想做她的首饰也可怜,只有在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得亮相一下,美丽总被她冷落掉了。她随手翻了翻首饰盒,一张发黄的纸条掉了出来,她捡了起来,上面却是四句签诗:

碧桃来自武陵宫,灼灼娇姿映水红,更兼东风轻借力,开花结籽总成功。

这是10年前,她从翠屏山上那座叫“长生宫”签筒里抽得的签诗。

双馨参加区里的干部招考纯属偶然。那年的那个星期天她在婵娟家补工作服——当时她家还没有缝纫机,刚好婵娟的婆婆奚美芳来了,说有几个转干的名额,让雷平去参加转干考试。奚局长劝儿子好歹去应付一下,余下的事由她来打理。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雷平却说:我考什么考?我识得的那几个字早已还给老师了。气得老太太双手直哆嗦,她指着儿子大骂: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来!雷平倒不急不臊,他朝正在孜孜补衣的双馨努努嘴道:这里有一位争气的,你老有那么多的热情和能量,不妨帮帮她吧!专员夫人看了看双馨,眼里掠过一丝说不上是婉惜还是后悔的东西,叹着气走了。

那时婵娟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她要双馨陪着她上翠屏山,求仙气氤氲的长生宫的神佛减少母亲的痛苦。临下山时,婵娟忽然对双馨说,你也去抽支签吧,看看有没有戴乌纱的命?于是两人又转回宫里,双馨双手捧起签筒,在袅袅的香烟上转了三转,然后就摇晃起来,一支竹签挺身而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有点紧张地捡了起来,上刻着“第32签,上上”。对了签诗本子,抄下了这首诗。旁边一位解诗的道士看了看双馨瘪瘪的肚子,连说恭喜恭喜,子嗣在望。婵娟啐了一口说,胡说八道什么呀,人家儿子都上小学了。那道士说,那就是求财发财,求官得官!婵娟说,这还差不多!下山时,婵娟还兴致盎然地说:双馨,准,这签诗准极了,这碧桃,这灼灼娇姿,活脱脱就是你嘛,这东风嘛,可能就是我的婆婆奚局长了。

双馨的文化考试考了个全区第一名。面试的时候,面对着奚局长在内的9位考官,双馨有点手足无措。奚局长说,别紧张,慢慢来。虽然是例行公事,可双馨得到了鼓励,她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后来,她觉得自己的思路非常清晰,发挥得异乎寻常的好。

难道还真的一签中谶?后来每到前进道路的三岔路口,她总是要把这签诗翻出来,看一看,仿佛就找到了勇气,找到了运气。

她把谶诗收好。东风借力、开花结籽……对,她应该去上中央党校,或许,还有一个更高更好的职位在等着她?

双馨转到了镜子面前,发现自己的头发蓬松地搭在肩上,有点随意,有点浪漫,也有点疲惫。她不喜欢这样。于是她把它们拢到脑后,用一枚发卡卡住,这样就精神多了。她细细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用不着故作端庄,用不着搔首弄姿,总那么淑女,又那么风情万种。难道这就是“灼灼娇姿”?可谁又是真正的“东风”呢?

手机嘀嘀地响了起来。她打开阅读着短消息,却是******念奴娇《昆仑》里的句子:“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是“温江大侠”。双馨笑了,这个郑京生!去年省局的联欢晚会上,他做个谜语让人猜,谜面是导演的名字“谢晋”,让猜******诗词一句,双馨脱口就说:“不要这高”;镇得到会的局座们都一愣一愣的;有人还问,这乱七八糟怎么猜的?郑京生笑笑说,谢绝晋升嘛,岂不是“不要这高?”

郑京生今天是怎么啦,把这词句还给她了?

“不要这高”,她琢磨着,郑京生是不是在讥讽她的“努力进步”?“不要这多雪”,是不是说她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从政10多年来,双馨受到的种种的骚扰中,也不乏明明暗暗的******。她也并非心如止水,就因为心中固守着一个东西,她都能够很理智地回避了。

不少人都知道她的婚姻是不理想的,臭蛋背地里就喊大海为“傻大个子”。她自己也常常为这个婚姻疼痛着,心灵和肉体的双重的疼痛。进区旅游局的第三年她做了一次人工流产,是婵娟陪着她去的。从那张手术床上下来时,双馨问婵娟是怎样避孕的。婵娟说,我从来不避孕,雷平天天喝得醉醺醺的,一沾着床就呼呼大睡,我那事儿都没有了,还避什么孕!双馨看着她的双眼,审问道:都没有?婵娟马上坦白说,有还是有的,可医生说他那些小蝌蚪都被酒精毒死了,所以也就不用避孕了。双馨叹了口气说,我倒希望大海也醉醺醺的倒头便睡,省得总是磨我。婵娟脱口而出说,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双馨坏笑着说,你若是饥,我把他让给你得了。婵娟拧了她一把说:当官两张口,一张口说人话,一张口说鬼话!又叹息道,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双馨说,还福呢,疼都疼死了。婵娟不以为然地说,都老夫老妻了,装什么处女?双馨说,连你也这样说,难怪大海说我装模作样了。婵娟说,那倒是怪了。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真的把大海换给我就好了。想到这里,双颊便醉成两朵红云,双馨看着她,竟暗暗地妒嫉起她的健康和红润了。

双馨曾经千百次地想,自己这样的婚姻,结束也罢。可是她又不敢面对。有一回在省城开会,跟她同住一室的温江市28岁的副局长借着酒兴大咧咧地说:双馨姐你祝贺我吧,我回去就要把老公删除掉了;——你家里那位怎么样?不合适咱们就一并删掉!委屈谁也别委屈了自己,都21世纪了,我们也要与时俱进嘛!

她简直被吓了一大跳,她连离婚的念头都不敢起,这位同行竟然能如此公然坦然地“删除老公”。到底是年轻人走得太快,还是自己已经被什么东西框死了?

她不能离婚。如今她和大海地位明显悬殊,她一提分手,就有人在那里等着骂她“女陈世美”了。仕途险恶,宦海沉浮,人们对女干部的婚姻似乎更加敏感,更加苛刻。如果她敢提离婚,陈闻戈他们不知会编排出多少桃色新闻,让她在唾沫海洋里淹死呢。

说到底,她还是很重视目前这个“位置”的。她是要做一番事业的,她自信她做得不错、做得比男同志还好;其次,她把职务当作一种荣誉,荣誉这东西没有也就没有,可有了再失去,那就像有烟瘾的人断了烟那么寡淡难过。

如果是大海提出离婚就好了,那当然得有个过硬的理由。只是那个理由千万不能伤害到她。可是,天下能有这样的好事吗?

电话响了,是大海,说王光昌请他解决起锚机的一个难题,让她早些睡觉别等她。双馨觉得大海的话,好像是说给王光昌和他身边的人听的。男人都是死要面子的,大海一个正处级干部的“家属”,时时刻刻要在朋友面前维护这点可怜的自尊,也够累的了。等他?凭良心说,她什么时候认真等待过他?

她重新坐到计算机前,审阅旅游丛书的《乐川卷》。

这天下午,洪大海扛了一箱苹果来到婵娟家。双馨单位分的东西多,哪里吃得了?双馨就常常让他扛给婵娟。敲开了门,发现婵娟哭得眼皮红红的。她见到大海,那哭声竟越发汹涌起来。大海问怎么啦怎么啦?婵娟才委委屈屈地诉说道:刚才二楼的李师傅从阳台上探出个怒气冲冲的脑袋,朝着她毫不客气地吼道:龚婵娟!你不能只顾自己挣钱,不管别人死活!我问怎么了?李师傅气咻咻地说,你没日没夜把机床开得轰隆轰隆的,我们看不成电视也睡不好觉,我老伴都被你整出高血压来了!

厂里半死不活的,工人们心里都不顺,再说夜里开着机器也确实扰人清梦。可客户是上帝,有的活儿非要连夜给赶出来不可。婵娟也觉得挺对不住邻居的,可没有办法啊。雷平又不在家,只能让她一人受气。她越说越委屈,如果李师傅把家属楼的人都联合起来一齐对付她,那她的小工棚只好关门大吉了。

大海想了想,说,你得和大家搞好关系啊。婵娟问,怎么搞?大海说,这事得一步一步来。现在,你把这箱苹果扛到楼上去,就说是看看李师母的病。婵娟忽闪着眸子说,这样行吗?李师傅会不会把我轰出来?大海说,试试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见你有诚意,可能就心软了。

大海把那箱苹果放到婵娟肩上,婵娟还犹豫着,大海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婵娟扑哧一笑,出了门,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大海独自耽在婵娟家里。屋里静悄悄的,欣欣和向荣都夜自修去了,雷平又不知在哪儿喝酒,此刻他仿佛成了这个屋子的男主人。他的心动了一下,想,这个家穷是穷点,可他一到这儿反倒比在自己家里踏实;能做这屋的男主人倒也不错!

墙上的那张结婚照,已蒙上厚厚的尘埃,雷平的眼睛浑浑噩噩的,他那么年轻时就浑浑噩噩的了,可当时谁也没看出来。不经事的新娘笑得辉煌灿烂,笑得让他心疼。当时婵娟是满意这门亲事的,可如今她活得多苦啊。人如果能预知将来就好了。

可是他快乐吗?工人们想的是活得下去活不下去,很少想活得快乐不快乐。因为有双馨这样的老婆,他家的生活条件跟工友们的生存条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应该是快乐的;可自己真的快乐吗?那么双馨呢?她活得快乐吗?

婵娟回来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大海问,怎么说?李师傅怎么你了?

婵娟吸了吸鼻子,拿手掩脸做哭泣状。大海急了,说好婵娟别哭别哭,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他去扳婵娟的手,婵娟挣扎着不让他扳,不知怎的,婵娟的脸就埋在大海的大手里了,她的脸滚烫滚烫的,大海就捧着这张脸不想松开。噗地一声,婵娟忽然笑了,她兴奋地拍打着大海的胸口,喋喋道:哄你呢大海,事情成了。大海你真行,什么事情经你一点拨都迎刃而解了。李师傅还说,一个女人家,供着两个孩子上学不容易……

婵娟是多么容易满足啊。大海又一阵心酸。婵娟高兴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像个小女孩那样眨眨眼睛说:大海,我怎样谢你呢?大海指指餐桌,说,把饭菜热热吃掉,你们家已经有一个胃病的了,别再弄出一个来。婵娟倩笑着一歪脑袋说,遵命!又说,我今晚有好菜呢,你陪我再吃点吧。大海说,我在家里已经吃饱了,再吃就要发胖了,还是替你苦力地干活减点肥吧。婵娟赶紧热了饭,拨了些菜,端到了工棚里,她坐到那条高凳上,一边吃饭一边像小女孩似的晃着双腿。

大海拿着游标卡尺,正一晃一晃地量一只套筒内孔。眼前忽然一闪,只听得婵娟说,张嘴,慰劳你!原来她夹着一片猪肝送到他嘴边来了。大海的心动了一下又痛了一下:双馨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况且,双馨早已不吃动物内脏也不准他吃了,说高脂肪高胆固醇有害健康,而婵娟还把猪肝当成好东西。他张嘴把猪肝噙了,咀嚼出丝丝的苦味来。

忽然就停电了,车床嘎然而停,工棚里顿时漆黑一团。婵娟说,怎么闹的,电压老不稳定!她从高凳上跳了下来,却被地上的工件绊了一跤,人就向前扑去,大海及时拉了她一把,她顺势一歪,连人带碗扣到大海的怀里。大海有点发慌,说,这、这碗硌人……婵娟就一任那碗滑到地上,两个人很自然地搂在一起,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就这么抱着多好!抱一个时辰,一年,一辈子!可是电很快就来了,工棚是敞门的,楼上的冷眼难防,所以他们马上就分开了。休息了那么几分钟的电灯,仿佛找回了力气,显得格外明亮,格外刺眼,以至于两人都避开了眼睛。

欣欣回来了,她把脑袋伸进了车棚,说大海叔叔好。然后抱了一大堆衣服,泡在水龙头下的水槽里。婵娟指着大海的衣服说,都扣上菜汁了,脱下来我给洗洗。又伸出脑袋问,欣欣,怎么只你一人回家,向荣呢?欣欣把龙头开得哗哗直响,说,作业还没写完吧。婵娟说,你不要帮他瞒着,是不是又是惹事了?欣欣说,没有惹事,只是夜自修时睡着了,被老师训了一顿,他一赌气就跑了,我也不知他这会子在哪里呢。

婵娟叹了口气,说,大海,你相信不相信,这懒惰也是会遗传的,这向荣啊,和他爸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将来又是个包袱!你看我这命,背一个大包袱还不够,还得添上个小包袱!

大海走神了,他并没有听到婵娟的诉说。婵娟推了他一把,问,你在想什么呢?

大海还沉浸在刚才的拥抱之中,婵娟的气息,婵娟的体温,让他意马心猿,他真想拉灭了电灯,紧紧地搂着眼前这个女人,狠狠地吻个够,可是……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这家庭作坊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一是挣不了大钱,二来也确实吵扰邻居。今天哄好了李师傅,明天不定会冒出个张师傅、王师傅;婵娟,不如这样,我们把下岗的工友们都组织起来,办一个渔船修理厂。我们这里码头多,国内国外的渔船来来往往,修理业务不少。只要我们用心做了,肯定能让修理厂兴旺起来的!

婵娟的两眼熠熠发光。她说,大海,我们大型机床厂的厂长如果是你,保准垮不了啊!

这时欣欣在外面叫道:妈,你的电话!婵娟跑到屋里,刚抓起话筒,就听得张皇失措的一句话:

“吐血了!吐血了!”

“谁吐血了?”婵娟问。

“你老公喝酒喝吐血了。”

“雷平他在哪儿?”

“在我这儿呢!”

“你是谁?”

“我是王光昌老婆!”

婵娟的脸一下子灰了。雷平虽然混账,可吐血毕竟是大事儿,她不能不管。婵娟就去推自行车。大海说,别急,你一急再出事可不得了,你还没问清楚他这会子到底在王光昌的家里呢还是在他厂里。大海就打王光昌的手机,得知雷平在他的办公室。大海对婵娟说,你也不用骑自行车了,坐我的摩托车后面,我驮你去吧。

王光昌下岗后办了个起锚机厂,这厂在8号码头的一条小弄堂里,摩托车怒吼着七拐八弯地,终于到了目的地。

一跨进起锚机厂那小小的办公室的门,浓烈的酒味夹杂着呕吐物的秽味扑鼻而来,大海不禁皱了皱眉头,婵娟就直恶心。雷平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他的身旁扔着两条带血的毛巾,王光昌的胖婆娘手里还拿着一条,不时地弯一下腰,擦掉雷平嘴角冒出的血迹。

大海环视着满地的空酒瓶,对王光昌说:从中午喝到现在,你真想灌死他呀?王光昌老婆哭丧着脸说,叫他们别喝了别喝了就是不听,这要是死在我这儿可怎么办哪?王光昌吼道:臭婆娘滚一边去!怕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又对大海说,他一个大活人,牛不喝水我强按头了?又拿眼睛瞟着婵娟,色色地说,灌死了雷平,婵娟又不归我!婵娟说,真灌死了,我拉你给他填背!大海问,为什么不送医院?王光昌耸了耸肩膀说,我弄得动他吗?

大海抱起雷平,朝厂门口走去。一辆出租车在他们身旁戛然停住。婵娟把后车门拉开,大海就把雷平往里塞去。可是雷平浑身上下都软耷耷的,根本不听使唤。口袋里的钥匙、打火机、工作证,倒是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婵娟只得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捡。大海想了想,把雷平放在地上,自己先上了车,然后抱住雷平的两条胳膊往里拖,上身拖进去了,两只脚却钩住了车门,鞋子掉了,袜子也掉了,婵娟又忙着去捡,又抱起丈夫的臭脚,使劲地往车里边喂。围了好多看热闹的,纷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光昌悠悠地抽着烟,指着婵娟说:别看这娘们长得俊模俊样,可就是拴不住老公,这不,天天喝成死猪一样!婵娟直起累得发酸的腰,骂道:王光昌你不得好死!

医院的急诊室里,一位中年女医生正在应付几个愁眉苦脸的患者,一闻到雷平的满身酒味,就拉下了脸,厌恶地说:正经的病人都应付不过来了,又跑出个自作孽的来!你们家属都怎么当的,任他喝成这样!

大海跑来跑去,抱着一堆药回来,医生说,洗胃。她把一条蛔虫样的橡皮管塞进雷平的嘴里,慢慢地让它钻向胃里,又在上面接个漏斗,吩咐婵娟往里灌水。清清的液体灌进去了,红红的血水流出来了,雷平昏头昏脑的,倒没什么痛苦,婵娟却觉得腰酸得不行,想起又要落一大笔亏空,心里很不是滋味。大海望着人事不知的雷平,问医生说,不要紧吧?女医生不耐烦地说,不要紧?再迟会儿就没命了!

医生给雷平挂上点滴,大海和婵娟轮流着给雷平灌水,累得腰酸背胀的。一直折腾到下半夜2点,雷平才稍稍有了点知觉,他的右手抬了一下,又抬了一下,慢慢地成了一个连贯的动作,动作的幅度又渐渐扩大。嘴里也开始嘟嘟囔囔。大家都不知道他说什么,婵娟就附耳过去。她听到的是断断续续的、喝酒猜拳的吆喝声:六、六、顺啊!七、七、巧啊!

婵娟觉得自己的腰突然要折了。望着丑态百出的丈夫,这会儿她想要他死的心思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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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后再见面,他竟是她的上司?却误打误撞成了他的假情人?“为啥挡桃花还带媒体记者?”某女傻眼,强烈要求涨工资!!她心心念念着城哥哥,他爱死去的未婚妻入骨,孰不知,近在眼前:“你八岁以前的档案为什么是空白的?”“我出了车祸,我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那……你父母呢?”“我是个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