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的声音吵醒了我。这个响声来自某种东西的内部,不是来自梦境,不但和梦完全不同,而且越来越响,我想让声音停止,然而事不从人愿。光线穿过白色的裂缝倾泻而下,即便我用力紧闭双眼,光线仍然没有减弱。白光压制住我,一涌而入地灌入我的脑袋里,让我不得不张开眼睛。我看到直升机的探照灯扫过山坡,也看到了机尾灯,螺旋叶片卷动起气流,让我上方的树梢互相碰撞。我周遭的空间波动起伏,让我跟着往上飘然后又往下沉,仿佛置身在“一千零一夜”的魔毯上,现在是晚上,这我还记得。直升机顺着山坡往下飞,噪音越来越微弱,而后在医院建筑边拐个弯降落,便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外。
我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我知道自己冻僵了,寒意很快就会攫住我,但如果我保持不动,应该可以阻隔低温,不让它进入我的体内而远离我的身躯。我可以像个用蓝呢短大衣包裹起来的禅定老僧躺在这里,心无碍。这可了不起了。但是,行不通的,我心里一有了“活动”的念头,就没办法压抑,我必须抬抬手臂。可是我动不了,意念的传输似乎断了线,我不得不专心一意地努力,结果当我看到手臂往上举之后,便立刻打起颤来。先是手掌开始抖,接着是整只手臂,寒颤延伸到臀部和双腿之后随即全速回窜,我的牙齿喀嗒作响,靠在地上的脑袋抽痛,全身肌肉痉挛,我张开嘴嘶吼,声音恐怖到让我立刻住嘴。在我下方有条马路,我上面的山坡上有一排住宅。有谁听到了我的嘶吼声吗?森林里有狼群出没,赶快把门锁好。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身子却恬不知耻地做出架子,脊椎仿佛结了冰。直升机离开之后,树林一片黑暗,而我眼前的山坡简直称得上陡峭。我终于站了起来,开始往上爬。我不知道爬这段路花了我多久时间,反正那无关紧要,因为不管往哪边走都要花相同的时间。我在毫无变化的林子中往上爬,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我往前移动,偏离了小径,撞到树干又被石头绊倒,我想象有个人站在上面观看这一幕,拿我当做娱乐哈哈大笑。其实,我也想看看自己,于是我开始大笑,牙齿还一边打颤。哇哈哈,我笑了,哇哈哈。突然间,我来到了最近的住宅旁边。这栋建筑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这里不是我住的地方。房子看起来虽然像,却不是我的家。我必须要先绕过这栋屋子,再经过两条街,才能回到家。我办得到的。我继续前进,终于转过最后一个弯。右边那栋楼房有个窗口还亮着灯,那是我的窗户。我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发抖。我抬起头看着窗户,心想:那是我住的地方。我正在思索自己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的时候,脑中突然出现一片空白。左边那栋楼,正对着我家的窗口还亮着灯,葛林德太太可能站在窗口看着我。但是我不在家,我好端端地站在这个地方。而且,只要我还有力气,就要继续站在这里。
我家大门上方的灯亮着。经过最后几步路之后,我终于来到门口,在我看来,这盏灯真是好,光线更称得上美好。我用冻僵的指头摸索放在裤子口袋里的钥匙,钥匙不在口袋里。我游遍挪威境内,也去了英国和美国,不管到哪里,我一向把钥匙收在口袋里,因为无论其他几个收钥匙的地方有多好,我都会忘记。但是家里的钥匙没在我长裤的口袋里,也不在外套的口袋里,我身上的任何口袋里都找不到钥匙。我靠在门上,冷得要命。我瞄了手表一眼,时间是三点半。我看着门铃和每个按钮旁边的名牌,他的名字用圆珠笔写在一小块硬纸板上:聂姆·哈尤。我心想:以德报德吧。准备按下电铃。但随后我又想到了黄铜小圆盘。我们扯平了,他什么也没欠我。此外,他家有小孩,我可能会吵醒一家子人。我不能这么做,而且我明白,就算自己冷到无法思考,也不能按下门铃。这么一来,我只能去唯一还能想到的地方。
她公寓楼下的大门没上锁,这栋楼的楼梯间油漆和我的住处相同,由深浅不同的两种蓝色漆出一丝不苟的图案,每隔两级阶梯还装饰着花卉纹路,营造出舒适的感觉,舒适到墙壁传出一股寒意的时候,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时候应该已经是春天了,天气怎么还如此错乱。我沿着这个看起来像、却绝对不是矿坑的楼梯间往上爬到三楼,找到写着G.葛林德的绿色小名牌,然后按下名牌下方的电铃。我猜她可能和儿童节目里面的阿姨一样叫做葛朵恩·葛林德,要不然就是葛丽特、葛丽,或是葛妮拉·葛林德,说不定她还是个瑞典人。
接下来是好长的一段安静。我知道她在,只是不想来开门。我的双腿抖到撑不住,于是在葛林德太太门口正前方坐下,就在往四楼那段楼梯的最下面一级阶梯上,侧耳倾听。我终于听到她踩在塑胶地板上的脚步声,门把开始旋转,门缓缓地打开。一颗脑袋瓜探了出来,蓬松凌乱的棕色头发下藏着一张惊恐的脸,我曾经在店里看过她几次,也看过她站在窗子里的样子,但是当时她都戴着眼镜。她的眼睛没有我印象中来得严厉,她实在该换副眼镜,要不然就是改戴隐形眼镜。我看见了她睡袍的衣领,深蓝色的底色,上面有红色的条纹,看来相当破旧,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也看见了她颈子上的皮肤。她茫然地看着我。从拉开的门缝看过去,我瞥见了面对我住处的房间。里面有张床,那里显然不是厨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认为她是站在厨房里看我。她房里的窗边有一盏灯,床尾还摆了挂外套的衣架,但是没有望远镜。
“我把你吵醒了吗?”我说完话,才惊觉自己的确吵醒了她,但是她没有回答。她搞不清楚状况。
“我本来是希望你还没睡,”我说,“我看到灯亮着,而且是这一带唯一还亮着的灯。我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我一边说话,一边尽量忍着不发抖,从阶梯上站起来。这真是天杀的辛苦,她很明显地吞了吞口水,然后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低沉嗓音说:“我一向开灯睡觉。”
“喔。”我说。她的目光缓缓聚焦。这会儿,她真的瞪着我看了,她认出我是谁,而我也站了起来,虽然还有些摇晃,至少站得很直,只可惜牙齿还在打颤。
“真是的,请你原谅我,”我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看到灯亮着,于是走了上来。就这么简单。对不起,吵醒你了。我现在就走。”我跨出脚,但还忍不住发抖,牙齿跟着喀嗒喀嗒响。我刚刚坐的阶梯一点也不温暖,而且我看起来一定很诡异。
“你生病了吗?”她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确定我冻坏了。冻到像见了鬼,”说完话,我笑了出来,“哈哈。”
她现在清醒了,我的笑声让她有些困惑。她咬着嘴唇说:“你为什么会这么冷?”
“我躺在山坡上睡着了,还好被吵醒。”
“说不定是哪个天使吵醒你的。”说完话,她突然露出微笑。这抹微笑是这般甜美,让我几乎屈膝跪下亲吻她的睡袍,但是,就我现在的状况而言,这样做未免太沉重,对她来说更是如此。她比我想象的年轻,其实她绝对比我年轻。现在说这些实在没太大意义,因为在这些日子以来,我见到的每个成人都比我年轻,不管我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时间有多长,这都不会改变。我看到的是一个一成不变的人,然而其他人不停地改变,每当我领悟到情况和自己的想象不同,都会大受惊吓。
她颈子上有道血管随着脉搏隐约地跳动,她自己不知道,但是我看得见,而且盯着不放。
“是直升机。”我说。
“这么说,是个现代的天使。”她说,用低沉的嗓音笑了开来,于是我晓得了,我不想离开。
“可能是吧。”我说。我还在发抖,但如果继续逗留下去,她也许会再次笑开来,可能会邀我进屋里,而在这样的一个夜里——除了在好一段距离之外的护士会穿过走道去检查监测荧幕上的弧线之外,所有的人都已经入睡——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我希望她开口邀我入内。毕竟,我不能永远站在这里。
她又咬了咬嘴唇,然后说:“也许你最好进来坐一下。你看起来太虚弱。”她把门拉开了一些,退进屋内。我看见门廊,也看到了挂在门廊尽头的镜子。如果镜子里的人是我,天哪,我看起来还真是一塌糊涂,那张脸看起来像个陌生人,而且脸色十分苍白。我的头发乱七八糟,外套和裤子的膝盖部分都有大片污渍。我真不知道她打哪儿来的勇气邀我进家门。
她的家打理得温暖又舒服,我一跨进门,这种感觉便迎面而来。门的右边放了一张椅子,我往那里坐下。我不想打扰她,也实在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其实,我只不过找不到钥匙罢了。但是我还没把这个问题告诉她。她光着脚站在门廊上,用一条皮腰带紧紧系住睡袍。我心想,这样穿像极了正式的军装。她咬着嘴唇,伸手理了理头发。我闭上双眼,让热气缓缓地渗入衣服然后接触到我的皮肤,我的双手双脚发麻,几近刺痛,就算我想动也动不了。但反正我不想动,只想坐在这里。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变了个样子。她将头发往后梳,把脸露出来。
“我没戴眼镜看不太清楚,”她说,“我本来以为你喝醉了,心里有点害怕。”
我点头,说:“我没醉。”
“没有,”她说,“你的确没醉,我这会儿看见了。”
近视眼的葛林德太太站在我面前,而我坐在椅子上。在她门里这个男性止步的世界里,在这道供人来去的门廊上,我们都在等待。最后,她终于在镜子下的矮柜上坐了下来。她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