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太平军退去,湘军没有时间收拾尸体,除了抬回一些伤兵外,剩下的人就是做一件事:赶紧掘壕,加固战垒。
曾国荃亲自举着火把,连夜巡查进度。快到天明时,他发现有几个人竟然伏在壕沟上睡着了,不禁大怒,上去狠狠地踢了一脚。
睡着的人竟然没动,他抽出鞭子就是一鞭,人还是没动。
他们死了,累死了。
他要亲兵翻开死者的衣领,一一报上姓名后,其中一位就是他认识的,隔了一条山冲的左孝良。
埋了他。
亲兵们把三具尸首推进了壕沟,用土填上。
也许,左孝良三人是在战场得到最高礼遇的人,剩下的那些尸首,就无人顾及了。谁死了,谁没死,唯一的办法是等这场战斗结束后,点名才知道。
第二天,陈玉成发起了新一轮进攻。轮番冲锋十余次,均为湘军凶猛火力所阻,损失甚重。
湘军的火力比太平军强,加上营垒得到了连夜修复。这一次,没有上次激烈。
如此激战了几个昼夜,安庆城外尸横遍野,连河水也被鲜血染红了。
进攻不能得手,太平军就近抵菱湖北岸,陆续筑垒十余座,与安庆东门水路相通,用小船运米入城,但被湘军水军炮船截持。
太平军又连连进袭,亦未得手。时城中粮尽弹绝,湘军乘势猛攻。8月1日的凌晨,湘军于北城轰塌城墙,蜂拥登城,攻入城内,滥肆屠杀。吴定彩、叶芸来带兵死守城墙缺口,英勇战死。
攻入城内的湘军,血红着眼睛,不论太平军老幼伤残,见人就杀。当时,许多人饿得没有任何力气反抗。他们举起双手,乞求一命。但湘军哪管这么多,逢人就是一刀。
一万多人,全部做了刀下鬼。
曾国荃认为这些人留着就是祸。
让他们都变成鬼。还有一些人纷纷跳河逃生,湘军水师就定点练靶,刀枪并用。
更有一些“老弱妇女,暂时擒缚,俟讯明分别斩释”,这些人,能释放的只有极少数。所以曾国藩在上奏中说:“杀毙长毛老贼二万余人。”
杀完,就是疯狂大抢劫。
凡是妇女不从的,一刀,凡是以身护店的,一刀,甚至看不顺眼的,也是一刀。
安庆顿成鬼城。
烈焰腾起,安庆陷落。陈玉成、杨辅清、林绍璋、洪仁玕只能看着兄弟们成为刀下鬼了。各部挥泪撤退。
安庆攻下,清廷赏官文、胡林翼太子太保衔,曾国藩太子少保衔,曾国荃加布政使衔。
曾国藩这个两江总督,终于有了一处像模像样的办公官邸。
他选定安庆为大本营。
死了三个人
1861年下半年,除了安庆攻下后,还发生了两件大事。
在安庆攻克前后,死了两个重要人物。
其一是咸丰,另一位是胡林翼。
咸丰死在热河。自从英法联军攻打北京之后,咸丰就携一班大臣及后宫连夜逃往热河。
《北京条约》签订后,他又气又恼,一口气上不来,撒手人间。
此时,安庆还未攻下。
而胡林翼呢,在合围安庆时,他就得了重病。他得的是什么病呢?
肺病,因为他一直咳嗽不止。
但他不得不为攻打安庆的事操心。手下人劝他回武昌疗养。毕竟武昌的条件要好些。于是,他启程回武昌。在途中,与曾国藩见了最后一面,相叙三天,聊了很多事。他们聊的仍然是战事。
回到武昌之后的胡林翼吐血而死。
他看到了安庆的胜利,却没有看到天京的胜利。
两个重要的人物,从此退出历史的舞台。
咸丰执政于忧患之际,在位十二年,始终没过一天舒服日子,他既不是一位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也不是一个无所作为的摆设,他一直在努力,可谓心力交瘁。
但他器局太小,在犹豫与徘徊之间,患得患失。
这不是主要的。世界文明已进化到了工业时代,他不过是小农社会的最后代表,无论如何挣扎,他所代表的政权必然走向灭亡,这是无法抵御的洪流。
相对于历史最真实的轨迹来说,胡林翼的死,对时局的影响,并不那么大了。虽然他死了,但安庆已被攻下,天下大局已定。
但是,胡林翼人格品德的光辉,足以让后来人愧颜。
他并不完美,经过努力奋斗,他变得完美。
他是曾氏最忠实的、最坚定的盟友。他胸怀大局,真正做到了“虚己推诚”。没有他多次向朝廷推崇曾国藩,没有他湖北新政的粮饷支持,没有他军事上的鼎力相助,湘军绝不会成为一支劲旅。
终其一生,胡林翼是一个有缺点的完人,一个真实的完人。
虽然大局已定,失去胡林翼的曾国藩,其悲痛可想而知。
曾国藩悲痛之余,向幼皇帝上折,他一一诉说胡林翼的丰功伟绩。尤其谈到了胡的胸怀坦荡。他写道:大凡良将相聚则意见分歧,或道义自高而不免气矜之过,或功能自负,而不免器识之偏。一言不合,动成水火。近世将才,唯推湖北为最多,如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都兴阿、多隆阿、李续宜、杨载福、彭玉麟、鲍超等,胡林翼皆以国士相待,倾身结纳,人人皆布衣昆弟之欢。
与胡相识、相扶、相助,是曾国藩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段岁月。
曾国藩的人生,总是在沉浮中挣扎。
他一生中遇到的误解、诋毁、排挤多过得到的提携、同情、理解。所以,他特别感谢胡林翼。
胡林翼死了,曾国藩连一个商量大事的人也没有了。接着发生了一件让曾国藩有点摸不着头脑的事,这事,俗称“辛酉政变”。
处江湖之远的曾国藩,对突然发生的这场政变,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他隐约听到了一些消息,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甚至不惜私拆别人的信件,来获得有关真实的情况。每天与李鸿章谈论这事,猜测朝中发生的这场变故,到底是什么原因。
自从祁门一别,李鸿章过得很不愉快。于是,他就写了一封信来,向曾国藩表示祝贺,意即安庆之胜,值得大喜大贺。
这是投石问路。
曾国藩倒是很大度,调侃道:祁门那么险,你走了。安庆这么安全,你又不来。你怎么搞的啊。
李鸿章果然就来了。
关于朝廷的突变,两人猜来猜去,没猜出个什么原因来。
不久,原因和结果就正式传达到了曾国藩这一级的官员中。
肃顺被杀。八大臣革的革职,自杀的自杀,流放的流放。
关于辛酉之变的事情,曾国藩似乎特关注肃顺的被杀。这是为何?
肃顺是咸丰最为信赖的人。肃顺是最信任汉人的满族大臣。
虽然并无直接联系,但,处于同一个阵营,却显而易见。
接下来,曾国藩是否有危险呢?
他不得不考虑这个现实问题。
政治,往往是斩草,还要拔根。
但结果是虚惊一场。
接下来,却是意料不到的惊喜:咸丰十一年十月,朝廷给了他更大的权力,让他节制四省,升协办大学士。
朝廷为什么不仅没把他与肃顺的事联系起来,反而放权让他成为支撑江南半壁的重臣呢?
原因很简单:肃顺被杀,仅是一场宫廷内争。
1861年11月2日,慈禧太后联手恭亲王奕訢发动辛酉政变,改“赞襄政务”为“垂帘听政”,从此统治清王朝近五十年。
慈禧要杀这位高权重的先皇宠臣,总得找个理由。
这个事就交给文臣们来办。
据说拟旨的大臣咬了半天笔杆,不知安个什么罪名。
说他贪,抄家产,各处家产加起来不足二十万两银子。他的薪水,这么多年加起来,二十万两银子的家产实在不算多。最后的罪状为:一是假“赞襄政务”之名,诸事擅自主持,且抗拒垂帘建议,目无君上。
这一条站不住脚。咸丰遗诏中早就有:“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后垂帘之礼,朕何敢易祖宗旧法?”
那么找第二条:肃顺擅坐皇帝的御位,擅用行宫内御用器物。
这一条更是死无对证。
再找第三条:把持一切事务,于传取应用物件,抗违不遵。
这一条倒是有事实。英法联军兵临城下,咸丰接受肃顺的劝说,留下恭亲王与联军周旋,匆匆逃往热河。
虽说是逃,皇上的尊严还是要保证。帝后以外,宗室、宫女、太监、大臣加上卫队,足足几千号人。路上走了八天,准备工作做得不太充分,一路上就谈不上吃好住好了。
肃顺要照顾这么多人,就只能首先保证皇上要什么有什么了,其他人,自然有点疏忽。有一天,慈安、慈禧“不得食,唯以豆乳充饭”。而肃顺为了给咸丰解闷,竟然陪着咸丰进御膳。两宫气不过,要求肃顺改善伙食。肃顺竟“抗违不遵”。
要说矛盾,就这么一点。
慈禧不过是借题发挥。她膨胀的权力欲,才是这场宫廷斗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