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朝廷表达了一种信心:“今第一号系明轮,此后即继造暗轮,将来渐推渐精……中国自强之道,或基于此。”
接着,他破天荒地做了一件事。给这些从事洋务的官员与能工巧匠记功,请朝廷表彰他们。
提这个建议,需要很大的勇气,在那个时代,从事洋务的人,被人看不起。至于那些能工巧匠,在那些以八股为荣的大大小小官员眼中,是些不入流的“匠人”。
曾氏生于封闭的山村,但他如炬的目光穿透了那个时代,从俗世中拔乎其萃,特立独行。从买船、造船、制器、译书、设立学馆、选派子弟留学,他无疑是那个时代,最具政治眼光的政治家。
这是曾国藩人生中,最灿烂的时节。
正是洋务运动,给中国吹来了春风,激烈澎湃的思潮,掀开了窥测世界的一角。让人们从沉睡的梦中醒来。
科学正一点点地击碎八股、虚妄、自大、固执。
同治七年八月,曾国藩接到了一个新任务,他调往天津,任直隶总督。
八月下的调令,他十二月才到达北京。
原因是除了一些公务没处理完,另外还有一点私事。他老弟曾国潢来南京了。
这位在家主持曾家家政的老弟,已七八年没有见到长兄了,于是,从老家千里迢迢赶到了金陵。
这是曾国藩人生中,最后的一次温暖的回忆。他是如此记录:“弟国潢来署,相见甚欢,大被同宿,纵谈家乡琐事,以为笑乐。”
这段记载非常珍贵。老弟来了,那份亲切,犹如回到了童年时代,两个人干脆睡在一起,共一床被子,谈起家乡的那些“琐事”,不时发出笑声。
这么多年没回去了,很想知道家乡的人和事,曾国藩打听这个,打听那个,问个不停。曾国潢就介绍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景况,乡人俚语,格外亲切。
他甚至问到了那个不肯借钱给他的王姓表亲家的现况。
这对于一个久处官场,天天在繁文缛节,虚与蛇委的官宦中人来说,曾国藩与老弟的这几天相处,算是最愉快的。
同治七年十二月,曾国藩到了京城。
一别十六年,再回到京城,一切都感到有点陌生。曾经的老朋友们,死的死了,杀的杀了,退的退了,还有一些,到地方上做官去了。
他成了这群朋友中最有出息的人,他回来了,带着点生疏感、惶恐感、成就感,唯独没有多少幸福感。
他一直是个幸福感不强的人。一生在战战兢兢中,甚至是在夹逢中生存。没成名如此,成名后更如此。
朝廷给了他很高的礼遇。慈禧一连四次召见他。
曾国藩都一一记录了双方的对话。
看过那些对话后,我一直纳闷,慈禧与这么一位重臣,谈的基本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身体好不好,夫人平时在家做些什么,一路上来,还平安吗,等等。偶尔谈过几句正事,比如你认为哪些人还能做点事,但问的比较简短。
很多官员,没有见到过这位出京十六年的曾大人。曾经熟识的,想看看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老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所以,曾国藩成了一位明星,入朝时,“千官瞩目,人人争睹其丰采”。
出京十六年了,与朝廷新贵没打过什么交道,曾国藩也借此机会,一一拜访,比如恭亲王、宝大人、理学同仁、亦师亦友的倭仁先生。
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他专门到了几个地方慰问。
一是登门拜访了塔齐布的老母。
两人见面,眼睛都红了,曾国藩很念旧,怀念塔齐布这位悍将,现在见到塔母,眼泪就出来了,拉着塔母的手,说了很多体己话。当然,他不忘送上一份厚礼。
二是访问了穆彰阿的后人。
穆彰阿在政治上是一个失败者,访问他的后人,需要勇气。一般人对于他的后人,都避而不见。曾国藩来了,给他们家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见到穆彰阿家破落的样子,以及他家后人那感动的情形,曾国藩心中无限感慨。
感恩,一种极其朴素的情感,可惜很多人做不到。
此外,他还以“宰相”之尊,叫上一个随从,到了琉璃厂“淘书”。这个级别的重要人物来了,是否要戒严,史书没有详细记载。
在京的日子,他还记叙了“吃”。
这吃的是国宴,皇帝与大臣同乐。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来了解一下那盛大的场面。
首先是皇帝出来,大家离开位置跪下,三呼万岁后入席,吃的呢,无非凉拌,八个大菜,汤,曾国藩提到了吃海鲜,大约那个时候的海菜,比现在珍贵,所以,不忘点出来,吃完正餐后是果碟,果碟有很多盘,任你吃个够。
曾国藩是作为汉大臣的领班大臣,坐第一席,这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这些事情,他详详细细地写在家信中,好让家人也跟着他从“精神”上品尝一下大餐。
这是曾国藩最后岁月中,一段让外人觉得他特别受尊重,特别风光,特别惬意的日子。
但是,与曾国藩家信中那份风光惬意完全相反,此时,他真正的内心却是落寞、无奈、失落、迷茫、无序、痛苦、悲观。
他不敢把这些写出来。
但有一个人,暗暗地记录下来了。他就是曾国藩最真诚的幕僚赵烈文。
出了北京城,到了保定。一天晚上,用过晚餐,他与赵烈文坐在庭院中的梧桐树下闲谈。赵烈文问:中堂大人,人家入宫回来总是兴高采烈,我却发现您近来闷闷不乐,不知中堂为何事沉闷?
曾国藩摇了摇头,感叹道:“两宫(慈安、慈禧)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时局尽在军机恭邸(奕訢)、文(文祥)、宝(宝鋆)数人,权过人主。恭邸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文博川(文祥)正派而规模狭隘,亦不知求人自辅,宝佩衡(宝鋆)则不满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仁,然才薄识短,余更碌碌,甚为忧耳。”
这段话说得明白点,就是他对朝廷这班人深深地失望。一个国家的权力中枢,竟然由这班毫无气象的人把持。
两宫,就是垂帘听政的慈安慈禧两位,她们的才能见识,太过平常。与曾国藩见了几次面,没有几句谈及国家大事。同治皇帝呢,几乎插不上话,坐在那儿就好像摆设似的。国家大事就全由恭亲王这帮军机处的人把持。权力超过皇帝。恭亲王这个人貌似聪明,但不沉稳,不像个做大事的,文祥呢,太正板,心襟不宽,师心自用。宝鋆呢,口碑差。朝中有点操守的是倭仁,但是,可惜啊可惜,他也与这个时代脱节了啊,他的见识过了时。至于其他人呢,更是碌碌无为啊。
不过,曾国藩这番话后面的深意,其实想说的是:这个朝廷暮气沉沉,与日新月异的世界格格不入了。
他觉得自己毕生为之维护的大清,已是一具行尸走肉,毫无生机。
十年征战,他看到了民间的疾苦,国家的凋零,官僚的腐败,体制的沉疴,也看到西方的强大,列强的文明,更看到了民间新生力量的成长,但这一切,在这个气数快近的王朝来说,他们仍然浑然不觉,即使有所触动,也束手无策。
如果没有与洪秀全的这场搏斗,他绝没有这样深的体会。在经纶事务中,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西洋枪炮的威力无比。
长江上的洋舰横冲直撞。
战火中人食人。
底层知识分子的博学与奋进。
而这个朝廷呢,却死气沉沉,因循守旧,没有半点锐意进取的样子。谁能挽救这个王朝?
他迷茫了,甚至他觉得自己也不够格。他忽然发现,自己从小学到的那一套,在华蘅芳、李善兰那班人面前也显得捉襟见肘。
赵烈文说:中堂大人,世道已坏,您创造的咸同中兴,辉煌不过五十年。
曾国藩不再说话了。
他为之奋斗不息,努力中兴的美梦,在时隔十六年,回到让他尊敬的朝廷之后,他的梦,像太阳下的冰棱,正一点一点,渐渐瓦解。
化成泪,化成血。
天津教案
1870年(同治九年)4、5月间,天津发生了一件怪事:多名儿童失踪。
6月初,育婴堂中有三四十名孤儿患病而死。
于是,一个可怕的传说流传开来,说是外国修女以育婴堂为幌子,绑架杀死孩子,挖出眼睛、心肺之类,作药材用。
这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天津市民就愤怒了,每天有数百人到坟地围观,挖出孩子的尸体查看。
6月中旬,一名嫌疑犯武兰珍被人扭送到了官府。
武兰珍供出了教民王三及望海楼天主堂。
于是民情激愤,士绅集会,书院停课,反洋教情绪高涨。
6月21日清晨,天津知县刘杰带人犯武兰珍去教堂对质,发现该堂并无王三其人,也没有武兰珍所供的席棚栅栏,“遍传堂中之人,该犯并不认识,无从指证”。
其实,这只是天津人对外国人传教不满情绪的集体爆发。
当时,各国列强偏袒教民,凡是入了教的,就觉得跟现在某些人拿到了外国护照一样,瞧不起自己人。
于是,普通民众与教民就常常闹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