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安娜匆匆忙忙从彭德尔顿山庄下来的时候,天空黑压压的,好像要下雷阵雨了。走到一半,她碰见南希带了把伞来接她。这个时候,乌云挪了挪位置,看来雨一时半会儿下不来。
“我知道云会往北走的,”南希仔细观察着天上的云,说道,“我早知道会这样,可波利小姐非让我带把伞来接你,她很为你担心呐!”
“是吗?”这时,波利安娜也抬起头,心不在焉地嘟囔着。
南希哼了一声。
“看来我说的什么你都没在意。”南希委屈地说,“我刚才说,你的姨妈很为你担心!”
“哦,”波利安娜突然想起来有一个问题得马上问姨妈,她说,“对不起,我不想吓着她。”
“嗯,我很高兴。”南希出人意料地来了一句,“我真的很高兴。”
波利安娜瞪眼看着她。
“为波利姨妈为我担惊受怕高兴?哎,我说南希,游戏不是那么玩的——为这些事情高兴!”她提出抗议。
“我没有玩游戏啊。”南希解释道,“想都没想。看来你不明白波利小姐为你担惊受怕到底意味着什么,孩子!”
“还能意味着什么?就是担心,担心就是害怕的那种感觉。”波利安娜坚持道,“还能意味着什么呢?”
南希摇头说道:
“好吧,我来告诉你。她为你担惊受怕,意味着她终于不再高高在上,而是慢慢变得和一般人一样;还有,她为你做的所有事情不再只是因为责任。”
“哎,南希,”波利安娜为姨妈打抱不平,她争辩道,“波利姨妈一直都在履行她的职责。她——她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女人!”波利安娜不自觉地重复半小时前彭德尔顿说过的话。
南希咯咯地笑了。
“没错,她是很有责任感,总是这样,我想!但是,她现在不仅是这样,自打你来了以后。”
波利安娜不再生气,她苦恼地皱起眉头。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南希。”她叹叹气,“你觉得波利姨妈喜欢我在那儿吗?如果——如果我离开她,她会不会在意?”
南希瞥了一下小女孩专注的脸。很久以前,她就料到波利安娜会问她这个问题,这个她很害怕回答的问题。她自己也曾经设想过应该怎么回答——既如实作答,又不伤害提问题的人。但是,现在,现在,尽管又出现了新的猜疑(通过下午送伞这件事,这种猜疑已经不复存在),南希还是非常热烈地欢迎这个问题。今天,她要用自己的良心,她保证,让这位渴求爱的小姑娘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
“喜欢你在那儿?你不在的时候她会不会想你?”南希义愤填膺地叫道,“好像刚才我什么话都没跟你说似的!难道她不是看见天上有一点乌云就让我火速给你送伞来吗?难道她没让我把你的东西搬到楼下去,让你有一个漂亮的屋子吗?哎,波利安娜小姐,你还记得刚开始她是多么讨厌——”
南希的这通话恰恰被自己的一阵咳嗽打断了。
“还有好些具体的事情我就不一件一件地说了。”南希急忙接着说,呼吸急促,“有一些小事情表明你已经让她心肠变软了,也让她高兴起来——那猫、那狗,还有她跟我说话的态度,哦,还有好多好多。哎,波利安娜小姐,根本没有必要问她是否想你,要是你不在那儿的话。”南希热情而坚定地又说了一大通,几乎把她自己以前的看法都覆盖了,甚至连波利安娜脸上突然出现的喜悦表情她都没有思想准备。
“噢,南希,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波利姨妈想要我我有多高兴!”
“我才不离开她呢!”波利安娜后来到家上楼回房间的时候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以前只知道我想和波利姨妈在一起——但是我并不知道,我有多么盼望波利姨妈愿意和我在一起啊!”
波利安娜很清楚,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约翰?彭德尔顿先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免心里有些发怵。她喜欢约翰?彭德尔顿,因此她才会觉得抱歉——他为自己难过,她也为他难过,为他的不开心,为他那些漫长而孤独的日子;她悲伤,是因为爱上自己的妈妈才导致了他一直在阴沉沉的岁月中煎熬。她在想,那幢灰色的大房子在主人康复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冷冷清清的房间、杂物遍地、凌乱的书桌……她心里为他的孤独隐隐作痛。她希望在某个地方寻觅到某个人——想到这儿,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她禁不住欢呼雀跃起来。
她尽自己最快的速度,急冲冲地赶到约翰?彭德尔顿家。现在,她和彭德尔顿正坐在昏暗的大书房里说着话。彭德尔顿挨着她,瘦长瘦长的双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他那条忠诚的小狗依偎在他的脚边。
“好啊,波利安娜,我的下半辈子是不是可以在‘快乐游戏’中度过啊?”男人温柔地问道。
“噢,是的。”波利安娜大声回答,“我为你想到了一件最快乐的事情去做——”
“是和——你吗?”彭德尔顿问道,嘴角挂着一丝冷峻。
“不,不是;可——”
“波利安娜你不能说‘不’!”他感情强烈地打断她。
“我——我不得不说,彭德尔顿先生,真的。波利姨妈——”
“她坚决——不让——你来?”
“我——我没问她。”小女孩可怜巴巴地说。
“波利安娜!”
波利安娜赶紧移开自己的视线,她不敢与他受伤的、悲痛的目光对视。
“你竟然问都不问她!”
“我,我不能,先生,真的。”波利安娜吞吞吐吐地说,“我已经找到了答案,不用再问——波利姨妈想和我在一起,我也想和她在一起。”她勇敢地向他坦承,“您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我想,真的,有点时候,她已经开始对一些事情,不,很多事情感到高兴了。您知道她以前从来不这样,您自己也这样说过。噢,彭德尔顿先生,现在,我不能离开波利姨妈呀!”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壁炉里的木柴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终于,男人开口了:
“好的,我明白了,波利安娜,你不能离开她,”他说,“我不会问这个问题了,再也不会了。”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几乎听不见,却没逃过波利安娜的耳朵。
“噢,还有一些事儿您还不知道呢。”她急切地提醒道,“有一件最高兴的事情您可以做——真的!”
“我不会做的,波利安娜。”
“您会做的,先生。您以前提到过。您不是说只有女人的手和心,还有小孩子才能组成一个家吗?我可以为您找到一个孩子,不是我,是另外一个。”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男人恨恨地说。
“您会要他的,等您了解了情况以后。您是那么仁慈和善良!哎,想想那些三棱镜和金币,还有您为异教徒攒的钱——”
“波利安娜!”男人粗暴地打断她,“无稽之谈!别再胡说八道了!我已经给你说了不下六七遍。我没有为异教徒存过钱,一辈子都没有给他们寄过一分钱!就是这样!”
他抬起下巴,直视波利安娜,准备迎接她伤心和失望的目光。出乎他的意料,波利安娜的眼睛既没有伤心,也没有失望,而是——惊喜。
“噢,噢!”她拍手高声叫道,“我太高兴了!我是说,”她赶紧纠正自己的话,红着脸说,“我不是说我不为那些异教徒难过,只是忍不住为您不想帮助那些印度男孩高兴啊,因为其他人都愿意帮助他们。这样您就可以收养吉米?比恩了,我好高兴啊。现在我知道了,您一定会收养他的!”
“收养——谁?”
“吉米?比恩,他就是您的家需要的那种‘孩子’啊。他肯定会很高兴作这个‘孩子’的。上周我告诉他西部的妇女救助会也不愿意帮助他时,他好难过啊。但是,现在——要是他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有多开心呢!”
“他开心吗?我可不会。”男人斩钉截铁地说,“波利安娜,这太不靠谱了!”
“您是说——您不收养他?”
“这正是我的意思。”
“可他会成为家里的好小孩的。”波利安娜结结巴巴地说,快要哭出来了,“身边有吉米在,您再也不会孤独了。”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他说,“但是,我宁愿一直孤独下去。”
这时,波利安娜忽然想起南希几周前曾经提到过的一件事。只见她抬起小下巴,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
“也许,在您的心目中,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还不如您藏在某个地方的骷髅架吧?但是,我认为,小男孩比骷髅架强!”
“骷髅架?”
“没错。南希说您藏了一个骷髅架在壁橱里。”
“哎,什么——”突然,男人倒头便笑。他笑得痛快极了,波利安娜却紧张地哭了起来。一看见波利安娜哭,男人立即坐直,一本正经地说:
“波利安娜,我想你的看法是正确的,比你自己了解的还要正确。”他轻轻说道,“实际上,我当然知道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比我藏在壁橱里的骷髅架强一百倍。只是——我们根本就不愿意做交换,还是让骷髅架留着吧。不过,给我再说说那个小男孩的事好吗?”波利安娜把这件事又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也许是爽朗的笑声驱散了内心的阴霾;也许是波利安娜小嘴里吉米?比恩的悲惨故事打动了男人已经慢慢变软的心。总之,那天晚上波利安娜回家的时候,给吉米带了封请柬。请柬上邀请吉米?比恩在波利安娜的陪同下,下周六下午到大房子去做客。
“我好高兴啊,我敢肯定您一定会喜欢他的。”波利安娜道别的时候这样说道,“我真的好希望给吉米找一个家,一个有亲人关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