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警察回来时，脚下晃悠悠，嘴里哼着调。他是那样的懒散，又慢条斯理地推开那道门。我站起身，如奔新生，直往门里钻。刘武在我身后大喝，妈的，喊报告！以后见门喊报告，懂不？眼镜警察直往前走，我紧跟在后，没搭理他。刘武在我身后恨恨咬牙。
进门右拐，仍是走廊。这时，声音骤然爆响，水哗哗的喷溅，嘈杂的电视，吵架，唱歌，各样声音混在一起，从走廊滚涌过来。
往前一溜铁栅栏门，日光灯从门里穿出，从走廊经过，人不停在灯光里穿梭。每个栅栏门口都扒个人，光头，穿条短裤衩，迎面叫管教好。走远几步，我听见后面扬着腔叫唤，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来劳改--
我对这样的说法，简直兴奋不已。早前，我在悔过书里申请被枪毙，但是路上后悔。眼下这个地方，介于天堂和地狱之间，岂不快哉！
走廊尽头，眼镜警察停下来。栅栏门旁的外墙上砸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过渡监室。门里站着一个光头，好像早等候在此。眼镜警察开锁，那个光头就退到一边站。
刘武说，把门拉开，进门喊报告，再把门拉上。我拉开门，抬腿跨进去，站定转身，把门拉上，喊一声报告。眼镜警察说，****！把手伸出来，解手铐。这一声****，大概是因为，我把刘武交代的逻辑顺序搞错了。
栅栏门底下有个方洞，我伸出手。刘武忽然逮住我的胳膊，用力往外拽。当时，我半屈两腿，这一拉，身子就势撞在门上。脸撞到铁栅栏，疼得直咧嘴。刘武外面龇牙笑。
两人走后，我抽手回来，蹲在门旁，搭眼看这个地方。监室足有五米高，日光灯钉在墙顶正中，白花花的亮。贴墙是一个大通铺，铺下有一米宽的走道，到处挤满人，清一色光头，全都裸着上身，只穿裤衩。
人手端着一张纸，铺上铺下转来转去，在墙上啪啪拍打。我对这样的情境，不可理解，之前，我曾幻想，这地方介于天堂和地狱之间，一定绚丽多姿，充满情趣，没想是这个鸟样。
站在门旁的那个小光头，二十岁左右，一双牤牛眼，忽闪忽闪。胸前纹着一半狼头，狼嘴张得老大，但没有一颗牙齿。他坐我对面，拿个本子，姓名，籍贯，问个遍。问到学历时，我忽然冒出一个伟大的设想，这设想，跟我的政治智慧有关。我说，我是大学生。
当时，我还挺胸抬头，给自己壮胆。小光头一听，呦。还大学生哪！转头朝里喊，强哥，来了一个大学生。叫强哥的，正躺在通铺上，盯着高挂墙上的电视。听见小光头喊，坐起身来。
此人姓黄，黑胖滚圆，胳膊尤其粗壮，手臂象肉桶一样伸展下来，跟手掌含混不清，手指仿佛只是衍生物。
肚子上纹一条龙，肚脐那儿，有块大红的胎记，刚好成了是龙戏的珠。肚子上的赘肉，重峦叠嶂，坐下，龙头受压迫，挤压进肚皮褶皱里。黄强眼睛扑闪望我，跟文龙说，拿笔给他。
黄强说，写几个字来看看。我寻思要过关考试，就问，写什么。他说随便。我想想，写下一句"这地方，真他妈有意思。"我把两个标点研磨好几遍，直到觉着长相标准，圆润美观为止。心想，假如不过关，能留个认真细致的印象。
黄强看完，哈哈大笑。肚子上的赘肉，颤了几下，肉皮里的龙头，得空探头出来呼吸。黄强说，字写得还行，以后，就写值班日志。黄强又问我说，吃饭没有，我说没有。他就让小光头安排。
通铺对面的墙上，距地面一米半高，内砌一个石台，整整齐齐放着一溜塑料碗。文龙从最边上的碗里，拿馒头给我。他说，另外一个碗里，还有稀饭。馒头干巴巴，没有味道，嚼两下，我就想扔掉。
吃完，文龙喊我，我又蹲回门口。黄强问，懂规矩吗？我想起爆炸头以前说起过，另外，在烂尾楼那阶段，亮也再三强调。我说，少说话，多做事。黄强大惊，大学生也懂这个？
从此，刘小小有了一个新的名称，大学生。我蹲在门旁憨笑，又说了一句话。做为大学生，说这样的话，比较符合身份。我说，还请强哥多指教。
黄强不吱声，文龙小声问，这个，上不上户口？黄强在大腿上狠狠挠几下，说，算了，大学生，懂事就行，给个面子，发纸给他，快抓蚊子。妈的，睡不着了。
小光头撕下一张纸片，递给我，50个蚊子，什么时候抓完，什么时候睡觉。我这才明白，这些人在房间里，端着纸片晃来晃去，所为何事。我接过纸片，学着端在手里，开始为睡觉展开杀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