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少有些懊丧,本是可以不来汉口的,这实在是一件苦差事,再累再忙,老板不会褒奖你,出了差错,就会怪你办事不力,不堪大用。他也知道公司在考验自己,周围人也在看着自己,他只能尽最大努力,把可能出的疏漏减小到最低。他算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没吃过多少苦,一直顺利地成长、读书、工作,都没受过什么挫折。好在他并不骄奢,总是谦逊平和的样子,这或许跟家教与学养有关。也确实是个优点,亲和力让他避免了不少麻烦和非议。但他内心其实是个很较劲的人,他的各方面都应该是别人的楷模。他的家庭、他的成长,也铸成了这一骄傲的个性。
由此,与佳莉之间的关系,他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对他已不仅仅是爱,而是一份尊严。即便再忙,他也断不了想念佳莉,想他们今后的生活,以此来驱散枯燥冗杂的事务带来的疲惫和乏味。
但是,又似乎有一个阻隔让他止步不前,没有足够的理由去罗家再提亲事,总有个面子问题。有时一冲动,就想即刻前往,又觉得与佳莉之间还缺少点火候,没浓厚到非她莫属的地步。或许还是内心的傲气在作怪,如此这般,一次一次,总因工作繁忙而打消了念头。
罗家人也为这个尴尬的局面苦恼,知道事情再拖下去就会不了了之,他们也就更急。适逢此时,堂叔奉先刚添了孙子,办满月酒,罗太太就让宝琨和宋香菊一对去堂叔家贺喜。闲聊之时,自然就扯出了佳莉和子琛撂置的婚事。奉先也觉得为难,已说了两次都错过了,再要提起,他都感到没面子,也就没吱声。但经不住宋香菊一再地暗示,人家又送来好些礼品,硬是不管闲也不好。又听宋香菊说礼拜天是佳莉的生日,最好让子琛这天来一趟罗家。奉先实在是推托不过,只得答应再去试试。
汉口新市场是座七层的圆顶大楼,两翼与大楼形成一个凹字形的园子,面积足有万余平米。园内的设施多仿效上海的“大世界”,不仅有玩杂技的雍和厅、唱戏的大舞台、演文明戏的新舞台,也有中西餐厅、百货商店、弹子房、书场,还有名为“小乾坤”的室内花园,以及哈哈亭,溜冰场……名目繁多,眼花缭乱,可谓是汉口民众的乐园。
从繁华的中山路走进临街的大门,就像进入一个奇妙的大世界。迎面一座碧池,池中有叠石而成的翠嶂,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一涧流水涓涓而下,有捉迷藏的裸体小儿在山腰嬉戏,憨态可亲。近观池中,水草依依,一些锦鲤在其间游来游去,还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划着红掌在悠闲地戏水,故名为“鸳鸯池”。慢慢往里走,就踱入新市场的后部,又见有一趣园,里面设有茅草搭做的亭台,虽人工而就,却不乏返璞归真的妙趣。
脉脉碧水,从小小的竹桥蜿蜒而过,缓缓流进一座荷花形的水池里,从莲心处射出几道弧线形的喷泉,水雾升腾弥漫,蔚为壮观。
虽说礼拜天,人流却不比往日,显得冷清了些。佳莉陪着母亲逛了一会趣园,转而往楼上去看戏,却在楼梯口碰上匆匆而来的董子琛,罗太太一见他来了,便转忧为喜。子琛抱歉说来晚了,随后将携带的一盒礼物送给佳莉,佳莉还迟疑着,罗太太给她使眼色,只得接过。
董子琛去买戏票时,佳莉和母亲就在一旁等候着,却让大舞台的经理瞧见了。经理是老熟人,佳莉在此表演过《天女散花》,如今又冠有“汉口之花”的名头,也时常来此表演抗战剧目,便过来打招呼。听说罗小姐要带母亲看戏,二话没说,就要领她们进场,自然是格外优待,安排坐在了包厢里。
董子琛叫人端来一些茶点和水果,殷勤地侍候母女俩。
“子琛,你又瘦了呀,”罗太太心疼道,“可要注意休息,不能太玩命了。”
董子琛笑笑:“一忙起来哪顾得上休息。”他本想早点去罗家接母女俩,却碰上沈仲明来江边视察,两人不免谈了一会儿。
“都想早点走啊。”罗太太附和一句,便不好往下说了,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眼瞧着戏场里的票友也减少了些,空着半场的座位。离开汉口怕是迫在眉睫了。
坐在冷清的戏场,爱热闹的罗太太多少有些不适,剧目是梅先生的《抗金兵》,演出的是一个流亡剧团,唱念功夫一般。罗太太漫不经心地看戏,时而跟子琛聊上几句,其实也在观察他和佳莉的动静。
佳莉说话很少,表面在看戏,心里却打着鼓点,已经明白,这一出戏又是母亲导演的,有意安排她和董子琛见面,以保全一桩满意的婚姻。
佳莉自从接触到抗战剧团那些人,确实有了不小的改变。最初是为了逃避周老板的纠缠,或是一时新鲜,其实也因爱好文艺,这些都促成了她的选择。她本是有些虚荣心的娇小姐,又成为家喻户晓的“汉口之花”,见过一些世面,已习惯了前呼后拥。在灯红酒绿中浸染,多少迷醉了她的灵魂,淡薄了她的爱国心。只想着玩乐、出风头,并不觉得,迫在眼前的战争与她有多大关系。抗战的事,喊几句口号,表明一下态度就行了。真要做起来,并舍得为此献身,还不是那么容易的。
要说起来,她跟董子琛也有些相似,都是不太激进的人,只想着实现个人的美好理想,只是彼此的目标有差异。但卷入到这场战争,他们已无法逃避,命运的轨迹也由不得自己。董子琛来汉口是打着如意算盘,为的是个人感情,却忙得脱不开身。罗佳莉入选“汉口之花”,让她声名大振,也是喜忧参半。在她受到周老板胁迫时,却遇上了另一个男人魏行健。人与人之间的因缘真的难说,她与董子琛认识多年,一直没有产生爱恋,但一碰到魏行健,心就被他摄了去,回不来了。
因为爱着那个军人,她开始关心时局,抗战由此与她相关。为了爱情,她要与他并驾齐驱,做些让魏行健欣赏的事。她要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只顾玩乐、供人欣赏的“汉口之花”,她也在投身抗战,跟他一样捍卫这座城市。
她就一直待在抗战剧团里,随他们四处宣传,感受无处不在的抗日热情,她的爱国心也在悄悄唤醒。不仅仅是因为爱情,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动,她要这样做。她的爱情也因这一改变得以升华。
因此,在对待与董子琛的关系上,她的做法也不再幼稚。这确实是个难题。如果不是家人撮合,她是希望这个亲事不了了之,都不说破最好,免得伤了感情。但摆在眼面上,董子琛也似乎有意于此,她就只能采取不温不火的方式,淡而化之。不涉及感情,只往其他的方面引,好像他俩不是要成婚的对象,只是亲戚,或是朋友。
“子琛哥,工厂西迁的进展怎样?”
“很紧张啊,”董子琛有些诧异她问这个,还是免不了倒一下苦水,“长江的枯水期就快到了,要加大运力,船只却不够用。每天还要面对敌机的空袭,压力非常大。”
罗太太听了,便有些不过意,“你今天赶过来陪我们,可是耽误正事了吧?”
“这没什么,我早就准备来看望的,几次都耽搁了。今天正好抽出点时间,弥补上次未到的遗憾。”子琛有意睃了一下佳莉,看看她的反应。
“子琛哥也不用客气,都是亲戚,你一人留在汉口,本是我们该来看你的。”佳莉把话转到亲戚上,一点儿不拖泥带水,又不让人感到冷落。
董子琛也是聪明人,听来听去,就觉得总在外围上打转转,一直没进入正题,甚至挨不上边,像跟佳莉刚认识不久似的,想增进了解,却阻隔重重,无能为力。
以他的个性,是想直截了当地跟佳莉挑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该确定了,不能再拖了。可碍着罗太太在场,话又不能直说,只能云里雾里捕捉佳莉的心思,实在是折磨人。
但他也不是等闲之辈,心里就盘算着怎么扭转这一局面,打开一条通路,将被动转为主动。脑子转了几下,便有了主意,也不管是否败坏母女俩的兴致,便告诉她们一个内幕消息,国民政府驻武汉党政军机关已开始撤退。党政机关将转移至重庆,军事机关转移至湖南,就意味着,政府已做好弃守武汉的准备。
这一说,罗太太就没心思看戏了,仿佛大难临头似的。
“如果政府弃守,汉口恐怕保不住,我看表舅妈还是早作打算。”董子琛劝道。
罗太太发愁道:“说来容易,可旅馆搬不走啊。”
泰昌旅馆是这一家人的生活来源,根系牵着,实在难以割舍。董子琛不由开导她们:“旅馆带不走,别人也带不走啊,总在那儿放着。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如果去重庆,我会尽早安排,晚了恐怕就困难了。”他也给她们交底。
“好啊,这又麻烦子琛了。”罗太太听子琛愿意帮忙,自然高兴。她要的,就是一个有能耐可帮衬的女婿啊。
“这是责无旁贷的,我自然要关心你们的安全。”董子琛适时地表达出来,让罗太太十分满意,她让佳莉跟子琛相好,也是想到一家人的后路。
看完戏,已近黄昏,董子琛要带母女俩去园内的餐厅里吃饭,被罗太太谢绝了,说家里都备好了,要子琛也一起回家吃。
董子琛见佳莉脸上淡淡的,不置可否,像是不想要他去的意思,心里便有些不快。想人家既然不欢迎你去,贸然去了,不是自讨没趣?便说有事等着回去处理,下次再去拜访。罗太太见此,也不好勉强。
残阳弥漫在天空中,已经融和了灰色的云彩,在逐渐褪逝。暮霭一点点地逼上来,给墙面、屋瓦、树枝都笼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淡得像化开的雾,连同市声,都化开了。街面比往日冷清了些,马路边行人寥寥。董子琛的心不免生出一丝悲凉,这黄昏,就像他不可挽回的恋情。他没再说什么,直接叫了黄包车,送母女俩回家去,自己便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