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是个饶舌的,一路问罗太太,刚才那先生是儿子还是女婿,好体面,彬彬有礼的,一脸的贵相。罗太太听得心酸,只得含糊作答,又忍不住横一眼佳莉。佳莉感觉到了,知道母亲是为她刚才冷淡子琛生气,只强作不知。
经过交通路时,见报童站在街口叫喊:“武汉卫戍总司令部公告……湖北省防空司令部公告……”
有人在购买,一个又一个,都蹙着眉头,面露忧戚之色。
佳莉叫停车夫,掏出钱买了一份。一看报纸头条,赫然印着疏散武汉人口的《告各界同胞书》。
“是什么公告?”罗太太不认字,忍不住问她。
“没什么,防空注意事项。”佳莉故作镇静道。
罗太太将信将疑,她干脆把报纸翻一面,看起另一页的广告。
接后的几天,从连篇累牍的报道中,已获悉日军正沿陇海线向西进攻,准备夺取郑州,南下进攻武汉。
大街小巷弥漫着紧张惶恐的气氛,每天都有人家上了门锁,然后肩挑背扛地涌向车站、码头,加入西迁的人流,与几个月前的情形正好相反。
也有按兵不动的,走不了,或是没地方走。也有的怀抱希望,认为一百多万国军防守武汉外围,并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
但形势不容乐观,每天都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开封失守的第二天,一些中外记者又聚集在海军俱乐部的二楼茶室,有的皱着眉头在吞云吐雾,有的在唉声叹气,有的则忍不住直抒胸臆,一吐为快。
“……徐州失陷后,战事转移到陇海线。国军一放弃开封,日军旋即占领开封、中牟和尉氏,向西猛进。中牟距郑州不到二十公里,郑州一失,华中将基本无险可守。北方过来的日军不超过一个月就可逼近武汉,再切断长江,便可将中国从南到北一刀两段……”《江城日报》的陈涛平不无忧虑道。
刘明泽是后到的。他在过道上碰到英国《卫报》的记者霍桑,两人都刚从花园口决堤现场采访归来,此时再次碰面,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刘先生,报道不好写吧?”霍桑意味深长地问道。
刘明泽一脸沉郁,摇了下头。
一连几天,他眼里全是滚滚滔滔的洪水,一望无际,无数淹没的村庄、田地,那些漂浮的人、牲畜的尸体、树木房屋的残骸,已经深深地刻进他的脑海里,赶都赶不走。
这是一场始无前例的灾难,冲毁的土地、死亡的平民,无以计数。而作为一名战地记者,他又清醒地判断出,这场灾难,并非是中央社所说的:“敌军于九日中牟附近猛攻我军阵地时,因我军左翼依据黄河坚强抵抗,敌遂不断以飞机大炮猛烈轰炸,将该处黄河堤坝轰毁一段,致成决口……”
这正是让人疑窦重重的地方。
茶室里已聚集更多的记者,对花园口决堤议论纷纷。这时,《国际合众社》的记者肖恩提出一个疑问:“我不明白,日军飞机为什么要轰炸黄河大堤?黄河决口只会阻碍他们南下的行动,这对日军作战又有何意义?”
室内一片哗然。
“我说肖恩先生,”陈涛平站起来,用手指着天空,“你这是天问啊。”
这个“天问”引得不少记者去实地采访,也有了更多关于黄泛区的报道。同情的声音终归站在弱者的一方。一时间,国际社会纷纷强烈谴责日军的战争罪行,这成为国民政府在外交战线上取得的又一个重大胜利。而黄河突然改道也确实让日军被迫改变进攻路线,华北派遣军狼狈逃离黄泛区,退回到开封以东,放弃了从平汉线进攻武汉的计划。他们退守到徐州后,南下到蚌埠,过淮河,再到合肥与日军其他部队会合,又开始从长江北岸进攻武汉。
有些真相,一时还混沌未明,只能等上几年,几十年再去解答吧。那个天问,在刘明泽去花园口采访时就有了,对这个谜底也大致有了判断,却无法言说。已然无法改变的事实,处在这种特殊时期,说了无任何益处,反而会造成更坏的结果。这个策略,虽说延缓了日军进攻武汉的步伐,但那是无数块良田、无数条生命的淹没换来的。他无法得知其中的损失数目,仅从那一望无际的滔滔黄水,已足够让所有目睹惨状的人震惊。
这番洪水的肆虐,并不比日寇屠杀一个南京城逊色啊,或许更为惨重。阻止侵略本是为了避免生灵涂炭,结果却是让千千万万的生命遭殃,这种行动不就是变相的屠杀?这滔天之罪又该由谁来承担?至此,还能指望现政府能扭转败局,确保武汉不失?他不能想下去了,义愤填膺之时,不禁为即将到来的武汉会战忧心不已。
呈法国四堡式建筑的大智门火车站,早在清末就已建成,为京汉铁路南端的终点站,无论规模、设施,还是造型风格,在当时亚洲都算是首屈一指。从车站运行之日起,就是人流聚集的地方,又离法租界最近,很快带动了周边的商业经济,也成为汉口最繁华的闹市区之一。
此时的火车站显得拥挤不堪,一楼宽敞的候车大厅已塞得满满当当,站前马路上,一堆一堆的人坐着,歪着,乱哄哄地叫嚷着,几乎把马路都闭塞了。以前就没宽松过,近段时间,客流量更是猛增。也多是从河南的黄泛区逃难过来的,衣衫褴褛的老老少少,面黄肌瘦的男男女女,挤上火车算是幸运的,没挤上就像蜘蛛一样巴附在车皮上,更多则是沿着京汉线蹒跚而来。
沈仲明的汽车从中山路拐进通往火车站的玛领事街,就被遍布四处的灾民堵得艰涩难行。但他此行不是来慰问的,而是去火车站迎接刚刚返回国内的驻******工作人员。眼前的一幕,无论是他,还是随行的其他人员,都触目惊心,难以平静。他当然清楚地知道,这场灾难是人为造成的,可以解释为一种政治策略,这种自残自戕的御敌之法也确是迫不得已。不决堤,郑州很快会落入敌手,战时首都武汉危如累卵。决堤、黄河泛滥,中原大地顿成泽国,浩荡洪水吞没千百万国人生命财产,殃民之灾无可避免。
沈仲明没有亲眼目睹,他或许会很快忘记这场灾难,等到眼见如潮的难民,他才知道,这场灾难给百姓造成了多么深重的创伤。不管对他,对所有经历过的人,都是难以抹去的记忆。
进入火车站,见候车厅的座椅上、地上,全是黑压压的人,嘈杂不堪,乌烟瘴气。因有重要人员到达,进站口一时关闭,只让前来迎接的政府官员进入。
火车还没有到站,迎接人员就在月台上等候着。一些记者风闻信息,也紧随而来,趁着空隙对几位要员进行采访。
《前沿》杂志社的刘明泽也过来了,但他没有走近沈仲明,而是采访另一位要员。沈仲明当然知道这是在有意回避。他们没有说过话,但彼此已知晓对方,只因他们认识同一个女人徐瑷,而男人间的妒忌也并不亚于女性,风流韵事是最易长脚的。沈仲明就已得知,当初徐瑷住进泰昌旅馆就是因为那个刘记者。而刘明泽与徐瑷断交,也是由于他去旅馆的那次邂逅。
沈仲明与人说着话,捎带打量着一旁风度翩翩的刘明泽,他站在人堆里,犹如鹤立鸡群,十分抢眼,不觉生出一丝妒忌。这是个容易让女人喜欢的男人,也难怪徐瑷会对他着迷。而刘明泽呢,采访的间隙,也在观察近旁的沈仲明,见他道貌岸然,中规中矩,情态乍现时,也自有一段不易察觉的风流态度。彼此相互揣度着对方,其实也在暗地里较劲,或夹杂些许不平之意。
远处响起火车的鸣笛,正朝着车站隆隆地开过来。进站口那边出现一些骚动,旅客吵着要进来,站台执勤人员开始检票,人流陆续而入。这时,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沈仲明和刘明泽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过去,顿时惊得非同小可,竟是他们共同爱恋的女人徐瑷。
徐瑷来替福内特送一位郑州的客商,人家急着要回去,火车票却不好买,她找了站长帮忙,得以落实,顺便也来答谢一下人家。此时,她刚刚从站长室里出来,与那客商说说笑笑地往月台这边走,并没在意人们的目光,她已习惯成为焦点。
“徐小姐,来送人啊。”有人跟她打着招呼。
徐瑷点点头,带着罂粟花一般迷人的笑容,撩动着男人们的心。她朝这堆人里扫了一下,便觉电光一闪,再一瞥,果然在一群人里,立着朝思暮想的刘明泽。顿时心里就乱了,一时呼吸不匀,脸颊绯红,人像踩着棉花似的。刘明泽也停止了说话,默默站在那里,目光如水,隔着人群凝望着她。
她真想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可周围有太多的人,官员、记者、旅客……都在盯着她看,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太不是时候了,她不能害了他。她只能跟其他人泛泛地打着招呼,却不能靠近刘明泽。但目光相碰的瞬间,恰似闪电般穿透了彼此的心,他们还深深相爱,彼此都已感知。
一旁的沈仲明算是最清楚的观众了,男女间的感情,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徐瑷竟然没扫他一下,眼里只有一个刘明泽。那灼灼的目光,是掩饰不了的,可见她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男人。沈仲明的心情一时糟透了。他并非那般地爱徐瑷,不过是一时所惑,有一份交情。但眼睁睁地看着她向另一个男人频送秋波,就有些让人受不了,也让一向自负的他有了某种挫败感。在对待感情的问题上,男女都是排他的,总希望能得到更多异性的青睐,以证明自己的魅力,跟事业一样让人有成就感。这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当初为了这个女人,也把云素给伤害了。想起云素千里迢迢来找他,对他一腔痴情却不得回报,不觉生出一丝愧疚。他可有好些天没有见到云素了,云素也没给他打个电话来。这才想起,上次远征将士凯旋时,在机场看见过云素,云素好像还喊过他。那时,他正急着赶往另一个地方,出席蒋委员长和夫人为远征将士举行的庆功酒会,没空搭理云素,其实也是不便搭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不是瞬间曝光吗?却不知,云素一直在追赶他的车,就因他的冷漠,近乎于绝望。
他把云素伤得不轻,以至于改变了她的生活道路。而此时,他还浑然不觉,以为云素不理他,又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他现在想起来,便打算找个时间去看看她,缓和一下关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