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就在眼前,依旧货物遍地,嘈杂不堪。她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六月的阳光晃晃地照着,宽阔的江面泛着金色的光亮,几只江鸥在停泊着星条旗、米字旗和三色旗的军舰四周低翔,嘎嘎地叫唤着,似一声声凄厉的召示。一些人在等待过江的轮渡,更多的人则在等待民生公司的轮船。每天,都有一二艘客轮或货轮靠岸,紧张地装运后,又吐着长烟往上游方向开去,无数次地往返。
她望眼欲穿,却一直不见中国军舰的影子。
“佳莉——”
她一回头,见董子琛快步朝她奔了过来。
“佳莉,你怎么来江边了?”董子琛的脸因欣喜已有些泛红,“是来找我的吗?”
“我……”佳莉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应对。
“走,去我办公室坐坐,这里怪热的。”董子琛就要过来拉她。
佳莉忙躲闪一边儿,说:“你正忙,我也是有事过来的,就不打扰了。”
“什么事呢?”董子琛瞧了下她忧郁的脸,疑惑地问。
“子琛哥,”佳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会战开始了,江面怎不见有我们的军舰呢?”
“你是为这事来的呀,”董子琛似乎对她的提问有些不解,“这都有统一部署的,他们可能在武汉外围的几个要塞布防,真要回到武汉江面作战,形势就很严峻了。”
“我说呢,怎不见军舰。”佳莉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你怎么关心起军舰了?”董子琛到底精明,想她不会无缘无故地问起这些。
“哦,是抗战剧团准备给海军将士作宣传,叫我来联系……”她慌忙作掩饰,脸颊顿时起了一层潮红。
“是这样啊。”董子琛答应着,表情并未放松,或许是她不自然的样子让人匪夷所思。
“我现在回去说一声……他们还等着呢。”她像逃离似的,朝董子琛挥了挥手,就匆匆而别。
佳莉一路头昏脑涨,她知道自己失态了,她骗不过董子琛,稍稍一想,人家就会觉得她来联系演出的事不太可能。即便有演出,也是专门的机构负责这件事,怎么会让她独自一人找军舰呢?何况各种军事设施处于保密状态,这种非常时期,是不会随便让人上舰的。佳莉想得头大,仿佛董子琛已洞悉了她的秘密,就后悔自己糊涂,没想到董子琛整天就在江边打转转,随时都有可能碰见他。
佳莉说是不爱董子琛,心里还是在意他的。毕竟与对方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是她母亲认定的贵婿,也知道对方爱她。她并不傻,知道嫁给董子琛是最安全的选择,不仅对她,对她全家,都是再好不过的事。如果不是遇上魏行健,她或许会答应他,安安心心地做个淑女,等着他来娶她,然后在重庆的董家花园里当少奶奶,过着优裕闲适的生活。但她遇上了魏行健,一切都改变了。
想到魏行健,无形中就把刚才难堪的一幕冲淡了。她又开始记挂他,不知道他现在哪里,是否安全,这样的思念一天比一天强烈,搅得她寝食不安,心神不定。
而此时,她又参加了话剧《中国万岁》的排演。时间很紧迫,排练很紧张,佳莉却有些心不在焉,白帆急得不行,又忍不住对她大喊大叫。
“佳莉,你怎么搞的,台词还不会?”
“喂,该你上场了,在想什么啊?”
罗佳莉是重也重不得,轻也轻不得,上次说她几句,就赌气跑出去半天,害得剧组上上下下去找。这《中国万岁》是重点剧目,出什么差错,可不是好玩的。白帆见说了几次不改,就终于爆发了,连同上次私自外出影响演出的事,一股脑地教训了一通,狠狠地批评她目无纪律,思想涣散,直截了当地下了最后通牒:“你再不好好排练,就回家不用来了。”
白帆不怕她不来,也知道对迷迷瞪瞪的她只能下陡坎子。这对佳莉确实是个抉择。她要改不掉任性和娇气,也就到此为止了。佳莉在家里苦闷了几天,究竟喜欢演出,舍不得离开,只得硬着头皮回剧组向白帆做检讨,从此全心投入排练,暂时压抑对魏行健的思念。
马当要塞吃紧的消息传来,让武汉三镇沉浸在一片阴郁之中,紧张的空气在大街小巷里流窜,压迫着人的神经。碰见的人,都在打听战局的动向,即便广播报纸严守着负面报道,以免扰乱民心,但总有灵通人士得到一些消息:马当为长江之咽喉,江面至狭,此时已沉船阻塞,陆上守备,严密设防,且要塞由德国军事顾问设计,坚固异常,是阻拦日本海军的坚固堡垒。据称蒋委员长对它寄予厚望,认为其至少能阻止日军一个月的攻势。不意敌军突袭时,因驻守十六军军长李韫珩玩忽职守,又驰援不及,镇守官兵虽顽强抵抗,终被攻陷。由此湖口、九江濒危。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像声波一样扩散开来。
罗家也听到了战局不利的传闻。罗太太已经好些天没有打牌了。不是不想玩,而是找不到伴儿。走的走,逃的逃,只有她家没去处,就只能死守了。到时炮弹落下来,是死是活,就看谁的命大了。罗太太有时也被人问起,不是有亲戚在重庆吗,听说还在民生轮船公司当经理呢,怎就不投靠一下?罗太太是要面子的,自然也回答得响亮,要去的,就是旅馆要人守着,香菊一时走不得。反正都安排好了,晚走几天也不迟。嘴上这么说,心里多少有些发虚,还是因与董家的亲事未了。董子琛也借故忙,一直没再来订亲,心里不觉悬得慌。作为女方,自然不好意思去催这件事,坏就坏在佳莉那丫头又野,整天在外搞什么演出,不着家,也不大跟子琛联系。罗太太要管,也好像收不住这丫头的心了。这丫头要是作古作怪,她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眼瞧着这亲事就搁置下来了,罗太太心里毛焦火辣,却无能为力。只怪当初太娇惯这丫头,变得这般任性。她的一对儿女,就是娇惯坏的,不服管,罗太太说不通的时候,就只有认命了。
已经久旱无望时,却盼来了及时雨。董子琛突然上门来了。
那天与佳莉在江边分别之后,董子琛难受好一阵儿。如果说以前对佳莉爱上别人还是猜测的话,她来江边的异常之举就确认无疑了。董子琛难过的是,她见到他时,除了有些惊慌,没一点欣喜之色,好像彼此碰上是件难堪之事。与他没说几句就要走,还拒绝上他办公室里坐坐,那匆忙的样子,生怕多停留一分钟,被他纠缠似的。
董子琛受到这番刺激,也难受了好几天。受挫对一个男人来说,有时是个反作用力,尤其对一个自尊又自负的男人,往往更容易激发出爱。罗佳莉成了董子琛心中的一个痛,这个痛时时揪扯着他,无形中把罗佳莉当成了一个征服的对象。他必须要娶到她,要不他会难受一生。虽然他还不知佳莉爱的那个人是谁,但既然要找军舰,也大致判断出对方是个军人。
想到军人,董子琛不觉冷笑一声。他知道又是佳莉这种不谙世事,只知风花雪月的少女所怀想的梦,于现实是行不通的。这才明白罗家为什么急于跟他家里确定亲事。正是战乱时期,罗家肯定是不愿佳莉找个军人的。
董子琛从沈仲明那儿了解到,几艘军舰如他料想的,正在武穴田家镇要塞布防,阻击日军的进攻。近期不太可能开到武汉巡防,也就放下心来。只要对方不来武汉,佳莉与他见不着面,就不要紧了。
但这天,他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汉口维多利亚纪念馆主办救亡募捐公演,“汉口之花”罗佳莉参演话剧《中国万岁》,引起轰动。
他盯着罗佳莉三个字看了半天,心中激动之余,难免又生出一丝担忧,这报纸如果让军舰上的那个男人看到,勾起想念,说不定会写信给佳莉,或者打电话来,两人一联系上,可就糟了。
董子琛感觉到,与佳莉的婚事再不能拖下去了。虽说时间上不允许他们即刻成婚,但他要做的,必须尽可能地创造条件,消除一切影响他和佳莉结合的不利因素。而就目前形势的发展而言,对他还是有利的,他应该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
此时,罗太太见子琛主动上门,就像救星驾到。马上叫王妈去喊媳妇回来,准备家宴,要招待子琛。
“表舅妈,政府机关和学校都在撤离,再不走就晚了。”董子琛开门见山道。
一会儿,宋香菊匆匆忙忙赶回来,罗太太便说:“你看子琛多好,已在重庆给我们安排了住处,要我们一家现在就去呢。”
宋香菊说:“子琛这么忙还记挂着我们。我倒是想走,可旅馆关不了门,哪走得开?”
董子琛问:“不能叫人代管一下吗?”
宋香菊摇摇头说:“这个时候,店里的人都看着我呢,我一走,谁还有心思留在这儿?”
一时要去买菜。董子琛却叫不忙,他是抽空过来的,要他们赶紧准备,见婆媳俩一时犹豫着,便要他们再商量一下,两天内答复他,好安排船票。再要晚一点儿,就不太容易了,说完便告辞而去。
晚上等佳莉回来,罗太太就把子琛来过的事说了,佳莉一听要去重庆,就说现在剧团演出很紧张,都是政治部三厅下达的任务,哪能临阵脱逃?自然不愿走。
罗太太道:“什么叫临阵脱逃?不是出了疏散人口的告示,要大家离开吗?”
佳莉说:“我现要是走了,戏就没人演。”
“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罗太太嗤道。
“非常时期,只能服从上司的安排呀。”佳莉倒是理由充分。
罗太太气道:“晓得你个死丫头会故意扭筋,你不去,你哥哥嫂子都有忙的事,也走不了,叫我一个人怎么去?”
“你把小宝带上不就行了?”佳莉勾住她的脖子说。
罗太太道:“有你这么当姑娘的,一点儿不体谅老娘,简直气死我了!”
“我还不是走不开呀,人家都在抗战,我哪能图安逸呢?老人小孩先离开是应该的。”佳莉振振有词。
罗太太说不通儿子媳妇,也说不通姑娘,心里悲哀,索性硬下心来,就决定自个儿带上孙子先行去重庆。
宋香菊因婆婆带走了小宝,她也放下了心。以后家里就剩下她、宝琨和佳莉三个人,各忙各的,只有到晚上回到家才碰着面。家就不像个家,而像旅店了。宋香菊本想让宝琨跟着婆婆一道走,反正旅馆由她一人守着就行了。宝琨又不肯,一是帝主宫那里的货还没销完,钱压着收不回。二是不放心宋香菊。他除了要钱时跟她扯皮打架,对宋香菊还是蛮在乎的,有时骂她在外不正经,也是担心宋香菊有二心。他要是一走,宋香菊一人留在这儿,跟别的男人跑了,他可是鞭长莫及。他必须得守着她。要走一起走,要留也一起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