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夫妻之间,倒比罗太太在时还要融洽一些。有时宝琨也去旅馆坐坐。伙计走了几个,人手也紧张,宋香菊倒是希望他来帮忙。也不做事,就坐在一边,当甩手掌柜,宋香菊也是舒服的。有时他来得早,宋香菊就在旅馆做了饭菜等着他吃,真像是夫妻店了。
这天晚上,宋香菊回到家里,看见佳莉房间里的灯亮着。探头一瞧,佳莉正趴在桌上写信。
“这么快就想姆妈了?”
听到嫂子的声音,佳莉一下慌了神,忙把信纸一遮,红着脸说:“嫂子就不想他们吗?”
“想哟,还不知在重庆怎样,也没来个信。”
“邮路太慢了,怕是一时难收到吧。”
宋香菊听得怔了怔,不由问:“你不是给姆妈写信吧?”
“怎不是啊?”佳莉忙说。
“感觉不是,给别人写信吧?”宋香菊看佳莉低头不吭声,便说,“我就知道,你对子琛一直躲躲闪闪的,还是因那个人吧?”
佳莉一听,顿时羞红了脸。见躲不过,只得拿出魏行健写给她的信递给嫂子。宋香菊轻轻一笑,打开了信纸。
佳莉妹鉴:
自六日收到你的信,得知你入抗战剧团,四处宣传,甚感欣慰。别来已久,分隔两处,如何弥补想念的心弦?
佳莉,我知你是多情重义之人,而我又何尝不如是?近日读到《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一句,总使我想起曾经的欢聚,以及我与你誓守之约。时至今日,国难日深,你我各尽天职,别之天涯海角,今昔之比,使我又是悲伤,又是壮烈……
宋香菊识字不多,断断续续地连贯起来,也大体明白了意思。
“嫂子,他对我一片真心,我不能辜负了他。”佳莉激动地说。
宋香菊半晌没有反应,末了才道一句:“你就不在乎董子琛的一片真心?”
“嫂子,我也不想这样,但实在没有办法,感情勉强不得。”
“可打起仗来,军人会随时牺牲生命的啊。”
“嫂子,你别……”佳莉不忍听下去,她的嗓音在微微颤抖,“我想到过……又断不了不去思念他,也认定了他……”
宋香菊摇着头,心里知道拉不回小姑子,爱是很要命的事情。纵然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会前往。换了她,又何尝不如此?
“你在给他写信?”
“是的。”
宋香菊站起身,叹了口气说:“写吧,不打扰你了。”
没有空袭的夜晚,短暂的安宁便是一种释放。街头巷尾的人都出来了,一些人家敞着门,贴着米字形防震条的玻璃窗也都豁然大开,房内的人处在公共视线内,已没有隐藏的秘密。
也是天热的缘故。武汉这地方俗称火炉,几面是山,犹如处在盆底,白日里,太阳火辣辣地倾泻下来,蒸烤着大地。到晚上,晒得发烫的屋瓦、墙壁、树木、路面把蓄了一天的热气散发到空气里,四周的房屋便处在热烘烘的包裹之中,如同蒸笼里待着。偏是这一年入夏得早,六月底的天气,已经燥热难耐。屋内热得不透风,人们便拿着靠椅、竹床躺到外面乘凉。尤其是从北方来的人,受不了此地的闷热气候,赤着臂膀坐在外面敞地上,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还在不停地抱怨。
相比之下,有钱人家还是要舒服一些。房屋的外廊已隔断了一部分阳光,摆满绿色盆栽植物的客厅里,悠悠地吹着电风扇,身着薄如蝉翼的丝绸睡衣,慵懒地靠在铺着细绵竹垫的沙发里,看书或是聊天累了,吃一块冰镇西瓜,或是喝上一杯酸梅汤,燥热便驱散得几乎无形了。
徐瑷现在就过着这样神仙般的日子,也是一般人梦想的生活。她应该是满足了。但此时,那张姣妍的脸上却透着一丝忧悒之色。
她的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写的是日本大本营下达实施汉口的作战命令。“汉口作战”的目标要达到三个目的:首先攻占中国抗战中心武汉,摧毁中国人民抗战的意志;其次是消灭中国军队的主力;最后是摧毁国共合作势力,使国共两党分裂。企图以大包围、大迂回围歼中国的主力部队,达到“速战速决”之目的。
这张纸是从福内特的皮包里搜到的,在一封信里夹着,信封上落款是香港麦加利洋行。而此时,福内特正醉倒在沙发边呼呼大睡。
今天是福内特的生日,他说过一次,徐瑷便记下了,徐瑷对数字的记忆相当好。福内特自己倒是忘了,早上看他急着出门,徐瑷便要他下班早点回,两人一起吃个饭。自她来这里,福内特总是早出晚归,她也是行踪不定,两人在一起聚餐的时候很少。虽说吃饭的机会也有,却不在寓所里,而多是在一些酒宴上。福内特有几分新奇,也没细想,只说没其他事,就争取早点回。
徐瑷便开始了准备。她让那对夫妻买些鱼肉蔬菜,说今天是福先生的生日,晚上给他庆贺一下。女佣问还有谁要请,徐瑷也没说明,只要他们准备两三个人的饭菜就行了。
晚上,女佣把做好的菜肴一一往餐桌上端,五颜六色,香气扑鼻。却迟迟不见福内特回来。徐瑷等不急,便打电话去催,他正在跟下属谈事,说一会儿就回。
“明天再忙吧,今天是你生日啊。”电话里的徐瑷提醒道。
“哟,我忘了。好,马上。”福内特答复。
约莫半小时,大门外就响起汽车的声音。
福内特进来就给她一个拥抱,得知是为他庆生,真是太感动了。徐瑷怕他缠绵不休,忙闪过一边,然后拿出一瓶茅台酒,倒了两杯。
“这哪能行?我是不喝中国白酒的。”福内特连忙推挡。
“今天是你的寿辰,总该庆祝一下,哪能不喝酒?来,我敬你。”徐瑷脉脉含情地对着他。福内特抵挡不过,只得端起酒杯与她碰了碰,呷了一口。
吃了几口菜,说了些闲话,徐瑷又要与他碰杯,福内特连忙摆手,要徐瑷自便。
“你可真是绅士,又不是在外面,就我们俩,难得痛痛快快地乐一次。”徐瑷遂将酒杯端起要灌他,“我可是舍命陪君子,看你的了。”
福内特说:“知道你有酒量,我可比不上你哟。”他又抿了一口。
徐瑷不管这些,继续要跟他碰杯。“你当着未婚妻的面还这么拘谨,醉了又如何,怕我看到你的丑态不成?我还没看够?”
福内特被她的莺声燕语一挑逗,骨头已酥了半截,见女佣还站在一边守候,便让她下去吃饭,有事再叫。
“先生,也不能喝多了。”女人阴着脸在一旁提醒。
“知道,你去吧。”他摆了摆手。
女人一走,福内特便开始放肆起来,“你要我喝酒,那好,我要看你怎么能喝?”
徐瑷莞尔一笑,她可是各种场面经历过的,还怕一个福内特?
“先生,你跟我说这种见外话,把我当什么了?”
“你说我把你当什么?当我的宝贝呀。”福内特的邪劲一上来,便有点管不住了。
徐瑷身子一躲,讥讽道:“我怎是你的宝贝呢,不过你收留的难民罢了。”
“收留你这个漂亮难民,倒也不错。”他嘻嘻一笑,一把搂过她,徐瑷乘机拿过酒杯,两人又交杯把盏地对酌起来。
酒过二巡,福内特的脸已红成了猪肝,脑壳也开始摇晃。
“把这段时间忙完,我就卸了担子,有时间多跟你在一起。”他饧着眼对徐瑷交底。
“怎么叫卸了担子?不当大班了吗?”徐瑷不由问。
“不是,朋友要我帮忙的事,推托不了。”他一把搂过徐瑷,醉眼迷蒙地说,“没想到来中国会拥有这么多东西,尤其是你……”他情不自禁地亲吻她。
“来,干杯!”徐瑷又扯着他继续饮酒。
他的皮包放在沙发边,忘乎所以与徐瑷拥抱亲吻,也忘了让女佣放进书房里。等他昏昏沉沉倒在一边,徐瑷便快速地翻找起来。
没有其他东西。较为可疑的便是那封信。
徐瑷感到有些悲哀。当时沈仲明要她防着点福内特,她还以为对方是出于妒忌。但时间长了,也感觉福内特神神秘秘的,有点不对劲。后来军统局的陈局长要她帮着找一下福内特的证据,因有关方面已经查到他跟上海的日本间谍有联系,她不敢怠慢,知道他已在人家的掌控之中。
陈局长告诉她,日本在中国派了很多特务,出高价悬赏蒋委员长的人头。日本间谍也在中国内地猖狂地活动着,将掌握的军事基地和重要设施位置报告给日军指挥部。到夜间,日军发射的火箭弹会引导着轰炸机向既定目标——长江边的水电公司和军工设施空投炸弹。
徐瑷听得心惊,就希望福内特不是这种人。如果福内特确实是一个正经做生意的商人,或许他们还能生活在一起。然而,却是让她不愿看到的结果。
徐瑷一时陷于了两难,去告发他吗?相处这段时间,就个人情感来说,他对她不错,她不能恩将仇报。但是不上报,隐瞒包庇他的罪行,她又有负于政府,对不起国家,说不定还把她以隐瞒包庇罪论处。
却容不得她多想,必须做出抉择。
“喂,别睡了。”她忍不住将他拍醒。
“怎么啦,亲爱的。”福内特迷糊着问。
“你马上离开汉口,离开中国。”徐瑷急切地说。
“什么?”福内特惊得一下坐起,酒全醒了。
“快走吧,不走就晚了。”徐瑷催促道。
福内特盯着她的脸,像不认识似的。忽地一下扑了过来,将她压在身下,“你个坏女人,去告发我了?”
“我没有。”徐瑷拼命挣扎。
“你看到什么了?”福内特恶狠狠地对着她,“我也想呢,从来不跟我一块吃饭,怎突然热心起来了?原来你是藏到我身边的定时炸弹啊。你这个妖女,我当初怎没识破你?”
他用手掐住徐瑷的脖子,几乎要用力,徐瑷挣扎着说:“我好意劝你,你却要对我下毒手,我总算看清你的本来面目。你要弄死我,你会罪加一等的。”
福内特望着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怔了怔,忽地一下将她抱起,疾步往房间去,然后将她往床上一扔,便扑上来,撕扯她的衣裤。徐瑷也疯了,使出全身的气力,朝他毛茸茸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
“啊——”
听到惨叫声,门外乘凉的女佣急颠颠地奔了进来。
福内特已经挣脱出来,捂着血红牙印的手臂往外跑。
“好,好,我走,离开这里。”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咆哮着,发现皮包在沙发上,拎起就往楼上奔。一会儿下楼来,手上提着一只皮箱,也不忘要女佣看住徐小姐,不要让她出门,又小声嘱咐了一遍,便匆匆走了。
徐瑷的房间被上了锁。她出不去,不吃不喝地关了两天。后来被前来搜查的人发现,才得以获救。
原来,福内特得知自己已暴露,就想乘飞机去香港。为避免出境麻烦,他将搜集到的有关中国政治、军事、经济方面的情报准备一并邮寄出去,扔进邮筒后,即被跟踪的稽查人员截获,福内特随之落网。
一个星期后,徐瑷在报纸上看到日本间谍福内特被驱逐出境的消息。
后来得知,福内特充当间谍是受了一个日本人的胁迫,那日本人当初帮了贫困潦倒的他,将其引入歧途,从此摆脱不掉。
“我是爱你的。”想着福内特对她说过的话,不觉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