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车站,总是有种沉闷的感觉。特别是雨天,不是直泻而下,乍然又止的那种雨,也不是如同应景般的蒙蒙细雨,那种雨是自顾自地下着,既不大得令人心生感概,也绝不小到让你萌生出“雨就要停”的企望。这冲下得不大不小的雨,在冬天是常有的事。即将远行的旅人们,站在被雨溅得泥泞不堪的站台上,因为是冬天,所以衣服总是臃肿的,从臃肿的衣服里伸出一只手,挟带了大小的包裹,另一只手还要腾出空来,死死抓住了雨芈。风又大,芈撑开着,被猛烈的寒风刮得东倒西歪。在这样的雨天,长途汽车总是姗姗来迟,提包裹的手觉得酸了,但没有干一点的空地可以把它摆放下来。走动到站台的那头,张望着迟迟未来的车子,裤腿上却早已沾得泥渍斑斑。稍一扭头,伞歪了,雨水顺着伞面滑落下来,有几滴正巧落在****的脖子上,入骨的寒意。但车子却还是没来,于是只能再等,又是尴尬又是绝望的。
那辆开往燕城的长途汽车,在误点了将近一个小时以后,终于缓缓驶入车站。乘客们嘴里抱怨着,脚下却仍然抓紧上了车。雨还在下,舶舶舶打在车窗上,但因为终于有了栖息之所的缘故,这隔着窗户的雨声,反倒让人产生了莫名的安全感。阿美和蓝眼睛是最后上车的,他们显然是刚刚才赶到,两个人在雨中的站台上狂奔,嬉笑着向破旧的车子跑来。高鼻子的蓝眼睛走上车时,车里起了一阵静默。蓝眼睛穿了套牛仔服,也是蓝色的,但那种蓝和他的眼睛是不同的,眼睛的蓝,是空洞洞的,给人一种透明的感觉,仿佛要使人联想到,那人也正是个没心没肝的空心人。但牛仔服的蓝色却是实实在在,被磨砂磨过,上面还灭了泥渍:不容人怀疑的。阿美手里牵着蓝眼睛仔服的下摆,跟着就上了车。看上去,阿美只到蓝眼睛的肩膀下面一点,阿美的头发又长又黑,滑滑的披在肩上,是非常纯种的东方人形象。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车子里,在视觉上给人非常奇异的感受,有点突兀,横看竖看,总有什么地方错了似的,因为对比太大,越看就越有种不真实的昧道,好像两个都不是真人了,各自把对方的奇怪对比了出来。这种奇异的感受,连带着让人觉得这破旧的车,这雨,这漏风的窗子,这个冬天落雨的早晨,还有这一车子的人,都有了某种不很真实的感觉。因此,大家都沉默着,被一种情绪所浸润,沉入到旅途的冥想中去了。
车子摇摇晃晃的开着。因为车上有个外国人,大家的一言一行里,下意识的都有了些节制。但车子开过几个小站,上来下去几个人,时间一长,气氛渐渐又轻松了起来,有人讲起了笑话,里面有方言中的一些粗俗俚语。附近的人听着,都跟着吃吃地笑,然后又偷偷回头,看那个蓝眼睛外国人,却见他也在笑,笑得蓝眼睛弯了起来。阿美大概累了,头磕在蓝眼睛的肩膀上,一副已经睡着的样子。于是大家想到,这蓝眼睛可能是懂得中国话的。笑话就不讲了,开始打牌,输的人要从加座底下爬过去。雨更大了,把乡间的泥路溅得面目全非,但田野里看上去是潮湿的,因为潮湿,甚至还有了点绿意,雨点掉在窗玻璃上,有种言情的暧昧,又像眼泪一样滑落下来。
车子忽然咔的一下,停住了。因为惯性的作用,大家都往前冲出许多。牌局散了,睡着的阿美发出一声惊叫。车里一阵晔然,然后前面的人开始传话过来:车子坏了,一时半会儿还修不好,要下车的,还是趁早下车吧。陆续的有人下车,下了车走几步,有的就又上来,路实在是不好走,又泥又滑,还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拦到车子,但毕竟还是有人提着行李、背着包囊走远了。司机正趴在车底下修车,修了一阵,像个泥人似的又回到座位上,点根烟,喝几口水,还是那句话:一时半会儿的修不好。渐渐的又有人下车,这样的几个来回,等到司机第四次爬到车子底下去,车上一共就剩下三个人了。
这三人显得都很悠然。坐在车身靠后的,是阿美和蓝眼睛。他们显然是出来玩玩、散散心的,这冲散心,寻的就是份静谧与悠闲,不在乎去什么地方,那地方是很有名气,还是野猫野狗都从不光临的。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两人仿佛都有点莫名的开心,好像某种隐秘的愿望突然得以实现似的。阿美正起劲的和蓝眼睛说话,蓝眼睛兴致也很高,不断的用手比划着,中国话里夹着些洋文。
蓝眼睛是丹麦人,在中国留学,一次朋友聚会时,认识了在电视台工作的阿美。蓝眼睛约阿美喝咖啡,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说话,说不上投机,也说不上不投机,因为讲的话都是些漫无边际的东西,有点玄,只能从审美或者学术的角度来分析。喝第二杯咖啡的时候,阿美说了句,其实燕城很好的,尤其是下雪的冬天。说完这句话,阿美忽然觉得有点不妥,仿佛这句话有着某冲暗示的性质,很容易让蓝眼睛以为,自己正在暗示他同游燕城。况且,处于北欧的沔麦,常年有雪,举下雪这种例子,就显得十分平庸了。
没有料到,蓝眼睛的反应却是非常强烈,他几乎未作任何思考地脱口而出:你有兴趣一起去吗?阿美有点窘,蓝眼睛的坦然让她觉得,仿佛自己的心里倒是怀着鬼胎似的。他是外国人,阿美想,外国人当然有他们自己的观念,这种观念与阿美其实是合拍的。阿美抬头看了看蓝眼睛,那真是双很蓝的眼睛,特别体现在眼球上,非常清澈,给人一种纯洁的感觉,但那双眼睛盯着你时,又是有着诡秘的,在清澈与单纯里面有着很深的东西,有点像是猫眼。阿美的心里暗自感概,西方人的眼睛倒是很媚的,但那是种陌生而奇异的媚眼,永远不会让人产生贴肉的感觉,就像与他们的交往,可以谈雪,谈燕城,谈中国的《周易》和丹麦的美人鱼,都是些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一些性灵之物,却当不得饭吃的。阿美对蓝眼睛笑笑,没有肯定说去,也没有说不去。阿美很想出国,这个念头,已经在心里盘梪多年了,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这念头升起又落下,但从来没有断过根。在朋友家遇上蓝眼睛时,阿美心里忽然一动,仿佛有了某冲预感,果然,蓝眼睛也注意到了她,然后他打电话,打了两趟,请她出来吃咖啡,阿美去了。这开始的一切都很顺利,就像她预感到的那样。
但阿美很快觉得,很难向蓝眼睛提起出国这件事。他把她当成中国的古文物来看待,一个中国的女孩子,懂得禅宗与园林艺术,对政治不感兴趣,很别致,甚至还带有些旧中国的气息。她让他想起书里看到的中国闺秀,纯粹属于东方的,有着幽然的色泽与气韵。阿美意识到,自己对于蓝眼睛的吸引力,也正是自己的愿望无法实现的阻碍。一个古董般的阿美,忽然提出签证、担保人、经济来源之类的问题,蓝眼睛一定会有大失所望的感觉,他甚至会不会觉得受了骗?
阿美知道,西方人有时非常复杂,有时又单纯得像个孩子。当然,阿美想,如果自己很直接地向蓝眼睛提出这种要求,他可能也会尽力去做,但总有什么东西就从此失去了,这让阿美觉得不甘。阿美正在寻找一种契机,既达到出国的目的,又不失去自己在蓝眼睛心中古文物的地位。所以,后来当蓝眼睛再次提出去燕城时,她心里一亮,阿美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要下雪。阿美对蓝眼睛说。
车子半路坏掉,这对阿美和蓝眼睛的情绪,都不产生什么影响,事情表现得越玄妙,越不可捉摸,就越是符合他们的心思。在于蓝限睛,这本是一次没有什么负担的旅行,一个东方女子作为旅伴,已是有着某种妙处蕴藏其中了,路上多的也是异国风情,中途再出现些挫折,只会增添旅途的乐趣,至于能不能到达燕城,其实倒是无关紧要的。燕城只是个假象。这是他和阿美都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当然,在于阿美,还有另一层含义,阿美茌寻找着契机,也就是说,她正在等待着某种奇迹的出现,而奇迹,常常是跟随在蹊跷而玄妙的事情后面的。
司机又从车底下钻了出来,他朝车子里的三个人看了看,对于他们的等待,仿佛有点感动,但脸上还是那种漠然的样子。司机告诉他们,车子暂时是修好了,但开不长,还得大修,所以燕城是肯定去不了的,最多只能开到乍圃。司机点了根烟,然后等候他扪的抉择。阿美和蓝眼睛立刻就同意了,乍园是个清静的地方,还有海,这些对于他们,都是再合适不过的。车上的另外一个人,是推销员王伟,他是出来讨债的,一笔三角债,拖了半年多。债主躲起来了,避而不见,王伟连影子都没遇到,白等了十多天。直到王伟终于失去信心,搭车回燕城,没想半路车又坏了。听司机说车子开到乍圃去,王伟有些心动,好多年前他去过乍圃,和以前的初恋女友一起去的,后来女友离他而去,王伟也真正开始了在社会上的闯荡,这一晃,也都十多年了。乍圃这个地名,让王伟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王伟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在恍然之间,他甚至还起了淡淡的怅惘。他忽然不想马上回燕城了,王伟又扔了一根烟给司机,然后表示自己也跟车一起去乍圃。
车子终于又晃晃悠悠地启动,有点老牛拖破车的感觉。司机的背影有着很坚定的意味,这让人觉得乍圃之行存在某种根据,是命里注定的一件小事。马达发出很响的声音,几乎是刺耳的,所以车上的人都停止了说话。雨小了些,但仍然在下,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也小了些,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沙沙声。
王伟闭起了眼睛。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女友,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她了。那次他们去乍圃,也是个冬天。那时的冬天特别冷,王伟还清楚地记得女友穿了件火红的棉衣,他们住在一个小旅店里,租了相邻的两个房间。晩上女友在他房里说了会儿话,九点多就回房睡觉了。王伟也觉得累,早早睡了,一点别的脑筋也没动过。第二天,他们手拉手到附近山里面去,就像以前电影里面谈恋爱那样,女友在前面跑,王伟在后面假装追,然后两个人跌坐在一棵老树下面直喘气。傻里傻气的,王伟想到这里,笑了笑,他的笑脸,随着车身的晃动而改变了形状,有种奇怪的感觉。
咔的一声。车子又停住了。王伟一惊,睁开眼睛向外张望了一下。原来是路上遇到栏车的了。司机嘴里骂骂咧咧地打开车门。上来一个瘸子,表情挺严肃,衣着却很古怪,像是马戏团里出来的。车上三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瘸子却没什么反应,一副见多不怪的样子。他手一牵,忽然一只活物跳跃着上了车,大家都吓了一跳,是只猴子,身上被雨水淋得脏兮兮的,两只猴眼却骨碌碌乱转,也是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
那个司机拒绝开车了。说猴子是不能上车的。瘸子迟疑着,又看了看车上的其他三个人。蓝眼睛忽然说话了,他的中国话讲得其他人都听不大懂,于是阿美又进行了翻译。蓝眼睛的意思是,猴子和人一样,应该也是可以上车的,况且还下着雨,天又冷,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看,也不应该把动物抛在路上,置之不理。司机不说话了,他被人道主义这个词唬住了,司机经常从新闻渠道听到这个词,现在由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说出来,仿佛就更有这回事似的。于是司机让瘸子买票,他想了想,说猴子也得算一个。
瘸子买了两张票。找了个座位坐下,猴子就蹲在他的身边。司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瘸子说,老兄,这车子只到乍圃的,你去不去乍圃?
瘸子点了点头,好像还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王伟坐得离他挺近,王伟恍然之间听到他说,都一样,去哪里都一样。但王伟又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雨又下大了,还刮起了风,车子又开动的时候,王伟觉得,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其实只是个错觉,是风的声音,或者就是雨的声音,当然,也不排除自己想当然的一种感觉。
半个小时以后,车子开到了乍圃。正是正午过后的那段时间,小镇上也泥泞泞的,下着雨。司机把车子停到了一座庞大的建筑面前,他向车厢后面转过半个身子,一只手指着窗外那个建筑,他告诉大家,那是乍圃新建的饭店,条件还可以,有卫生设备,价格也不贵。至于车子,他这就到镇上的修车厂去修,说快也快,说慢也不过三两天。司机讲到这里停了一下,接过王伟又扔给他的一根香烟,点着了,从鼻子里喷出一股青烟来,然后他隔着几个座位,对王伟点点头。等到车修好了,就仍旧开燕城,司机又说,乍圃交通不便,大家要是等得及,还是可以一起走。这时阿美就问他,那么车子究竟什么时候修好呢。讲不定,这就讲不定了,司机拍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一副要走路的样子。这样吧,他提高嗓门,对坐在车身后半部的阿美说,这样吧,车子修好了,我就停在饭店前面的广场上,你们看得见的,当然,我还可以按喇叭,拼命的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