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考上大学以后,一个寒假,我与母亲一起去寻访了大姨妈。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前就开始想念大姨妈一家,有几个熟悉他们的朋友告知了一些情况。母亲总是这样,脾气暴躁,有时候看待问题爱走极端。这可能也是善良人们的通病。但时间这个东西总是很了不起的,它不仅渐渐的使母亲心平气和起来,更重要的是,在时光的冲刷之下,事情多余的、表面的、可能被激动的情绪大大夸张了的部分,终于得以清除与还原。我们是在一个冬天的晩上走进大姨妈家的,门洞显得幽深昏暗,一只狗汪汪的大叫起来。那房子有一种旧上海的气息,这让我立刻喜欢上了它。我们终于被告知,大姨妈因为身体状况不佳住在一个疗养院里,已经几个月了,并且还将要住一段时间。
第二天,阳光明媚。没有风。我们在疗矜院的病房里见到了大姨妈,因为大表哥已经事先通知她我们今天要去的事,所以看到我们,大姨妈并没有显出惊冴的样子。没有小说里那种戏剧性的场面,一切都很平淡,几乎有种奇怪的习已为常的感觉。我叫了一声阿姨,母亲叫了姐姐,大姨妈就从桌上拿了苹果削给我们吃。病房里的人都没有太注意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是阔别十年后的重逢。母亲显得兴高采烈,我们三人到花园里散步时,她经常用眼光提示我挽住大姨妈的手臂。下午的阳光照在怒放的腊梅上,大姨妈穿着颜色鲜艳的长大衣,手里挎了一只小包。我一看见她,就有点喜欢她了,她属于那种我喜欢的上了年纪仍然精心打扮的女士,她那冲手挎小包的样子,既浪漫,又可爱。她和我很快就熟了,母亲晩上接她去红房子吃西餐,临出门前,她用手捕了捕我问道:有口红吗?
好几个朋友都在红房子等我们,大姨妈越来越高兴了,一道道菜上来,音乐声轻柔悠扬。我现在忽然回想起了一个细节,那天大姨妈坐在我的对面,她一边吃菜,一边与我们快乐的交谈。她忽然注意到我用刀叉的那两只手,她盯着我看,然后她笑了,因为她发现我能够十分熟练的运用它们,她笑了,非常满足的笑了。我知道我们这个家族的人,都有着某种虚荣心,骨子里对于繁华的喜好,对于美食,对于鲜衣,对于漂亮的房子,对于人世间种种的快乐,那是一冲出于本能的衷爱与浸溺,只要时机成熟,它们就会破土而出,这冲喜好在外公的身上发展到了极致,虽然大姨妈不愿意对我提起他,虽然她对于我想要写外公这件事感到惊讶与不解,实际上她并没有意识到,在她的身上,在我们的身上已经有太多的渊源,它们恰恰正是来自于她的父亲,我的外公,他将紧紧跟随着我们,直到我们老去,死亡,仍然不会停歇。
前几天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大姨妈,告诉她我买了一架钢琴,钢琴的上面挂着一张西洋油画。大姨妈马上开心的叫了起来,真的吗?她像小孩似的在电话里说。
现在我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根据我的喜好,窗帘是落地的,质地厚密,有悬垂感,深色。地毯上织着波斯花纹。房间很静,走进去就像是到了另外一个空间。我买了一架钢琴,我还不会弹它,它被放在我的房子里,也显得很安静。有时我就坐在地毯上,我仿佛总是听见房间里有细微的声音,这让我有些感动。我会在忽然之间想起外婆,我们的老房子,那个需要顺着梯子爬上爬下的阁楼,它们显得那样遥远,像是童话故事里的事情。我想象着外婆忽然走进来了,坐在我现在那张放了软垫的椅子上,她的上海话里带着稍嫌浓重的鼻音,高兴的时候讲话又有点尖声尖气。她就坐在我的那张椅子上,过一会儿又站起来把窗帘拉开一点,看看外面的天气。后来她有点困了,坐在椅子上打瞌睡。我相信,在我现在的房子里,她会过得舒心而安洋,但这好像又不完全是物质上的问题,还有着其他什么东西,一定不存在着其他的原因。
有一天,外画忽然起风了。是寒流的缘故。寒流席卷了这个城市,就像那天我在大姨妈家时一样。平时我是很少看电视的,但那天也许是恐怖的风声带来了某种末曰般的感觉,我打开了电视,寻求一点入间的声音。马友友的大提琴,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我被那个曲名与乐声同时吸引了,我记得在一次与朋友的闲聊中,那位朋友忽然说,你就像那冲封建的洛司可。那时我还不知道洛可可是什么意思,但我对这个名称感到了好奇。提琴声有一冲低吟的回旋,屋外风声大作,这乐声传遍空旷的挂着落地窗帘的房间,像是神带来的旨意。我完全的目瞪口呆。这音乐似乎诠释了我常常感知到的那种遥远的气息,气息成为了一种形象,一种具有声音和触觉的形象。它竟然与我心里的空落、优伤和一些美丽的痛苦完全吻合。那天我翻遍了手头所有的资料,没有对于洛可可音乐的陈述,但我发现了一段对于洛可可雕塑、绘画的精彩描绘。
洛可可这个词,词典定义它源自法文“罗盖耶”。它是一种贝壳或卵石的装饰,常用于17世纪意大利及后来的法国的酒室与花园中。可是这个词没有明确的意义,也许是由于这个词的音节复杂,像翻滚成泼水的声音,以及这冲样式的展开的叶怖的样子;可是两者都不确切,不论是字音或装怖的复杂都只是随便猜想的。
巴洛克建筑的堡垒的形式,使人产生苦恼的情绪,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庞然大物,是洛可可装饰漂亮贝壳的来源;担是这种形式却以快乐的感官,如一个姑娘躲避她的爱情那样,来排除巴洛克的痛苦的扭动。快乐是原则:就像洛可可样式名称的来源贝壳的花纹一样,洛可可艺术的惟一目的是使一个悠闲的,实际上是嬾惰的社会快乐。这个社会的惟一罪孽是厌烦。洛可可建筑表现追求享乐的原则,无论是对拯救灵魂的令人愉快的消息的反映,或者是对物质世界的感官的反应狂喜上,都坚持这一原则。
那天晩上我睡得很舒畅。我好像还梦见了我的外公。他穿着很漂亮的长衣服,风度翩翩。大家都说外公长得很好,连一向不愿提起他的母亲和姨妈都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一表人才”。那天在梦里我坦然的面对了我的外公,那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以我平凡的,在某个角度看来甚至经常出现空白的经历,将如何来诠释这个复杂的人物。但我终于明白,我最终将通过对自己的回忆与诠释来完成这个难题。我将以一个冷眼的旁观者的身份出现茌这个故事里,我将成为外公走过的那条路上的一棵树,不动声色,悄无声息。我在这个故事里排除了幸福与尘世这两个观念,我坚持一冲冷漠的态度,因为它必定有利于接近事情的本质。我想起了一句话,通过神的眼睛术看世界。神看到了什么呢,当然是人,还有树,还有鸟,森林与海洋,沼泽与雪峰。神是不是能看到人的悲哀呢,我觉得如果是俯看,那很可能是看不到悲哀的。神只看到了那些人在忙忙碌碌,像候鸟一样不断迁徙着,然后老的死去,少的又不断出生。在这样的高度,怎么可能存在悲哀呢。神站立在世界之巅,他看到的正是他所希望的世界,神自有他的大法则。
叙述完外公的故事,我又要到上海去了。
天气已经很冷,大姨妈从疗养院出来后,身体仍然不是太好。那次我和她去淮海路逛商店,楼上楼下跑了几次,她就连声地说走不动了,一步也走不动了。大姨妈的菜烧得很好吃,我喜欢吃她烧的小黄鱼,我每次去她就上街买小黄鱼,还有街口一家烤鸭店里的烤鸭。我总是大饱口福,吃得几乎无法动弹,然后就睡在她家的长沙发上,盖了很厚的被子。我有冲奇怪的感觉,仿佛在异乡的休息才是真正的休息。在那张长沙发上,我有一种无可比似的安逸感。电车的声音像风声一般,呼啸而过,窗缝里漏进来一点凉风。大姨妈开始声音时高时低的给我讲话,我嘴里嗯嗯嗯的,似睡非睡。
冰箱里放着我喜欢吃的酸奶,明天的早餐大姨妈已经告诉我是牛奶、小笼包子和黄油面包。睡觉以前,她穿上那件新买的鲜红色毛衣给我看。气色看上去真好。我对她说,我们讲好明天还要去城隍庙吃点心,然后给大表哥的买一只书包。
邻家的狗已经睡了。有窗外的车影不时晃动着,一两句人声。我什么也没有再去想,慢慢的睡了。我的故事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