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厨房里假装和母亲说几句话,觉得母亲今天心情挺好,也就放下了一颗心,又跑回房间里去。天色已经暗了,我没有开灯,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奇怪的显得比平曰里大了些。广播里的人在说书,母亲茌烧菜,而我则独自坐在黑漆漆的窗台下面。我突然觉得这几件事情几乎毫不相干,我处在一个彼此毫不相干的空间里,无论这些事情中哪一件发生了变化,都有点不可思议的意味。比如说母亲进屋拿什么东西,带着一股油烟味从外面走进来,她身上的气息马上就会与里屋的不相称起来,她像个局外人,冒冒失失的就闯了进来,一切不再协调与微妙。而我也不敢动,不敢开灯,不敢轻易挪动,我就这样蜷缩着身子,躲在阴影深处。我仿佛听见了细微的人声,是父亲的声音,在外屋,母亲的声音则听不大清,但气息里有冲交头接耳的神秘。我仍然没有动,仍然觉得有点恍惚。但很快,他们进来了,他们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窃窃彳氏语。母亲脸色铁青,双手微微颤动。广播仍在继续,我坐在贴近广播的地方,眼光则注视着父母有些反常的神色。广播里说的是一回忠肝义胆的大书,邻家仍在炒菜,晔的一声,青菜下锅了,锅铲上下翻动的声音。母亲的脸板得很紧,父亲站在她的身边,欲言又止。那晩上就去吧。母亲说。父亲看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与母亲轻声的说着话。那种神秘越来越弥漫了开来,它让我渐渐有冲窒息的感觉。听书的快乐再也不存在了,坦我还无法走进那神秘的核心里去,手足无措,又像一只听见动静的小兽,竖起耳朵,风声鹤唳。快去把那只包给我拿过来。父亲说。哦,我拿了包交给他。我们马上要到上海去。父亲又说。到上海去?那明天不去上课了?我觉得有点奇怪。嗯,不去上课。父亲顿了一下,然后又说,你外婆死了。
我现在已经不再记得那些纷杂的场面。我们匆忙上路,母亲一定还背负着良善之人常常会涌上心头的那种自责与内疚。她一定还责怪了父亲,因为她觉得我们一家对于外婆的走上绝路,多多少少都负有某种责任,母亲执着于这样的自责,一路上她显得憔悴苍老,悲痛欲绝。哀伤彻底地击倒了她。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母亲具有一种极为可贵的简单、纯粹的良善,她永远无法自解,她对罪恶深恶痛绝,但结果却往往是,她无能为力于恶,自己却身心俱疲,痛苦不堪。她不懂得那种迂回的方式,心的迂回,那种散淡的、骨子里却执着无比的处世方式。她自觉的用一切的准则来要求自己,社会的准则,良心的准则,人群里的眼光,千百年的道德标准,甚至于睡梦中的呓语。她常常睡不着觉,有些思前顾后,有些患得患失,活得很累很疲惫。母亲带领我们全家重回上海,这次她将经历炼狱般的痛苦,和那种可怕的彻底失败的感受。外婆竟然以那样残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就如同一场噩梦,让活着的人难以承受。我们步履沉重,重新走过那些枯叶满枝的街头,担我好像一直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怎样的悲伤,我对外婆的死仿佛并没有怎样震惊的感觉,我很淡漠,就在我和小表哥低头看着外婆颈子里的勒印时,我也是淡漠的,惊讶仅仅是为了某种迎合,这种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时曰已长,浓情渐逝的掾故,还是因为对于死亡的某种默认。我并不害怕死亡。那个躺着的人与睡在大床上的那一个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更发静更平和罢了。而被外婆残酷的死的方式震惊了的人们,则开始迁怒于大姨妈,他们远远的望着她,把她隔离于人群之外。我们也不再与大表哥玩耍。
我们等待着去殡仪馆与外婆的遗体告别。小表哥是二姨妈的儿子,他大我几个月,长得比我矮了好多。他长着很漂亮的像女孩子一样的眼睛,睫毛很长。他用上海话和我讲活,我的上海话讲得有点夹生,所以我就不是太愿意讲,而是抿着嘴听他说。小表哥挺会吹牛的,他讲着讲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小表哥问我等一会见了外婆能哭得出吗。我想了想,摇摇头。小表哥眨眨眼睛说我有一个办法,他就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夏天涂蚊子块用的万金油。喏!他把那盒东西举在手里,用这个好了,他说。我们在两只手的手背上涂满了万金油,刺鼻的气味熏得我眼泪直往外冒,我很满意这东西的效用。这下可好了。我用夹生的上海话对小表哥说。
我不再想念外公。我从来都没有想念过他。我突然想起要叙述他的故事,也只不过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我只是突然的感到有话要说。我和这个记忆里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人所有的联系,就是因为他生养了我的母亲,从此他就与我血肉相连,无法分离。但就在这些曰子里,他身上的某些气息吸引了我,就在现在,而不是过去或者将来。他让我想起了许多神秘时光,贯穿我年轻生命的点点滴滴,我站在外公走过的那些土地上,我站在人们对他褒贬荣辱的光圈之外,俯视着那些属于我的岁月。我发现它们为一些遥远的气息所围绕,那是一些永远无法触及的气息,就像那非洲的原野,热带的森林,野牛,淡蓝色的马群,还有充满了美感与力度的非洲狮。它们确实存在,却又遥不可及。有时候我仿佛突然触摸到了它,在我哭泣的时候,在我和我的情人哭泣的时候,我们哭着哭着,然后说出真心话。那泪滴与话语让我与这粗糙的世界暂时分离。入们在哭泣的时候总是能说出真心话,我们在正常的时候只说应该说的话,在很少的那些时间里我们才会忘记生活的法则,我们从来都不知道,生活,就是要忘记法则。
外公,就像是一头死在原野上的角马,我总是觉得他天生的远离人群。他不为人知,并且将是永远的不为人知,进入他的故事,就如同进入潮热闷湿、珍禽猛兽出没的雨林地带。到处是危险,到处是陷阱,腐烂的动物的尸体,与稀有的惊人美丽的毒花同时开放,让人畏惧而又惊奇。有一天我在纸上写下了外公的名字,我知道自己只是找到了一个替代者,一个聚焦的光点。这个人也可以被写作是我的叔公,舅舅,伯父,或者某个素昧平生的人,故事里的人物与情节也可以相应的作出变动。叙述故事并不是太难的事,虽然人们对于故事本身的要求各个不同,希望它悲伤的,委婉的,催人泪下,给人轚示,或者赞美善,鞭斥恶,其实这些都不困难。这些都只是事情的表面,还远远未曾进入它真正的本身。穿越时空的阻隔,我看到了我的外公,我发现他笼罩在一种恍惚之中,他站在乡野,站在海边,站在摩天楼的下面,他给我提供了一个极为广阔的空间,在他的故事里面,不存在边缘和禁戒,他向着无限远的地方伸展开去,无边无际。我没有歌颂我的外公,他也确实不值得歌颂。我只是表达了自己对他的理解,这冲理解里面已经排除了一些十分具体的方面。我知道自己经常本末倒置,把人们判断事物的标准弃之不顾,我讲述的只是一个很玄虚的外公的故事,就像是讲述一株龟斑竹、一只长颈鹿的经历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