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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菊残霜枝(9)

姚佩佩推着自行车回到家中,她担心把姑妈他们吵醒,也不敢开灯洗漱。回到自己的房间,正要上床去睡,姑妈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房门,把她那微微谢了顶的小脑袋伸了进来,问了一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不一会儿,姑妈手里拿着一块丝绸面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把那块面料拿给佩佩看,压低了声音,道:“多好的料子,这是真正的杭州双面绸。自打离开了静安寺,嫁到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的衣料。你摸摸,比那刚养出来的小孩屁股还要滑溜呢!”

都已经半夜三更的了,姑妈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翻出这么一块面料来,让她看。姚佩佩正在狐疑,姑妈就把那料子抖开,用下巴夹住一端,让它自然垂挂下来,对着大衣柜上的一面镜子扭着身子比划起来。

“佩佩”,姑妈转过身来笑道,“这块料子你穿显得老气了一点,送给我去作件旗袍怎么样?只怕如今的人不作兴穿旗袍了。要是做件衬衫呢,料子裁开了又可惜。”

姑妈这话说得实在蹊跷,这料子本来就是她的,她要是喜欢拿去做什么都成,干嘛还非得让自己送给她?自从上次那两个外调的办事员登门之后,姑妈对自己的态度越发亲热得可怕,不论什么事,都来与自己商量。父母死了之后,她在无奈之下跟着姑妈来到梅城,按说寄人篱下,受人白眼就是本分。对于姚佩佩这样一个凡是总是爱往坏处瞎想的人来说,这种过分的亲密,让她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和债务。就像是无端受人恩惠却又无以为报。况且,姑妈一心巴望着自己能去省城工作,光大门楣,这种亲热仿佛是预先交付的酬金,万一姑妈的期望落了空,自己拿什么来偿还?这样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人质,心里横竖都不是滋味。姑妈见佩佩面有忧戚,神情倦怠,料她累了,说了声:“时候不早了,你累了一天,也该早点睡了。”就带上门出去了。

姚佩佩觉得浑身又累又乏,连骨头都一阵阵酸痛,可往床上一躺,却没有丝毫睡意。她注视着桌子上谭功达送她的那只小泥人,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那个小泥人像个小老头,望着她笑。往常,佩佩每次朝那儿看一眼,都觉得它憨态可掬,令人忍俊不禁。可今天细细一看,才猛然发现,原来它的笑容暗含着讽刺,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处境。她伸手把那泥人抓过来,恨不得立刻将它扔在地上摔个粉碎!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有点舍不得。只得将它转了个身,仍旧放回桌上。可泥人的屁股是撅着的,似乎正在恶作剧般地脱下裤子,那嘲讽的意味反而更加令人刺心。她只得转过头来,不朝桌边看。可一闭上眼睛,那个没有见过面的乞丐和那个拖油瓶的孩子在她脑子里重重叠叠,也在向她挤眉弄眼。她把谭功达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要紧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事情最终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草草收场,怎么也觉得不甘心。她觉得枕巾上湿乎乎的,就把枕巾撸到一边,可枕芯也是湿的。

第二天,姚佩佩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又要迟到了。赶紧爬起来,匆匆洗了一下脸,早饭也没顾上吃,就急匆匆地赶去上班。姑父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看报纸,见佩佩心急火燎地往外走,便笑道:“佩佩,怎么,星期天也要加班吗?”

姚佩佩在脑袋上使劲拍了下,把肩上的背包重新挂在门后,对姑父道:“哦,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天。”

姑妈端着一碗稀饭从厨房里出来,对佩佩笑道:“都快要成家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整天晕头晕脑的。”

佩佩听见姑妈的话中另有所指,从她手里接过碗筷,问道:“成家?谁要成家了?”

姑妈诡秘地一笑,一句话没说,回厨房去了。

姚佩佩在餐桌上吃早饭,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看见桌子中央摆着一堆光鲜漂亮的礼品,便用筷子头拨了拨,一件件的数着看。有狮峰的龙井茶,有苏州的塘醴鱼罐头,广东潮州的鹅肝,西湖的莲藕,高邮的红油咸鸭蛋……还有两条牡丹烟,两瓶茅台酒,都是平常不太见到的稀罕之物。心里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会有人给家里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佩佩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忽又记起姑妈刚才成家不成家的一番话来,便放下筷子,把碗一推,对姑妈道:

“咱们家来亲戚啦?这东西是谁送的?”

姑妈两腿夹着个白瓷盘,正坐在路槛边的亮处剥毛豆,笑道:“我们不来问你,你倒问起我们来了。你这丫头,如今人大鬼也大,什么事情都包得严严实实。这么好的一桩亲事,难道还怕我们拦阻不成?”

佩佩见姑妈的话越说越离谱,一下就急了:“什么亲事不亲事,这礼到底是谁送的?”

姑妈看见佩佩面红耳赤,急得声音都打颤,似乎是蒙在鼓里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奇怪,便正色道:“这礼是一个姓金的人送的。难怪他有钱,名字也镀了金。东西还不止这些,丝绸和布料都叫我收到柜子里去了。”

听说是个姓金的,姚佩佩吓得勃然变色,急道:“他,他到咱家来过啦?”

“他本人倒是没来,东西是让一个女的拎上来的。我原先还以为她是个媒人,可见她长得那么年轻,打扮又入时,怎么看也不像。问她叫什么,她只说自己姓田,在家里坐了大半宿,快到十二点,这才走的。我问她对方的生辰八字,合还是不合,想帮你算算。那人出手这么大方阔绰,来头一定不小,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发财,田同志只是笑,说她也不清楚。”

既然姑妈说来人姓田,想必就是钱大钧的夫人田小凤了。姚佩佩心里怦怦直跳,浑身像针扎似的火烧火燎,她“啧啧”地咂着嘴,一腔的怒火在心里乱撞,见姑妈张着嘴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就突然冲着姑妈叫道:

“你们怎么能随便乱收人家的东西?”

她这一叫,自己也觉得刺耳。姑父吓得赶紧把手里的报纸移开,把眼镜往下一拉,从镜框的上方吃惊地盯着她看。

姑妈立刻就不高兴了。她那满是皱纹的脸,就像大晴天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片云,顷刻之间,天昏地暗:

“你这姑娘,说话好不知长短!听你这话的意思,倒是我们眼皮子浅,人犯贱,嘴巴犯馋,贪图这点便宜了?人家送了礼来,你又不在家,我们难道要像那疯子似的不分青红皂白,把那大包小包一古脑儿摔到人家脸上,你才称心如意?你不在外面跟人家私相授受,招蜂引蝶,人家怎么好端端地上你家来?弄得我们慌手慌脚,只怕坏了你的好事,腆着老脸陪着人家傻笑……”

姑妈的话越说越难听,嗓门越说越高,眉毛越拧越紧。佩佩这几天积压在心里的火怎么也压不住,便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随手一摔门,并未十分用力,可穿堂风一刮,“嘭”的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石灰扑簌簌地掉下来。姚佩佩知道大事不好,坐在床头,心里有几分发怵。她素来知道姑妈是个厉害的角色,一旦发作起来,不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是不会罢休的。果然,佩佩听见“咣咣当当”一阵瓷盆响,姑妈早已蹿到门边,隔着门跳脚骂道:

“你是哪门子的娇客!跟老娘摆哪门子的威风!说你一句你就跳!豆腐掉在灰堆里,打也打不得,吹也吹不得!白粥白饭,我管你吃、管你喝,没有功劳反倒有罪过了?你还没进省城,就先忘了做人的本分;若是祖上积了德,带你混个一官半职,眼中哪里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如今傍上个姓金的,全当我这个家就是你的旅店,在外面出风头,有个不顺心就拿老娘来杀气!我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从小住在静安寺,什么金的、银的没见过?了不得了!封了娘娘了?莫非还要我跪下来给你磕头不成?”

一番话骂得姚佩佩大气不敢出,只是默默地坐在床沿流泪。昨天晚上还在为姑妈对自己过分亲热感到歉疚,可过了一夜,她立即就被打回了原形——就像是一场雪化了,脚底下依旧是一团烂泥。自己还是那个提着包裹来大爸爸巷投奔姑妈的孤儿。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她记起,一个春天的早晨,她背着书包走下了自己家的汉白玉台阶,母亲又把她叫了回去。她紧紧地搂着自己,泪水热乎乎地滴在她的脸上:儿啊,你放学回家,见不到妈妈,会不会害怕?不要害怕!妈妈的眼睛就算是闭上了,可仍然会看得见你的。你走到哪里,妈妈的眼睛就跟你到哪里……妈妈,现在,你的眼睛看见我了吗?

她听见屋外姑父正在低声地劝着姑妈,掐着嗓子陪着笑。可姑妈似乎正骂到兴头上,依旧在客厅里叫道:“她是一个绝了户的孤儿,有什么好狂的?”

一听到“绝户”二字,姚佩佩忽然大放悲声,泪如雨下。妈妈。妈妈。我在叫你,你的佩佩在叫你,你听得见吗?那分明不是哭,而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这叫声把姑妈也镇住了,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劝住了姑妈,姑父一拧门把手,拿了一块湿毛巾走了进来,同时向她眨了眨眼睛,低声道:“你姑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泼辣货,你跟她计较什么!”说完陪着佩佩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佩佩才止住哭泣,看着墙壁傻傻地呆坐了半天,这才齉着鼻子对姑父说:

“不管怎么样,这礼物总得给人家原封不动地退回去才好。不明不白地拿了人家这么多东西,以后的话都不好说了。”

姑父愣了半晌,红着脸道:“往哪里送?那姓金的是托姓田的转送的,何况那姓田的我们也不认识。”说到这里,姑父把门掩了掩,顿了顿,又道:“那高邮的咸鸭蛋,你姑妈早已送了一盒给肉联厂的老孙头了。那茅台酒,我也已拆了封,尝了一小口。再说了,人家送来的那些布料绸缎,你姑妈早已收拾妥当放在她箱子里去了。她这个人,你也知道,东西收进去容易,要叫她拿出来,那就比登天还难。她刚刚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怎么好跟她开口?唉,那个姓金的到底是什么人,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姚佩佩本来不想说,见姑父问起,心里道:这事如果今天不说,烂在肚子里也没人知道。就把心一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金玉这个人的来历,自己如何见到他,如何出现误会,钱大钧又如何顺手牵羊,占了人家羊杂碎的便宜,从头至尾,详细地说了一遍。她原先以为姑父虽有寡人之疾,但总还是一个正直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他能帮自己拿个主意了。

姑父听完了她的话,脸色变得十分暧昧,目光躲躲闪闪,半天才说:

“佩佩,你桌上的这个泥人,倒是蛮好玩的哩,一看就知道是无锡惠山的名产,好手艺,好手艺。你瞧这眼睛,再瞧瞧这张嘴,果然是好手艺!”

说完,站起来就要走。姚佩佩一把拽住了他:“姑爹,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姚佩佩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哀求的表情。

“啊,怎么办?怎么办呢?你说呢?我炉子上还炖着东西呢。你闻闻,这屋里是什么味道?什么东西被烧糊了?噢,不行,我得去厨房看看。”

8

姚佩佩很快就提交了辞职报告。她的辞职信写得十分沉痛、决绝。仿佛不仅是为了辞职,而是向整个世界告别。

经过再三考虑,我认为自己不适合任何与人打交道的工作,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姚佩佩写道,不管尊敬的领导是否批准我的辞职,从今天下午两点钟算起,我将自动离职,并且不再承担任何因辞职而造成的损失……她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写好了辞职信。在装入信封之前,她又把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一行字涂掉了。为了防止自己反悔,她决定立即动身,前往县委办公室,将它当面交给杨福妹。

这天上午,杨副县长恰好不在办公室,因此,省掉了一番不必要的盘诘、慰留等等口舌。姚佩佩将辞职信搁在她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她去了一趟图书馆,将所借的书籍都还了,临出门,又把自己的借阅证撕成了碎片,扔在了门口的垃圾桶里。除了自己的化妆品和洗漱用具之外,姚佩佩从办公室惟一带走的东西,就是赵焕章送给她的那盆墨兰了。经她精心照料,墨兰长得十分茁壮,自有一番挺拔与妩媚。

姑妈见佩佩不到三点就回到家中,手里捧着一个花盆,倒也没当一回事。自从昨天俩人大动肝火之后,她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进门时佩佩还是叫了她一声“姑妈”,对方依旧不予理睬。

随后一连几天,姑妈看到姚佩佩不再去县里上班,心里就有些疑惑,可又碍着面子,不好亲自张口去问她,就这样一天天熬着。到了星期天,她再也熬不住了,就暗中怂恿姑父去探她口风。一听说姚佩佩从县里辞了职,姑妈心里也不由得吓了一哆嗦!心里想,这小蹄子跟我呕了口气,没想到竟会这样发狠,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来。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在那张老脸上挤出些许笑容来,主动找佩佩谈心,给她赔不是。她骂自己是老不死的老糊涂,是吃****长大的,求姚佩佩千万可怜可怜她的贫老无依,不要因为自己一时满嘴喷粪,而赌气断送自己锦绣前程……

好话说了一大堆,姚佩佩的心变硬了,丝毫不领情。她说自己的辞职与姑妈无关,如果姑妈实在容不下她这个吃闲饭的,也要看在她死去爹娘的份上发发慈悲,给她宽限几天。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星期,自己一旦找到事做,就会马上从这儿搬出去的。如果姑妈现在就让她走人,也没关系,明天一早,她自当净身出户。姑妈一听这话,想想自己也有满腹的委屈,自轻自贱换来的却是这么一篇不近人情的疯话,就知道佩佩这回是发了大愿,动了铁心,不由得哇哇大哭起来。佩佩倒也不去劝她,自己回到房中,把房门撞上,一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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