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是怎样诞生的——揭示我国工业战线一桩重大历史事件真相
一、巨大喜讯中的愤怒
还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我国的传媒曾经大张旗鼓地推出一条重要新闻：在上海的某工厂用“蚂蚁啃骨头”的办法，制造出了我国第一台万吨自由锻造水压机（简称万吨水压机）。报纸和电台铺天盖地、连续不断地进行了大规模的报道，并且配发了社论和评论；同时以多种不同的语言，向全世界广播；某出版社还编印了一本图文并茂的小册子，在全国范围发行；甚至载入了中学的历史教科书。当年，这个消息对全国人民起到了巨大的鼓舞作用。因为当时国外敌对势力正勾结起来，对我国进行封锁和围困，我国人民不得不同仇敌忾、万众一心地以奋发图强、自力更生的精神进行社会主义建设；而制造高、大、精、尖的产品，便是应有之义。万吨水压机在当时属于世界尖端产品，是一个国家工业发展的重要标志之一，世界上只有少数几个工业发达国家才能生产。而我国工业在连年的战争废墟上刚刚起步，基础不厚，底子很薄，加上那些年天灾人祸，内外交困，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生产出这样的产品，着实不易，全国上下为之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是理所当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过，令人十分奇怪的是，在那为第一台万吨水压机诞生而普天同庆的时候，却有一部分人很不服气，心里感到憋屈、窝火，甚至有的人在愤慨地口吐脏话、骂娘。
这部分人便是位于我国遥远的北方的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远郊富拉尔基第一重型机器厂（以下简称“一重”）的职工。
人们不禁要问：他们为什么会产生、而且敢有这样“不正常”的情绪、“不正常”的表现？
回答起来很简单：是那些媒体的报道，掩盖了事实，隐瞒了真相！因为万吨水压机是“一重”于1960年制造出来的，比上海某工厂制造的那一台水压机整整早了四年，而且它的锻压能力为一万两千五百吨，大大超过后者。这是经过有很高权威的国家验收委员会严格考核之后正式签字验收的。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现在怎么突然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成为另外一种结果了呢？须知，这是两万余名职工几年来艰苦奋战流血流汗的结晶啊！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地对待他们？他们怎么能不憋屈、不窝火、不愤慨呢？当时，他们中的个别勇敢者曾经向在任的厂长赵东宛“质问”：作为一厂之长和亲自领导设计和制造万吨水压机的人，为什么对此不公正的宣传不站出来进行反驳并向上级申述意见？
这位后来升任为一机部副部长、国家科委副主任、计委副主任、劳动人事部长、全国人大常委会科教文卫主任的工厂领导无可奈何（职工认为是言不由衷）地解释：因为我们“一重”是保密厂，不宜公开宣传，请大家以大局为重，不要再作议论了。
这话当然不足以服人。谁都知道，“一重”是苏联援建的一百五十六项大型企业之一，曾经有一百余位苏联专家在此处工作过，他们分布在全厂各个车间、处室。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们都是熟悉的，在万吨水压机设计制造的过程中，他们还没有撤退回国（其中还有的专家对制造中产生的问题发表过意见），制造成功时他们还参加过剪彩，现在能够对他们保住秘密吗？至于美国，人家的人造卫星可以将地面上面积不到一平方公尺的物件分辨出来，早就把你工厂中的一切侦察得一清二楚了，何况这样的庞然大物？据说，“一重”万吨水压机还在制造过程中，《********》就作了详尽的报道，说：“共产党中国”在工业建设方面又有新的重大举措。试问，你现在对谁保密？除了蒙蔽国人外，没有任何意义！最可笑的是，时过四十余年到了21世纪，现在仍然有不少人持有那个错误的看法，维持那个错误的结论，在一些书刊和传媒上，时有所见；甚至在最近出版的中学历史课本上，仍然这样记载着这个错误的史实。笔者作为亲自参加这台水压机的技术人员之一，有感于事实的不公，同时受众多老同事之托，现在著文揭示出这件事实的真相，还历史以本来面目。
二、来自中南海的号令
话还得从头说起。
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新中国刚刚建立不久，由于多年来饱经兵燹之害、战乱之苦，那时的国家是创痕累累，百废待兴。为了彻底改变这种“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党中央顺民心、遵民意，决定有计划地进行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建立完整的工业体系。于是，经过中央有关部门决定：在北满草原上的富拉尔基兴建一座号称钢铁之母的重型机器厂。
富拉尔基原本是嫩江边上的一个小渔村，达斡尔族同胞聚居的地方，汉语为“红色之岸”的意思。但是，多年以来，这里一直是遍地荒草，荆棘丛生，豺狼和狍子打架，狐狸和野兔赛跑，史书上找不到它的轨迹，地图上查不到它的位置，是一块不毛之地，深夜里只有昔日流放者残存的骨骸发出瞬时的磷光。当年国家之所以选择这样偏僻的地方兴建如此大型机器厂，主要是考虑它的“地缘优势”。因为它地处东西方“两大阵营”剑拔弩张严峻对峙的“大后方”；同时，位于“中长铁路”线上，距离前苏联较近，便于接受苏联援助。当年，这种援助对我们年轻的共和国工业建设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这是我国工业布局的首选条件，据说，连斯大林都看好这个地方。人们当然不会想到：当中苏两国由牢不可破的“蜜月”到不共戴天的“交恶”时，这里却变成了“反修前线”，是苏联的洲际导弹瞄准的重点目标。历史给人们开了一个极为严肃的玩笑。当然，这是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有预料到，谁也说不清它的来由。是一笔历史的糊涂账。
“一重”初建时，充分发挥了“全国一盘棋”的优势。四面八方、人力物力一齐支援重点建设，特别是各种专门人才，都云集而来。其中有留美的专家，有留德的工程师，有留苏的博士生，更有全国各名牌大学来的高才生。笔者就是因此在1957年从天津大学毕业分配来这个工厂工作的，那一年，新来的大学毕业生就有两百余人。全国各有关兄弟厂矿，也都从大局出发，选拔最优秀的技术骨干前来支援“一重”，当时真可谓群贤毕至、人才济济了。加上当时党的威信高、党风较正（极“左”路线虽初见端倪但还没有完全形成），人民的爱国热情高、干劲较足（虽有浮夸但还没有达到吹破牛皮的地步），上下都有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和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决心。数万职工冒着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和恶劣的自然条件，日夜兼程，艰苦卓绝，几年之内，一座现代化的大型机器制造厂在北国荒原拔地而起，创造了世界建厂史的奇迹。1962年夏天，当******总理前来黑龙江视察的时候，还专门来到了富拉尔基，看到“一重”厂壮丽的雄姿和先进的设备，高兴地说：你们这样的工厂可是“国宝”啊，应该为国家多做贡献。从此，“一重”作为“国宝”之誉，在工业战线成为家喻户晓的美谈。此为后话。
就在紧张的建厂过程中，出现了一个意外情况。
为了加速国家经济建设，打破国外的严重封锁，急需给有关工业部门提供冶金、机械、化工、电力特别是国防工业所需要的特大锻件。而生产这些特大锻件必须有大型的锻压设备。设计和制造万吨自由锻造水压机便提上了党中央的议事日程。于是，******的领导在中南海召开了有关各工业部门负责人的会议，研究制造万吨水压机的问题。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课题。因为这种设备，是重型机器制造业的顶梁柱，属于大型尖端产品，当时只有美国、苏联等国家拥有；连素有“水压机之乡”的捷克斯洛伐克，也仅能生产八千吨级的。那时，我国的工业刚刚起步，基础尚很薄弱，生产此类机器，实非易事。为稳妥起见，******领导和有关部门反复研究决定：由正在建设的富拉尔基重型机器厂为主和经过技术改造的沈阳重型机器厂为辅（以下简称“沈重”）设计制造一万两千五百吨自由锻造水压机，同时组织全国大协作，中央要求务必及早攻克这个科学技术堡垒，以解国家建设的燃眉之急。
富拉尔基重型机器厂奉命派赵东宛前去北京接受这个任务。
说起赵东宛，他可不是一般的科技人员。很小就投身到革命队伍之中。抗战初期，国共合作，发动群众宣传抗日救亡，赵东宛曾在我党河南省委领导的著名的“开封孩子剧团”中担任过小演员，唱救亡歌曲，演救亡戏剧，是舞台上十分活跃的角色；有时，还冒险掩护地下党的负责同志，开展抗日救亡和统战工作。当时，他年仅十二岁。后来因为国民党反动派闹分裂，排斥共产党，形势逐渐恶化，党决定将剧团的同志通过各种渠道，分别撤回延安和其他抗日的根据地。赵东宛在地下党同志的帮助下，冲破种种艰难险阻，经过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的安排，于1940年3月辗转来到了革命圣地延安。
组织上顾念少年的赵东宛聪颖、睿智，便安排他在延安的自然科学院学习，后来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叶选平等，都是他的同学。经过数年的艰苦学习，以优异成绩完成了学业，而毕业时还不满二十岁。三年解放战争期间，他在解放区的一家军械修造厂工作，积极投身于人民解放事业。新中国成立后，又历任好几个工厂的厂长，为恢复和发展国民经济，做出了自己的贡献。50年代初期，上级送他到苏联学习深造，回国后，又派他来新建的“一重”担负现在的要职——第一副厂长兼总工程师。在当时，他是党内屈指可数的技术专家。由于他年纪轻，资格老，被人们誉为“年轻的老革命”。
在北京，李先念、李富春等中央首长亲自向他下达任务；机械工业部的领导专门找他谈了话，阐述了制造万吨水压机的重大政治意义和经济意义，强调说，这是从中南海里发出的“命令”，是非比寻常的任务。希望他带领“一重”的技术人员和工人，胜利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
赵东宛深深懂得部长这个谈话的分量。他以其一贯的果决、沉稳、练达作风，向部领导做出了庄严保证：一定以敢想敢干的精神和科学求实的态度，努力攀登这个技术高峰，攻下这个尖端，以应国家之需！
部长非常满意他的知难而进的精神，但又严肃地对他说：“老赵啊，这可是块硬骨头，很难啃噢，你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赵东宛也严肃地回答：“请领导放心，再难我们也要把它啃下来，为党和国家分忧解难！”
三、群情激奋，首战告捷
赵东宛身负重任，怀着兴奋而急切的心情回到了工厂。之后，立即向全厂职工进行了传达和动员。职工们听到这个消息，群情激奋，奔走相告，为工厂接受这样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而感到骄傲和自豪。特别是广大技术人员，他们所以背井离乡、抛家舍业、不辞艰难困苦来到遥远的边疆；有的舍弃国外优越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冲破重重艰难险阻，回到祖国怀抱，就是想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来报效曾是多难的祖国。现在，有了展示自己才能、夙愿得偿的机会，怎么不兴高采烈呢？
职工们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们习惯于用“大字报”来表达自己的决心。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这样的决心书贴满了工厂的技术大楼。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其中以产品设计处锻压科的技术人员们的决心书写得最为突出，因为他们将直接担负这个光荣任务。科长赵德生和水压机老专家刘炯黎激动得彻夜难眠，于无限兴奋的同时，立即动员科里的技术员尽快做好技术准备工作，他们说：“对我们从事锻压的人来说，搞万吨水压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一定要把它攻下来，给中国人争口气！”因此，他们的决心书写得最为突出，兹摘要如下——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中华民族有同自己的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光复旧物的决心，有自立于世界之林的能力。我们当代中国技术人员就应该具有这样的精神。今天，祖国把制造万吨水压机的任务交给我们了，我们只能以百倍的努力，万全的措施，千方百计，一往无前，胜利地攀登这个技术高峰，填补我国机械制造工业的空白，为祖国争气，为民族争光……
当时，笔者也是这个大楼中年轻的一员，在强度研究室进行机械强度研究工作。听说工厂要制造万吨水压机，也是心潮难平呀！因此，我也用激动的心情用大字报表达了我的一份决心。尽管我不是他们之中的主力；但是，这份决心却是和众多的技术人员一样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因为我充分了解：这些决心书和当时社会上已经普遍流行的那些形式主义的“随帮唱影”的人云亦云的应付差事所写的空洞无物、千篇一律的大字报，实质上是完全不同的。满怀雄心壮志的技术员们，都希望能在这场攀登科技高峰的攻坚战中，一显身手，大展宏图。
在那些激情洋溢的日子，赵东宛几乎每天都要来到技术大楼里转一转，饶有兴趣地专心地浏览着技术人员所写的决心书，有时会从身上掏出小本本记下一点什么。因为有的技术人员在大字报上甚至写出了设想的方案与技术措施。他也被技术员们高昂的情绪深深感动了。他们的决心增加了他的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