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相国寺,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夏侯元超扫了一眼寺里几名神色微微有异的武僧,他想了一下,走到他们面前,面上一笑,口中突然问道:“今夜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那几名武僧一愣,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其中一名很快反应过来,忙道:“王爷哪里的话,怎会有异?”
元超笑了笑,慢慢自语:“哦,只是觉得人好像比之前少了点。”
武僧道:“许是王爷错觉。”
元超一笑,没再说下去。只道:“用点心。”
武僧忙点头称诺。
叶问紧跟他身后,见他面色有异,还未开口询问,只听元超已低声嘱咐他道:“这两天盯着点这里,我恐有变。”
叶问一怔,忙点头称诺。
回去的路上,元超面色一直不善,叶问踌躇半响,明知他火气,还是选择开口道:“王爷若想探听燕王的下落,也许还可以找一个人。”
他默不作声。他知道大牢里那个人一定会知道,但是那个老贼他实在不想再见!若非承诺在先,如今他早把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叶问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不敢再往下说。
天已经渐亮,清晨稀薄的雾气在远处时浓时淡,下了一夜的雨现在已经止了。
“王爷。好像是沈王妃。”
元超看过去。
他记得有一个妙人也总这样在门口等他,每每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那时她比现在要小,脸比现在要圆润点,身子也不想现在这样,就怕一阵风吹来就吹跑了。
她头发皆沾满了露水,或者是雨水?额上的伤还未好全,身上湿透,象是等了很久。等了多久呢?一个时辰?二个时辰?或是一夜?
他想起昨夜雨,他在大相国寺外听到的风声,似乎还有雷声。他记得她好像是怕雷的。
算了,不想再想了。
神游的时间已足够他从一个人的身边擦过,视而不见。
“赶她走。”
都到了五月了啊。五月是一个好时节。凉风阵阵扑上夏侯元超的脸庞,令他恍惚地走进温柔的回忆里。那些记忆碎片里模糊不清的言笑,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他记得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他带着她特意换上平头百姓的衣服去一座月老庙。其实那里的香火并不算旺,然而,她却不知从哪里打听来说是去过那里的情人会天长地久。她信这个,所以他也就随她去了。
他记得那庙前有一株连理树,树顶的枝干上挂满了贴着云笺的柑橘。痴男信女们把他们的名字写在云笺上,然后再把柑橘抛上枝头,据说这样就可以保佑二人长相厮守。
愚民的东西,她却喜欢得紧,执意要照着那样做。
他拗不过她,只有在云笺上写上两人的名字,但要他像那些傻瓜一样把柑橘抛上枝头,他是万万不愿意的。她几次撒娇未果后,只好接过柑橘自己抛,可惜她力气太小,抛了好几次绳子都挂不到枝头,最后一次更是差点把那个柑橘摔坏了,急的眼睛都红了。
所以到最后还是他作弊一样,在寺庙和尚的阻止下,不顾身份的几番腾跃,亲自跳上最高的枝头,为她挂上柑橘,才使得她终于破涕为笑。
回忆是多么美好啊。
元超叹息一声。想起早上那单薄的身子在晨风中越发瑟瑟可怜,便是铁石心肠的人见到也会不忍。他的心已经变得这么狠了吗?
叶问疑虑地看向他,见他浓眉紧锁,双目虽眺望远处,眼神却空洞茫然。“王爷?王爷?”
听到叶问的呼唤,元超回过神笑道:“看来是年纪大了,总时不时的想起以前的事。”又问:“齐王那边部署妥善了吗?”。
叶问脑海中闪过个念头,但还不及细想便回答:“齐王来信请您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中。只是——”
“只是什么?”
“她不肯走。”
他一愣,“还在那?”
叶问无可奈何地点头,“还在。只是滴水不进,我担心。。。。。。您还是去看看的好。”
元超不发一语,许久过后,才站起身朝外头苦候的人方向而去。
“你来做什么?”两脚刚在沈妙莲面前站定,夏侯元超冷淡的音调也同时刺进她的心底深处。
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在他充满冷然和拒意的眼神下,沈妙莲逼自己梗塞沙哑的喉咙,别在这个时候背叛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元超。”
“元超二字,不应该自你口中喊出,这实为不妥,申侯夫人。”元超语调冷漠而残忍,试图用冰冷的言语击退她,也提醒自己。她早已不是当年的沈妙莲,他记忆中的是多么一个玉洁冰清的妙人。
沈妙莲脸上顿时流露出难堪、痛苦之色,难以遏止的泪雾在她的杏眸里泛起。她望着他冷冷的表情,支离破碎的改口:“是,对不起,王爷。。。。。。”
身边她的贴身侍女玉儿满脸不忿,激动道:“你可知小姐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小姐!”
“玉儿,别说了。”
“我偏要说!”玉儿满面愤慨,“小姐你为了他受尽屈辱,申侯百般折磨你,无尽绝望等待,每天以泪洗面,责怪自己。当年你又何尝知道是那样的结果。如今千盼万盼等来的却是一顿羞辱!小姐,玉儿替你不值。”
“玉儿,你别说了,是我的错。”
夏侯元超看过去。她的面容是如此苍白憔悴,昨日他没有回头,今方看到她额间为他挡刀的伤痕历历在目,没有经过仔细处理,又淋了一夜的雨,似乎有些严重,也许,会破相。
顿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在他心头狠狠翻搅着,他不知要从何种情绪来,只觉得希望永远不曾认识过她。
他看着她似乎痛不欲生的眼睛。
她觉得痛苦吗?
有什么痛苦的?
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别再来了,以后也别再在我面前出现。”不愿和这个女人再有纠缠,更怕她的痛苦也会感染,元超转身想走。
“等等!”见他要走,她情急又拦在他身前。
她眼里有刺目的泪,他不想看,默然看向远处,声音薄凉:“还有何事?”
一串菩提佛珠递到他面前,沈妙莲的声音空茫:“还记得你曾对我许诺,绝不会要我爹性命?”
愤怒的情绪顿时袭上心头,元超挥开佛珠,一把扯住她的胳膊,让她毫无阻碍地看向他狰狞的眼。“是,我说过。所以即便他做了那么多事,我都留下了他的狗命!若非是我信守承诺,你以为那老贼能活到如今?”她若还是不知好歹,他怕自己就要失控了。
沈妙莲抓住他:“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对他手下留情,所以这一次,请你再救救他吧!”
扒开她的十指,扯过衣袖,似乎弄脏似地掸了掸,元超漫不经心地问:“我为何要救他?我信守承诺没有要他性命。这一次分明是他的报应,与我何干!”笑话!救一个自己的仇人,他夏侯元超还不是圣人。别说救他,就是再看到他,他都怕自己会忍不住撕毁对她的承诺杀了他。
那片衣袖一点点的离去,就如同再怎么也抓不住的心。沈妙莲的泪忽然涌了出来,再怎么掩藏也回不了眼眶里,恣意的在颊上奔流倾泄,将她多年来苦苦压抑的巨大悲伤和痛苦彻底释出。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白天黑夜,那些黑暗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她知道他恨她,她也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她无法奢望他能原谅,更无法奢望他看她的眼神能涌现出往日的柔情。可那一切与他在一起的美好过往历历在目,总会在夜半深处,在她最害怕无依时,自回忆里跳出来,在脑中盘旋不去,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着她。
心中那些说不清难以言语的心酸,她知道她会下地狱的。
她曾以为没了元超她根本活不下去,可是,一年又一年,她如行尸走肉般多活了整整六年。
她怔怔地抬起眼眸问他:“我把命赔给你,行吗?”若是可以一命相抵,他是否能如往日般再看她一眼。
“那我的儿子和我娘的命谁来还?”元超阴郁地扫向她,轻嘲道:“你的命我不要。在我心里,你早已死了。”
沈妙莲顿时泪如泉涌,只觉唇边隐泛起血腥,喃喃不止道:“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贵妃娘娘。。。。。。”
冷眼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半晌后,伸手替她抹去脸上凉透的泪,元超柔声道:“你哭什么?有这么伤心吗?”
他问的温柔,她怔然,还未从这突如其来、许久未有的温柔和亲密中回过神,就见他的手指突然顿住,收回,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帕,绢帕盖在手上,一根根手指擦拭,然后把绢帕轻扔回到她脸上,轻轻一笑,如一道青天霹雳,瞬间把她打进地狱。
“申侯夫人,你是我见过最不要脸的女人。”
听到他这么说沈妙莲只觉得羞愧难当,再也顾不得什么掩面而逃。
一旁服侍她的玉儿本想追过去,但到底忍不住一口气,跺了跺脚,恨声对元超道:“小姐这几年那般委屈,你为何还要这么折磨她、羞辱她?如今老爷已在大狱,虽说求楚王您去救害你之人,有些强人所难,但您不应该这样羞辱我家小姐啊。就算天下所有人都可以欺负我家小姐,只有你楚王元超万万不能!”
“别说了,玉儿!王爷有王爷的苦,你懂什么!”听她说话放肆,叶问忍不住为自家主子辩白起来。
玉儿冷笑一声:“我当然不懂!小姐原本冰清玉洁,都是为了这个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味责怪小姐,什么深情似海!呸,早知我家小姐是这样的结局还不如当初一死了之,也不至于撑到今日还要受最爱的男人侮辱。”
“行了!”叶问看着自家主子越来越黑的脸,赶忙扯住那个放肆的丫头,“当年王妃也错了那么多,怎么能怪我家主子。你要再这么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念旧情!”说着威吓的抖了抖佩剑。
“哼!”玉儿甩开他的手,恨声道:“奴婢一条贱命,你要杀变杀,我才不害怕。今天,我就是不吐不快。我家小姐虽有错在先,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你受了那么多苦,再大的错也抵消了。”
“贱婢!”轰隆一声天雷在天际炸响,一道闪电劈过,照的夏侯元超面色一片铁青,他咬牙切齿道:“给我滚!”
玉儿恨声道:“奴婢自然不会待这儿碍眼。”说完一跺脚,就朝沈妙莲离去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