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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三编(15)

晋省有书院,未询其名,盖司牧者所建,以振铎之地也。邑诸生朱燮,年仅弱冠,肄业其中,谆谨嗜学,主是院者,举刮目焉。丁巳冬杪,将归度岁,院中人咸束其书,朱亦自理残编。忽得诗笺,大如掌,草书若簪花,诵之,其句曰:“莲房留莲子,莲子不肯住。一旦入金盘,空房泣秋露。”语极哀艳,颇类古乐府。朱因爱玩,不释手。及抵家,粘之壁上,暇即吟哦,初不知为闺人之作也。时值除夕,酬酢颇繁,迨至人日以后,渐能约伴出游。唐魏素勤俭,妇人女子间或荆布微行。所云如云如荼者,得未曾有。朱逐队游邀,偶过一巷,忽见平屋之上,有妇人以面巾罥首,荏苒而行,双钩彳亍,似甚纤细,不觉属目。及近,则练裙布衣俱甚精洁,而素丝朱履益更动人。但未望见颜色,颇以为憾。乃积雪虽消,春冰微滑,妇竟捉足不定,延至众前,竟如片云飞坠矣。众大哗,妇适落朱怀抱,朱亟以两腕夹持,幸无损伤。而蹉跌之余,面巾自揭,众眺之,蝉鬓玉颜,天然绝艳,则女子也。众瞩之地,不胜羞涩,赖去其家伊迩,如青鸾垂翅而遁。众既为之醉心,不暇瞻顾,惟朱见红笺一幅委于地上,知女子所遗,亟拾而袖之,同人又皆茫然。女去已远,互相嘲戏,以朱未有室,争谑之。朱惟含笑不答,意中亦颇觉自得。洎乎与众分袂,不俟至家,即出笺于袖。展视之,墨迹犹新,则故莲房一咏也,朱甚骇异。及返室中,合诸壁上,又复笔仗宛然,益为错愕不置。因而顿起痴情,更思女子态度,竟至终夜不寐。晨起潜往其处物色之,尽得其实。女,杨姓,生于桂月,父母因字以秋娃。其舅为山右通儒,以娃字虽近古,而于今则俗,因易之曰娥。及长,貌姝丽,性且聪颖,即从其舅受学。工书能诗,所作有晋唐风味,其舅或因而阁笔。但产于寒素,且韬晦其光,遂绝无知者,年十七守字闺中。岁前因读古有怀,拟作此绝,今往就正于舅,因颠遂返,惭赧不胜。初不意稿之遗落;更不知旬日之前何以先在朱手也。然朱亦仅得其姓字,且出自乡邻之口,亦未尽悉其才。惟慕色之念,日攒于胸,遂忽忽如有所失。上元已度,势将入院肄习。朱之形状如狂,只默诵女诗,不绝于口,且颠首顿足,曰:“是耶?非耶?果真所作耶?”砚席之同者,莫不闻而讶之。诘以其故,坚不肯言。阅数日,院师开讲,众皆肃听,朱独漠然不闻,时时如与人偶语。师怪而诘之,乃缄口木立,少间复然。有与之同日游者,因陈其事于师,师叹曰:“此子殆病狂失心也,可扶归其家,延医施治,不然当疯痫。”因此辍讲,命人伴送使归,备述其详。父母皆垂泣,朱独摇首止之,曰:“儿无疾,特冰上人约我为父母撮合佳妇耳。”言罢,瞑目如睡,竟夕鼾然,閤家益惝怳不定。殊不知朱自入院即祝曰:“畴以诗笺畀我,即当以月老自居,何累人相思而身处局外乎?”盖书院素有灵狐,朱曾闻之,疑笺为其所致,故祷之如此。已而寂然,遂心口作念,有类于痴,实则性灵未昧也。当在讲席之侧,有一人高冠盛服,年约五旬余,揖而与言曰:“前仿御沟流水,预以红叶属君,非无意也。良缘具在君,宜自图,奚为怨怅於仆。”朱知其为狐,大喜,诘以诗所自来,并所以图之之策,絮絮不休。维时人不见狐,只觉朱有所语,且未闻所云云,是以疑而且骇。乃狐谓朱曰,“女虽育于杨,其前生实我族类,犹有母在。盍以婿礼往谒之,此姻良可望。”朱心已失所主,欣然曰:“诺。”及朱归家,狐从之,相俟于庭户之外。至是,朱觉身轻如叶,悄然出门,与狐偕行于市上。须臾至一巨宅,灯火荧荧,锦衣花帽之人司其启闭者,不止一二。见狐即声喏,曰:“丁员外来杨家,阿姊之事当有济。”狐以首颔之,其人即入禀白。少顷出肃客,朱从狐入。厅事五楹,极高敞,中设白玉屏风,镂牡丹宛然如生。下置胡床,朱茵累寸,旁有绣杌四,光华炫目。周视室内,金玉之彝器映带左右,举为朱所希觏。因窃念曰:“得为渠家婿,当不虑富贵矣。”乃宾已履阈,主人犹未出,谒者告狐曰:“太孺人以老疾,不能疾趋,恐慢客,请坐以相待。”言已自出。狐引朱耳语曰:“此媪性皉,亦不轻于许可人。以君之才,深虑未能入彀。予有拙稿,君录之,则雀屏不难中矣。”因以一纸授朱,朱益喜。俄而异香遄发,纱笼四引一媪冠帔而出。侍婢十数,妖冶绝伦。狐导朱执子婿礼,媪止之曰:“否!否!婚嫁非细故,无敢鲁莽。”言次,竟据中坐,亦不少逊,狐与朱反北向而坐。朱以色为重,亦不以礼为怪。媪语狐曰:“年来亦大匆忙,竟不一顾。”狐起谢过。又问朱以姓氏及所业,朱一一敬对。媪笑曰:“泮水中自是化龙之地,玉堂金马俱基于此。郎君以青年采芹,将来良不可限。”狐亦从旁赞扬,谓与朱比邻,咕哔之声无少息,故敢于先容。媪之色似甚喜。既而曰:“老妇龙钟,耳目之聪明大逊往日,儿女姻事无敢自作主张。俟小妮子来,与郎君旗鼓相当,渠之意中,则老妇之意亦中矣。”狐因请曰:“姊安在?”媪曰:“已遣婢,想当即至。”于是命婢进茗。啜之,味甚香冽。无何,婢报曰,“阿姑至。”朱与狐皆避坐,远立屏后;又见纱笼,有女子绣衣锦带。翩翩而来,见媪即敛衽再拜。朱睨之,装饰虽异,姿态如初,实即女也。媪握其腕,并坐于床,且抚其肩曰:“儿近来颇念母否?”答曰:“云胡不思,但隔世已久,非母于梦中见示,儿何能知?”媪又曰:“既念予,则予之命亦若父母之命也。母虑儿家綦贫,或轻许蚩蚩者流,误儿一生。今丁员外来,为一朱公子执伐,其人颇才俊,可许乎?”女闻媪言,俯首不答,色虽赧然,而意似重有忧者。媪笑曰:“母不强儿,故召儿来自试之。臧否在儿,月旦瞳子当不误人,奚为踌躇若此?”女色少解,而不语如故。媪又强之,卒默然。媪因谓狐曰:“妮子忒怕羞。题自老妇出,诗乃畀之自择,或可也。”狐即怂恿曰:“然。”媪指屏间花,令赋七言一律,且曰:“雀屏犹未若花屏之艳也。”于是群婢设几于柱下,进水晶之砚,铺浣花之笺。朱既有所恃,坦然就坐,以狐稿置纸下,挥兔毫,运象管,俄顷而就。倩婢转呈于媪,媪命女诵之。其律曰:“国艳依稀落笔端,玉山添媚彩云团。图成信有千金价,张去还宜百宝栏。云母开颜堆绣被,花王笑日依琅歼。蒹葭果入黄荃画,也许当筵学风鸾。”媪聆之,意先首肯。女亦微盳曰:“道在是矣。”乃起,而先入屏后。媪始延朱复其故处,曰:“郎信天才,与吾家秋娥可称匹敌。归宜亟觅执柯,好事固可谐也。”狐又起白曰:“微媪有命,凤卜固属无征,然亦何能使人必从乎?仆意择吉即招朱郎入赘,婚而后告,庶无扦格。媪以为然否?”媪又侧首沉思,徐曰:“本不当强预人事,但欲得快婿,老妇亦不恤人言。”因顾婢曰:“速取十丈红,先为大媒光采,异日再治筵相酬。”狐令朱起谢,媪始含笑受之。狐径披红与朱出,直送朱至其家,乃别去。曰:“俟订吉期,再当敬以相报。”朱入门而觉身在榻上,父母犹环守其侧。朱俱以告,阖室俱以为颠,谨进汤药以饮之。翌日,朱起,神气如旧,且赴院谢其师。仍其讲贯,以非儒者所乐闻,遂不置之齿颊。旬余,忽失朱之所在,院师与其家俱仓皇,浼人追寻,究无迹兆。而杨家亦于是日户窗未启失其掌珠,阖邑始传以为异。年余,有朱之从叔,家巨富,为贾于京,始致书并朱之书来。则朱已纳粟坐监,且登乡榜矣。盖朱在院数日,又见狐来奔告曰:“媪家已以舆来,予以院中人甚伙,故止之于予家。新郎可往矣!”朱欲归告父母,而以前事为鉴,惧其弗信,将不得娶,乃键户从狐行。及抵狐处,门庭潇洒,绝无纤尘,果有舆止于外。狐揖朱入,朱因谢其玉成之德。狐笑曰:“子非他,前生亦一女也,遭吾祟而死,恩情惓惓。子纵忘之,予不能忘也,故百计图,维成子佳偶,亦聊以为报耳,何谢为?”朱顿悟。狐又出衣衣之,华美异常。朱虽无羊车之貌,亦既神采不群矣。乘舆启行,天已向晦;箫鼓敖曹,里人竟如充耳。既至,傧相仆从蜂拥而入,堂前大宾肃立,约数人,冠服不类于今,貌皆奇伟。媪又出,扶杖候之。朱降舆,礼入鸣赞,婢始拥女出,装束如仙,以帕重遮娇面,生忽疑非杨女。迨及交拜成礼,启袱视之,花貌俨然,则故秋娥者是,朱乃大悦。及寝,燕婉之求既遂,而鱼水之乐因以靡加。浃洽之余,朱又疑身在梦境,且以杨氏之姝何以聘嫁由媪?细询之,女初惭怍不言,徐乃自白曰:“妾生有夙慧,襁褓即洞见本来,但惧惑人,不敢妄语。比长,亦渐昧前因。客岁忽梦媪,自云是妾前生之母,妾缘母病出觅仙芝,为猎犬所咋而死,盖一狐也。母因痛念妾,适父来游于晋,携母至此,始得根寻相见,不胜劬劳。衣食珍异时自暗中馈遗,妾亦在睡乡日来省视,今春语妾曰:‘若父母与乃舅,谋以儿适刘郎子。此人文名诚藉甚,而福泽纂薄。吾当为儿觅一佳婿。’曩日,因丁公得读佳什,母与妾皆心肯。检君禄籍,又仕版中人,故以妾奉箕帚。”朱曰:“然则卿今至此,其犹是漆园之蝶耶?且两次未瞻泰岱,系何衔名,而媪遽称太孺人?”女曰:“妾亦不自解。日前母云以妾字君,妾心甚觉犹豫,以为未奉父母之命,再生之说,究属不经,遂婉言以辞。母甚不怿。昨夕妾在深闺,忽二婢入室,夹持妾行,若在云雾中。至此,母始告妾,则已不能归矣。又闻妾前世有兄,俱在帝京供役,授有微秩,仆婢因以此尊母。至于父,亦往都中,久出来返。其大概如此,妾实不得其详。”朱既得女叙述,心下霍然,亦自言两诗之异,并邂逅相遭,遂致怀思之苦。因戏曰:“卿即坠楼人也,非予虽不玉碎,恐难瓦全矣。”女亦得悉其颠末,笑曰:“睹君壮貌,似曾相识,想以妾失足之故。”言已交颈而眠。明日早起,入谢妪。媪忽盲曰:“婿与女究非吾道中人,不能久居于此。”乃以辎拼一乘,駃騠数骑,婢二人,仆三人,送女与朱俱北上。濒行,授以千金,曰:“婿自能腾达,厚黄反以相误。况乃父若兄俱在京邸,薪水固无虞不给也。”朱与女泣拜膝下,勉强发辆。途中,女与朱倡和,朱靦颜辞以未谙。女怪之,朱以实告。女叹曰:“丁公为所爱误人闺嫒,恶得无罪?”既而见朱所为文,始冁然曰:“妾虽未解为此,然诗文一也。英锐之气,自宜早发,惜未斟酌尽善耳。”朱甚服其论。抵京,婢仆皆辞去,朱乃以金自觅十指以代之。阅数日,翁至,议论渊博,绝类老儒。朱遂执经受业,学乃大进。惟二兄以职役为言,从未一觏,而赠遗其妹,不啻同胞。朱又谒其叔,叔大骇而询之,朱为缅陈。叔亦且信且疑,因劝之纳监。适值秋闱,赖狐翁度以金针,遂攀月桂。明春下第,将归,女适坐蓐,诞生一子。弥月后,始得西还。引妻携子,入见父母,俱以情告。朱父母无子,忽得媳,且已抱孙,乃大喜。女始得归宁父母。惟其舅疑女淫奔,有玷闺训,屏斥不与通。女因此内愧,抱恙数月。幸值狐翁倦游,与媪偕至朱家视其女,车马喧嚣,溢于门巷,邑人皆见之,而群议以息。舅之惑不言自解,始与通讯,女疾随痊。然自此狐翁夫妇绝不再来,朱与女皆若梦寐,莫识所居。惟时时额首以当瞻拜而已。韩城皮景休曾寓于书院,为予言,青青子衿犹口传而心艳之。

外史氏曰:媪之慈,女之孝,丁之多情,均可以传。惟媪强主婚姻,竟不于所生是问;丁为人媒妁,乃至于其类售欺;而朱以一线红丝背弃乡井,竟不念厥父母,似不可训。不知其舅既通儒,自谓藻衡一世,势必许刘而不许朱。向非媪之大力,丁之委蛇,与朱之钟情过甚,此事何可易几?但惜翁媪不偕临,朱固不辞为相如,女亦何辜而为文君?瓜李之嫌,又谁能为之解也?不亦冤哉!

○ 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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