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总是在梦中·秦可卿
金陵十二钗中,她位列最后。倘若因此便觉得她不够重要,那就彻底错了。
她是正钗里最美貌的女子,曹公甚至以自己最心爱的钗黛比之,赐其乳名“兼美”,她“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如此极美极善,注定天妒红颜。恰似一场甫刚亮相便要谢幕的演出,就“薄命”二字说来,秦可卿则无愧于薄命司之首。
她的身世非常神秘,人生经历也扑朔迷离,还未等人弄清楚,她偏又早早地辞世,别了这一场人生大梦,神秘色彩就愈浓厚了。她以那天上才有人间难寻的风情占据了正册第十二的交椅,很有一番压轴结案的意味。
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那一回,已把整个故事交代了三分。秦可卿正是作为主角,在这一回里幽幽登场。贾宝玉正是因为在秦可卿的房间睡了个中觉,这才进入了太虚幻境,并在警幻仙姑的引导下,阅册籍听乐曲,歆享声色男女之乐。
十二钗的命运,也自此吟唱演绎开来。
那日,宁府花园里的梅花开得正艳,宝玉随贾母前去赏梅。家宴后,宝玉倦怠欲睡,便由可卿领着,先是来到了上房内间,屋内高挂着的一幅宣扬尊孔读经以达仕宦的《燃藜图》,宝玉见了甚是不快,再一抬眼又看到了一副对联。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这对联立刻又招了他厌烦,宝玉决然不肯久留,直嚷着:“快出去!快出去!”
人情世故、庸俗丑态,这是宝玉最不愿接触的。于是这副劝人圆滑处世、势利熏天的对联自然令他格外反感。
可卿见状,便笑着将宝玉引到自己屋内。这位青春少妇的住处,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宝玉刚进房门,就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迎面扑来,熏得他眼饧骨软,连呼叫好。可卿房中的对联,自然也不同于正房。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风格迥然不同,但用韵偏是一样的,反而愈显得可卿与宁府格格不入。书中说了,这对联是宋代学士秦观秦太虚所书,随后不久,宝玉便在恍惚睡梦里跟随可卿去神游了,那里“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原是太虚幻境。曹公笔下当真是字字如珠玑,处处有玄妙。
关于“嫩寒锁梦因春冷”七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批了“艳极淫极”四字,道出机关,实在也因为如此重评,自然隐隐约约透出背后因果。只是若单从字面看来,不过是说梅花开时,轻寒犹在,人们睡眠时纵使成梦,也会觉得“春冷”微凉。看似轻描淡写叙说季节,未必不是在借此影射秦可卿与贾蓉这对夫妻间关系的冷淡。
下联“芳气笼人是酒香”,又彷有宋人陆游的“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的妙味,似有浓情蜜意,可醉生梦死。秦可卿这“怕是神仙也住得”的房中,一番馥郁醉人的旖旎香艳已是浓稠难化,悬着的一幅《海棠春睡图》,状绘杨贵妃醉颜残妆、鬓乱钗横,更如一剂催化,宝玉刚一闭眼,便恍惚入梦。
这一梦,便是整部《红楼梦》。
梦里,他听闻有人唱歌,歌者是“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姑。曹公用了大段文字来写这位仙界尤物。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
如此大段铺排,只为状摩警幻仙姑的容貌风姿,这在通部书中都极罕见,足见她在谋篇布局中的地位之重要。难怪脂砚斋批说:“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
这篇赋读来颇有子建遗风,从“云堆翠髻”、“回风舞雪”,到“将言而未言”、“待止而欲行”,曹植赋中的华丽词句如“云髻峨峨”、“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含辞未吐”、“若往若还”等一一跳至眼前,子建梦宓妃的典故亦踏歌而来,那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缠绵缱绻,正是雪芹刻意营造的相似境界。
所谓太虚幻境,就像大观园的缩影,其中的警幻仙姑,便是高在云端俯视下尘的冷眼旁观者。她身份尊贵,闲散游逛的地方不是柳坞就是花房;她身姿婀娜,行动时荷衣飘香,并有曼妙音乐作为背景;她美貌惊人,一颦一笑皆成风景;她品德高尚,如昆山片玉,无可挑剔。如此美人,曹公最后只能叹道:
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她自称受了宁荣二公的嘱托,以****声色等事来警示痴顽宝玉,使他领略仙闺幻境的风光也不过如此,更何况凡尘俗世,更是无须留恋,望他今后务必痛改前非,专心孔孟,以读书进仕。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了,仙姑将其妹许配给宝玉,并让他们即时成亲。
警幻仙姑的这位妹妹,便是乳名兼美字可卿的秦氏。
直到贾宝玉在梦中堕入迷津,大呼“可卿救命”,这一场红楼中最重要的梦境,方才由秦氏引入,再因秦氏走出。宝玉不仅没有从此“改悔”,反而越加痴迷起人间情事来,紧接着下一回中,他就与袭人“初试云雨情”,正是第五回末曹公所拟两句轻叹: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在梦里,可卿的身份是警幻的妹妹、宝玉的娇妻;在现实里,她是暂居宁府的一位身份不可说的神秘人物。曹公对她,着墨非常独特,亦真亦假,虚虚实实。著书人也有自己的无奈,他曾经不得不听从家族中长辈建言,删去四五页关于秦可卿的内容,以求清平,亦是为可卿保全形象。,然而始终不甘,经意不经意间,仍留下些许蛛丝马迹,留与后人拼接索骥。
可卿的身份是第一大谜团,书说她是“寒儒薄宦”的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孤女。脂砚斋批“秦业”这名字妙极,曹公惯用以谐音暗指的笔法,“业者,孽也”。他究竟造了什么孽会得此名?他抱养的这个女孩,当真是个普通人家抛弃的闺女,还是流落民间的皇脉后裔?
倘若果如书中所叙那样出身卑微,只凭着一份袅娜纤巧、温柔和平,焉能赢得宁荣二府合族上下的一致称赞和庇护?并让那么多人在她死后惋痛不已?
人们在夸香菱生的好模样时,说她“倒有些东府蓉大奶奶的品行儿”。想到香菱的来头,这番比较就有了更深的含义——香菱本是甄家小姐英莲,幼时被人贩子拐去,几番倒卖才到了薛蟠家中。若雪芹果然是想以香菱暗指可卿,也当是为了提醒读者秦可卿的来历不凡。
作为贾家孙媳,她竟然拥有自己的房间,实在有悖常理。那间甜糯销魂的香闺,全然不像她和丈夫贾蓉共享的居室,书中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关于这对夫妻感情的描写。只在可卿病中,王熙凤前来探病,贾蓉才陪伴出现,他对妻子恭敬有余,但亲密不足;可卿死后,殡仪浩大铺张,却只字不提贾蓉的反应,仿佛她与他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除此,便是写道可卿生病症结,方子上所写“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的病因从何说起?她为何忧虑?因何上火?遍寻曹公墨迹,竟不得要领。还有那神秘的太医张友士,他的名字,是否正暗指“有事”?若真有事,却是什么样的事?想来,必是他所带来的家族消息,导致了可卿的忧虑焦急吧。曹公幻笔扑朔迷离,可卿的面目真真假假,直叫人抓心挠肝地想洞悉真相。
便有当代学人如刘心武者大胆断言,秦可卿极可能是皇权斗争中暂居劣势那一方的子嗣,被宁国府以贾蓉妻子的身份藏匿起来,作为贾家的政治筹码,以期日后匡辅之功。
只是贾家押错了宝,可卿家族终于惨败。宫中元春审时度势,果断揭发了秦可卿身份,为自己家族争得一功。所以,可卿在托梦给王熙凤时,提及“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随后就是元春封妃,获旨归省。
可卿的出场是淡淡切入式的。她与宝玉的缠绵,只是在梦中,虚实难辨。她的退场却是全书中极隆重的,仿佛全要靠死的葬仪来说明她生的意义。那一场堪比公主的威赫殡葬,将关于她身份的谜题推到了极致。
只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对于收留自己的贾家,她心怀感恩,去世前,尚记得为平日里要好的王熙凤托一梦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此句令批书人哭死。”东鲁孔梅溪如此批道。贾家盛极而衰的命运,怕是勾起了这一位家道中落的过来人前情的触动。
可卿话中提到的“三春”,在书中出现过多次,其涵义不过是那最美好也最短暂的春光——春去秋来,花儿般娇艳的姑娘小姐们,都将迎来毁灭;侥幸幸存的,唯有各自奔投生路。
仅仅是想一想,那番凄凉惨淡也让人心惊,怨不得凤姐不愿意接受,倒问可卿如何才能“永保无虞”。可卿冷笑嘲弄:“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接着便将如何居安思危、留足后路的话讲了,警告凤姐若不早日绸缪,只怕临期后悔也徒然无益。
俨然一位高瞻远瞩的预言家,但是直到谢幕,她仿佛还是只在虚幻的梦中。
秦可卿找对了人,这通精细的打算,非精明能干的凤姐不能施行;她又找错了人,贪慕享乐的王熙凤,并没有把这番警示长久地放在心上。续书中,高鹗写到王熙凤月夜逢鬼,撞见的正是可卿的幽魂,可说与这一段梦中警示的情节遥相呼应,将一干冤孽宿债说了个圆整。
如此,具有归结意义的金陵十二钗最后一钗的位置,最适合秦可卿不过。
情始情终情非常?情可情
《红楼梦》中几乎所有人物的名字,都是曹公仔细斟酌方才拟定的。或点其命运,或连贯全篇,依附其上的皆是作者的良苦用心。
秦可卿的名字,寓意是“情可轻”,意在提醒读者,要将此处之“情”看轻。可在关于她的判词里,“情”字却是最关键的。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对于可卿品行,似乎略有微词,但曹公不会简单便将一个女子否定,否则秦可卿也入不得金陵十二钗了。事实上,她非但不是曹公立意批判的对象,反而是作为政治斗争的殉葬品,被曹公寄予了痛惜的柔情。
犹记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孽海情天那副让人触目惊心的对联: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佛家有言,****是罪恶苦难的根源,世间情缘皆是宿孽的造始。雪芹演红楼,显是依着此论,假言“孽海情天”,把时代悲剧巧妙附会于“情”字上,将这情情相遇的可卿,塑成了由“情天情海”幻出的人物。
然而,不论是情之所始的缘孽,还是情之幻灭的轮回,不过只是遮盖可卿悲剧的一方幕布而已。
回顾曹公行文,每以假象示人,有时潇洒调侃、寓扬于抑,有时偏以反语解说孽缘。倒不是故弄玄虚,出身其中,又挣扎着逃脱的他,深知当时社会吃人的内里。有的时候,他正话反说、畅所欲言,有的时候,他看清了现实却不愿意相信,又或是虽欲揭示,却终不能针砭直陈,这便常将宿命之说附会于悲剧之上。矛盾与痛苦,始终伴随着他创作红楼梦的全程。
虚实相间、欲说还休,正是雪芹无奈之笔。
冯渊冤死,凶手分明是薛蟠,曹公偏说“这正是梦幻情缘”、“前生冤孽”。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双双殉情,首恶分明是王熙凤,曹公偏说他们太“多情”,也属“情孽”。就连心如槁木的李纨、遁入空门的惜春、情窦未开的湘云,也统统让她们在挂着“可怜风月债难偿”对联的“孽海情天”中注了册。所谓风月情债,不是幌子,却是什么?
他无力将最****最刺眼的真相全都撕开给读者看,只得借由太虚幻境入口处那一副对联,警示着漫书之中的真与假、有与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书中甄士隐寓意“真事隐”,贾雨村寓意“假语存”,全书“以假作真”的地方比比皆是,虽常让读者云里雾中,但在文字狱颇盛的清初,他不得不如此。
曹公本意是要将一干俗尘肮脏,借个风月情债的画皮描出。懂得了这些,秦可卿那隔帘看花般的朦胧神秘,才能稍微明朗。
他有意将可卿摹绘成镜中花、水中月,宛若一个匆匆走过自己生命的过客。她与红楼这一梦,仿佛早早就别离,却又始终相偎依。随着笔墨周旋,有意无意间,似留下无数难解的谜题,又沉淀出厚厚一层历久弥香的风情。
所要揭示的,重点不是可卿与贾珍的“非常情”,而是那背后的幽灵——一场无关风月的皇家斗争。
表面看来,她生性轻浮,只从宝玉刚入她房间时看到的一联一图便能透露几分。然而这些还不够,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飞燕立着跳过舞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杨妃乳的木瓜、寿昌公主含章殿下的卧榻、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被曹公全都集合到可卿的屋去了。
这些历史上有名的风流女子,这些见证风月情事的香艳物件,皆随着曹公的调度,共同奏出了一曲交响,主题便是屋主可卿同样的风流艳史。
然而何以全是皇家物事,这不正预示着她作为政治棋子的可悲身份么?
在当时,提到政治总是件危险的事情,遑论评议!所以他虚构了一个“非常情”的外壳,便也给可卿最后的死安排了理由——与贾珍的奸情败露,她羞愤而死。
一首销魂蚀骨的梦曲《好事终》,简直唱尽了她的一生。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梦曲旁边绘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不正是穷途末路的秦可卿吗?
这突兀的图画,是雪芹有意留下的“未删之笔”,暗示着背后的真相。年轻而美好的生命,注定将早早葬送。
所谓“好事终”,究竟是在叹家族夺权穷途末路,可卿不得不死,抑或是叹她与名义上的公公贾珍的通奸“好事”不幸败露呢?
我更愿相信是前者,也自然应该是前者。
可卿与贾珍的“非常情”,似乎是宁府公开的秘密,这从第七回“宴宁府宝玉会秦钟”里焦大的醉骂便可看出。脂砚在此特用朱笔点批:“忽接入焦大一段,真可惊心骇目。一字化一泪,一泪化一血珠!”
当日宁国公为皇帝戎马天下,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便是焦大。他对宁公曾有救命之恩,但宁公死后却受了冷落,每每以酒浇愁。他对宁府的感情是深厚的,谁不珍惜自己帮助建立的事业呢?也正因为爱之愈深,责之愈切,面对宁府的不肖子孙做出的种种丑事,他最是痛心疾首,仗着酒劲,便要大骂:“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
在那一叠声的唾骂和数落里,最有名的一句是:“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养小叔子”的公案,至今尚无定论;但古人所说的“爬灰”指的正是媳妇与公公通奸,焦大这句怒骂,坐实了宁府那段不得见光的家丑。
“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一时心血上涌,焦大几乎要骂个痛快了,可是凤姐立即命人用土和马粪填上了他的嘴。
虽然这秘密已被很多人知晓,但有些事情,仍然不能被揭露。
所以,若说秦可卿是羞愤赴死,莫不是晚了太多?家族夺权的大梦破灭,恐怕才是她赴死的真正原因。除了死,她已无别的选择。
树倒猢狲散,她所藏身的贾府,此刻也必力求自保,再不能继续庇护她。她死了,倒可成全元春举罪不避亲的美名——这一段藏匿宁府的日子,她得上下厚待,虽说别人大抵是因为她特别的身份才善待于她,善良如她,毕竟心怀感激。
这原是一场战争,她在其中,只是一个因身份而任人左右的棋子。此役凶多吉少,或许可卿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便不管不顾地肆意将自己烧尽。
于是那一段不伦之恋,纵然只是曹公描画的一张画皮,泼墨点翠的洇染间,倒也值得去想象探究。
诡谲变幻的政治风云,于她是不重要的。浪漫多情的她,困居宁府,便只期待感情能有所依托,而这,是贾蓉不能给她的。年轻的丈夫根本不懂她的妩媚和风情,又碍于她的尊贵身份,他想爱却不敢。贾珍毕竟老辣,眉来眼去间,她终于堕入情海。秦可卿的沦陷,或是对自己命运的抗争,在肮脏的土壤才会孕育出罪恶的花朵。这不伦的恋情,便在那腐朽到骨子里的贾府绽开了来。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这话说得一点不差。荣国府中头号“混世魔王”贾宝玉,不过依红偎翠、缠绵脂粉,比起东府里诸多人形兽行之事,确实算不得什么。
在秦可卿的事情上,尚还看不出多少端倪,一切仍被遮掩得朦朦胧胧。可卿死后,后文叙及贾珍贾蓉这对父子与尤氏姐妹的风流故事,这二人烛光下对三姐涎水长流的贪婪嘴脸,才真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怨不得柳湘莲听闻尤三姐是宁国府亲戚后,决意要退亲:“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口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华丽光鲜的宁府,其实是一口又深又浑的酱缸,可卿困在里面,渐渐迷失了自我。
很难说是谁先诱惑了谁。一个袅娜风流渴望被爱的女子,在牢笼般的宁府,需要一个人来填补她空虚的灵魂,贾珍便适时地出现了。
但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快乐过,直到她不得不死的那一刻到来。
那一晚,想必夜凉如水。夺权大计,功败垂成,秦可卿知大势已去,赴死的决心就在一瞬间酿熟了。天香楼中,她倚门目送贾珍离去,含笑如一片深秋的树叶。或许贾珍已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却苦于无力劝阻,又或许他只当是寻常道别,出门后不久便快步不见。可卿轻轻掩好门扉,徐步踱至阁楼,三尺白绫掸落画梁积尘,芳魂艳魄,纷纷然散落无处。
只是这样一个可怜女子,还是被扣上了红颜祸水的罪名——“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贾府败家,她是根本吗?这罪名太重,不是秦可卿的柔弱肩膀能够担起的,一切不过是贾府“啪啪”响的如意算盘落了空。那积重难返的封建王朝,那千疮百孔的荣宁二府,分崩离析势所当然,怎么怪罪于一个女子?
便想起鲁迅先生的愤慨,大意说男子们是没有错的,礼崩乐坏的责任,总要让女子来担当。
曹公也说得中肯:“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承《礼记》说,箕裘,指的是继承祖先事业,“箕裘颓堕”,便是子孙不肖的意思按照封建礼法,贾敬作为宁府家长,诸事不管、一心炼丹,纵容贾珍、贾蓉等子孙恣意妄为,正应定为“首罪”。宁国府在贾珍父子的翻腾下,早已淫邪腐朽、丑事做尽,他们才是家道中落的始作俑者,“家事消亡”的罪名,该由他们来背。
一世蹉跎一场空·李纨
“节烈难么?答道,很难……节烈苦么?答道,很苦……女子自己愿意节烈么?答道,不愿……不利自他,无益社会国家,于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节烈的女人,岂非白苦一番么?可以答他说:还有哀悼的价值。”在《我之节烈观》里,鲁迅先生如是说。
大观园里便有这样一位守节一生的“可悼之人”——李纨。
“纨者,完也。”因丈夫早夭,年纪轻轻便守寡独居,她真可谓未亡而亡。活着,却如同死了一般,只如一座活牌坊,空自标榜着国公家那点犹存的“气节”。
曹公将这一寡妇搬进姑娘小姐们才有资格入驻的大观园里,还给足了她戏份,大凡重要场景都不曾遗漏了她,还使她入了薄命司金陵十二钗之列。这份关注与痛心,倒与鲁迅卓见虽隔数百年而遥相呼应。
被介绍给黛玉,这是李纨的第一次登场,她被称作“珠大嫂子”,时刻提醒着旁人和她自己那寡妇的身份。其时,她不过芳龄正好的年轻女子,尚有姣好的容颜、温婉的举止,也还残有对未来的些许美好向往。可“寡妇”身份如一张蒙面的白色帕子,常叫人忽视了她的美艳芳华。
时代压制和卫道夫的凌厉眼神,使懦畏的她把很多年轻的美好和幻想一并放弃了,随着丈夫的离世,李纨只剩了一副死灰其中的锦绣躯壳。
元妃省亲那日,命众姐妹题咏,因李纨也在其中,只好“勉强作成一绝”。这“勉强”二字妙极,正合配李纨自甘苦淡的性格。她所作的,正是这首题咏大观园的七绝《万象争辉》。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诗思平淡、遣词寡味、口吻谨慎,正是李纨手笔。勉强而成的诗,只能暴露出李纨的才力不递,倒不如不作。却是宝玉生日那夜,她抽取的那支花名签,才能婉转道出她的境地。那签上绘着一枝老梅,题着“霜晓寒姿”四字,下面是一行旧诗:“竹篱茅舍自甘心。”这句诗出自宋代王琪的《梅》: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林和靖是北宋诗人林逋,隐居西湖孤山,不仕不娶,以梅为妻,因作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为梅花争得了个“暗香疏影”的代称,而他自己也成为后来赏梅人临景欲赋时绕不过的话题。
以赋梅诗来比李纨,再合适不过。李纨自绝于世、随遇而安,雪芹以宠辱不惊的老梅比之,“霜晓寒姿”透着十足的清幽苦涩,曹公的深切同情与惋惜也就不说自明了。林和靖以梅为妻,有梅才快乐,无梅而孤独,这关系正如李纨和其子贾兰,倘若没有贾兰,李纨一人孤独终老,委实更可怜得紧;有贾兰在身边,她就像沙漠里的独行人在即将渴死时见到了绿洲一样,以为有了希望,于是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谁知却也是海市蜃楼。
在大观园里,看上去性情最恬淡的非李纨莫属,不管她这性格是出自主动的选择,还是被逼的无奈。下人心目中,她是一尊面善心软的活菩萨;众小姑子眼里,她是一位能和大家品诗吃酒一起玩耍的温柔嫂子;在贾母看来,她是“带着兰儿静静地过日子”的让人省心的孙媳妇,于是特许她住到大观园,便算是嘉宠了。
李纨的住处名字简单,叫“稻香村”,布置简朴,其外只用“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里边是“数楹茅屋”,随其曲折,用各种颜色的嫩树新条编就两溜青篱,“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俨然一派“竹篱茅舍”的农家风光。结诗社时,她给自己起的雅号是“稻香老农”,似也在表达她的清心寡欲和寂寞自得。
她与世无争,其实也是消极避事,一日日似乎只为消磨时光而活,旁人于她,竟如不存在一般,她绝不肯让自己卷入任何是非。
对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旁人看来索然无趣,她却甘之如饴。在第四回开头,曹公就曾给她立了个小传:“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这一派形容,便叫人想起了唐代诗人孟郊《烈女操》中的诗句:“誓不起波澜,妾心古井水。”这似乎就是李纨信守的戒律。她只在等待,等待大限到来那日,她将因一世守寡而被万人称颂。
唯一让她舍不下的,也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爱,便是儿子贾兰了。夫死从子,她将所有的希冀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决意用自己牺牲一切赢取的虚名,为儿子积攒下一个尚可期许的未来。如是,她的判词自然也离不得贾兰。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为这首判词所配的图画里,亦有一盆茂兰,旁边是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春光易逝、桃李易凋,首句既含李纨的闺名,又将其悲剧根源交待得分明,正是受了鲁迅先生所谓“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她在缓慢如抽丝般的无望光阴里,活一日便忍受一日的煎熬。可怜如冰似水的节操,到头来只落了他人笑谈。
对自己,她是彻底妥协和灰心了,然而在儿子身上,她用尽了心思。“李纨课子”是独属于她的一幅美人图,她为儿子设计的光明大道是科举仕途,如此便必须苦心孤诣,务令文武双全,除了读圣贤书外,还不能忘了训练其狩猎的武功。
于是,曹公笔下便有了这个用一柄小弓追赶两头小鹿的孩子。
唯有寡母扶持长大的孩子,从小便失了天真。几乎整个家族都围着宝二叔大献殷勤,贾兰只能用一双敏感的眼睛,警惕而谨慎地审视四周,以随时捍卫自己的尊严。书中第二十二回贾政命晚辈们猜制灯谜一事,便是个例子。
大家都到齐了,唯独不见兰哥。贾政询问起来,李纨便起身笑着解释:“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众人都笑:“天生的牛心古怪。”
却不知这古怪里,满是斟酌人心的无奈。
立时贾政便忙遣贾环并两个婆娘去请,贾兰这才姗姗来迟。为示安抚,贾母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抓取果品给他吃。想来此时的贾兰,心中极可能在暗自发愤,要早日成人,还要出人头地。他想要赢得尊重,以回报母亲的艰辛。
寡母扶持幼子的艰辛,自不必多言。为此,李纨还颇担了些吝啬和自保的骂名。
古来解读红楼者,对李纨不是嘲笑,就是批评,说她平日里无非与园中姐妹周旋游乐,边缘而低调,然而却是极聪明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当扮演的角色,宁担“失之过宽”的无能之名,也要为老来荣华周密打算。
譬如初组海棠诗社时,李纨带领众姊妹去向王熙凤讨要活动经费,熙凤虽不大乐意,却也不能做“大观园的反叛”,只是凤姐定然也是不肯暗暗吃亏的。经她一番抖落,李纨的吝啬便昭然若揭了。
因被同情为“寡妇失业的”,在荣府里,李纨所领的月俸竟和贾母、王夫人平等;她还出租园子地,收取租金;年终分年例,也是上上分儿。一年通共算起来,有四五百银子。这在外强中干的贾家,算是相当稳定和丰厚的进账了,然而作为诗社掌坛人,她却连十几二十两的数目都不肯拿出来,委实算得上“吝啬”。但她也有她的苦衷,攥紧银子,自然是为将来母子二人备不测计。
在这方面,李纨确也有过人之处。续书中写她与贾母等人掷骰子行令,李纨行的酒令是:“寻得桃源好避秦。”对贾家将来必然败落的前景,她隐约有着预感,可她们孤儿寡母,只得处处早作打算,万事不管,只求自保。
可惜到头来,却是如梦方醒、算盘落空。梦曲《晚韶华》便是明证: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速!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丈夫的“镜里恩情”、儿子的“梦里功名”,看似繁花似锦,却原来尽是虚空幻景,叹韶华流逝、朱颜易改。李纨用尽一生的蹉跎,一世的节省,只想求一份俗世安稳,然而归了薄命司的她,注定得不到命运的厚待。
“为什么欢乐总是乍现就凋零,走得最快的都是最美的时光。”这本是诗人席慕容的感慨,纵隔着无尽时空,却也可能是李纨的困惑。不过,倘若从李纨口中叹出,除了悲伤情绪,一定还有无尽哀愤。有丈夫相伴的时光,总算是有寄托,然而终究短暂;望子成龙、母凭子贵的心愿,虽然家族败落,但贾兰却争气地考中了举人,她也被加封诰命,“带珠冠,披凤袄”,风光一时,却仍如昙花,方才初放又匆匆枯萎。
算不准的,是无常的命运;逃不脱的,是那“昏惨惨黄泉路近”。只由梦曲来辨,究竟是李纨早逝还是贾兰早逝,数百年来读者争论不休。不过,她终归是木木然荒废了一生,横竖是个悲剧。什么是幸福,她从不知道,她只知道束缚了幸福的虚名——节名与功名。正是它们将她毁灭,与之合谋的,还有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家庭,还有她从小熟读的《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还有那些所谓的“前朝贤女”榜样——她的幸福,正是由它们合力绞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