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丫鬟冤仇深?祭晴雯
在晴雯身上,曹公倾注了太多真情。
关于《红楼梦》是否作者自传的争论,是所有研究者都绕不开的话题,其中有一口咬定系雪芹亲历纪录的,也有振臂高举“纯属虚构”的大旗的,虽历数百年,终于僵持不下。然而无论如何,至少在涉及晴雯时,总会让人体悟到,宝玉就是雪芹,雪芹就是宝玉。前八十回中,便是在曹公那爱怜的目光里,晴雯过完了短暂而凄凉的一生。
似一粒来自无处的奇花种子,怡红院丫鬟晴雯出身卑微,爹娘、乡籍皆无可考,她自小便被卖给贾府家仆赖大役使,本属“奴才的奴才”。因为赖大工作时常常带着她,贾母看了喜欢,便留在身边作了小丫鬟,后又被派到宝玉房中。
春去秋来,昔日尚未留头的小姑娘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雪芹偏爱她,赋予她丫鬟里最美的容颜和身姿:“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
晴雯的卓然芳姿、天生丽质,便在这简单字句里慢慢浮现了出来。
但她从来不曾利用过自己的美貌,她敢作敢为,绝非如王善保家的一干俗人所诽谤的那样“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便“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使她骄傲的,是她的傲骨丹心。
脂评曾道:“晴有林风。”她与林黛玉不仅眉眼上有几分相似,就连心性品行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金陵十二钗中,正册以黛玉为首,又副册以晴雯为首,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也见了晴雯那页上的判词。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连。
雨后新晴称为“霁”,云呈彩色是为“雯”,起首二句既点晴雯其名,寓意她高洁的品格,同时还以“难逢”、“易散”预言了她人生的悲剧结局。古人以“光风霁月”譬喻人的坦荡磊落,《红楼梦》中除此处外,雪芹还曾用此语来赞扬史湘云的心无城府。湘云是小姐身份,尚不能逃脱命运翻覆,晴雯身为贱婢,所迎来的结局同样也是毁灭,是以“风流灵巧招人怨”,美人终因受诽谤而早夭。不仅引来雪芹、宝玉的长吁短叹,就是我等读者,看到如此鲜活美丽的生命,一朝扼杀于那浑浊之地,也禁不住痛惋跺足。
终其一生,晴雯都挣扎在“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巨大矛盾中,无法自拔。却也无须自拔,在这个糟烂的俗世里,她赖以立足的,正是一份决不妥协的桀骜和宁折不弯的骨气。她是战士,所要争取的,是作为人的尊严。
据脂砚批,原书后有“情榜”一百单八名脂粉英雄,与《水浒》一百零八将抗衡,以彰雪芹“为闺阁立传”的心志。只猜想着,晴雯在那榜上,必是光彩摄人的。虽然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但她既无奴相又全无媚骨,只以单薄女儿之身,决然守护着自己的尊严。
那日,宝玉折了新开的花儿让秋纹给老太太、太太送去,王夫人高兴,打赏了秋纹两件旧衣裳,秋纹正显摆,晴雯劈头讽刺道:“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说话间,她那不甘低贱、不受嗟来之物的气性,便可得见几分了。
“夹枪带棒”是袭人对她说话风格的总结,“爆炭”是平儿对她性格的形容。
同黛玉那饱受诟病的性子相仿,晴雯为人任性偏狭、尖酸刻薄,怡红院中,没有谁能逃脱晴雯的唇枪舌剑。除了秋纹受的这番讽刺,麝月也被她讥刺过和宝玉“交杯酒还没喝,倒先上头了”;袭人被她嘲讽为“哈巴狗儿”;就连主子贾宝玉,也因晴雯不小心跌断扇骨责怪了她几句,她便不依不饶,宝玉不仅要软语相劝,还由着她撕碎了好几把扇子才解恨。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真可谓千古奇观。为让晴雯消气,宝玉说道:“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于是晴雯果真就撕了宝玉的扇子——一方是亘古未见胆大包天的丫头,一方是纵容助威称快叫好的主子。这样场景,也只合发生在那清清净净的大观园里,随着扇子撕裂的声响,伴着晴雯“咯咯”的笑声,精致定格。
只是,笑得太过响亮招摇,是要招来妒忌的。一个人拥有的快乐太多,便会有人惦记着抢走。尤其对于晴雯这样始终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丫鬟来说,更是如此。
晴雯的厄运,是从七十四回“惑奸馋抄检大观园”开始展开的。
若说宝玉是因为喜爱黛玉而喜爱颇有林风的晴雯,那么王夫人就是因为不喜欢黛玉而不喜欢晴雯。把晴雯从宝玉身边赶走,这是王夫人向贾母表明自己近钗远黛立场的一步走棋,晴雯只是这盘棋局的牺牲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夫人铁了心,晴雯纵是“色色比人强”,但此刻看来,也全是缺点。首先责备她举止轻佻,立时被叫过去训了一番。
虽然机巧地应付了王夫人的盘问,然而以晴雯要强的性子,岂能全部藏掖收敛?她只仗着自己行得端走得正,便由着自己的性儿,以恕不配合的决绝态度,反抗不入她眼的宵小行径。
面对当夜明显针对自己而来的搜检人马,晴雯挽着头发闯将进来,捉着箱底“豁啷”将东西全部倾出。如同无声但有力的控诉,连同探春扇向那王善保家的脸上的一响飞掌,共同成为抄检大观园过程中的经典画面,令无数古今读者大感快意。
但是,探春贵为贾府小姐,本是主子身份,掌了奴才,无伤大雅;晴雯只是个小小丫鬟,这一番泼辣爽利,自是招惹下了无数怨愤。她要面对的,终究是图册上“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那般悲惨的命运。
晴雯生病,本不是多么严重,也被执意要赶走她的王夫人拿了把柄,非说她患了“女儿痨”,命人硬从炕上拖下,搀架着撵了出去。她本就病着,又添冤愁,当夜,晴雯惨死在姑表哥嫂家中。
晴雯之死是全书中一件大事,预示着宝黛爱情的悲剧前景,是宝黛和晴雯这样“既不能战斗,又不能屈服”的浪漫主义者不得不领受的命运苦酿。红楼一梦,也便自此进入收梦结案的阶段。
托于宝玉手笔的《芙蓉女儿诔》,字字泣血句句含泪。这篇诔文之所以那么动人,大抵是因为这不单是宝玉在为晴雯鸣冤,更是曹公代所有被现实湮灭的美丽灵魂而呐喊——这其中包括宝玉自己,还有他所爱的诸如黛玉、晴雯等众多被毁灭的美好生命,这其实是因悲愤而出的激越檄文。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芙蓉女儿诔》节选
他对晴雯高洁品性的勾勒,极尽华美词汇,甚而连金玉、冰雪、日月星辰都不足以形容。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太美好,也将招致忌恨。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蒩!
——《芙蓉女儿诔》节选
如鸠鸩一般的恶人讨厌晴雯的高洁,遂使鹰鸷一样的她反被陷害;如薋葹这样的恶草妒忌晴雯的芳华,遂使茝兰一样的她横遭铲除。
宝玉构思这篇诔文时就说:“何必不远师楚人。”其中文字,也确实能使人想起《离骚》:“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晴雯高标见嫉的遭遇,实与屈原所蒙受的冤屈如出一辙,始自《离骚》的“香草美人”的传统,到了晴雯这里,确也名副其实了。于是便有抚今追昔、缠绵悱恻的叹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
——《芙蓉女儿诔》节选
一切都已化作空梦一场,再也没有相伴相偎的温暖。宝玉悲伤地感叹:“如今,有谁为你画眉,又有谁为你暖手?罢了,自古红颜多薄命,多情公子空牵连。只是害得如你我这样忍受着今日苦痛的人,难道不应该受到神灵的责罚吗?只等到了这样的一天,我要封住那邪恶奴才的嘴巴,决不姑息;剖开长舌悍妇的胸膛,依然难解我的悲愤。”这样人中气如雷的忿怒,实是雪芹铺在纸上的呐喊。
晴雯的故事,本已在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和这一篇诔文里尽数叙完,而高鹗续书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里,宝玉要添衣,焙茗取出了晴雯曾补过的雀金裘。宝玉睹物思人,旧情被触发,又作两首小令。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望江南·祝祭晴雯二首》
文采斐然、酣畅淋漓的奇文《芙蓉女儿诔》在前,此又焚香酌茗、旧事重提起来,本已失于重复累赘。又兼纵观两首小令,虽然前后衔接紧密、浑然一体,表现出兰墅不俗的填词功力,然而毕竟味道寡淡、遣词用典陈旧。只对照看相同的意思,“随身伴”句已是逊于“昨犹我画”、“今倩谁温”的意境,“顿教躯命即时休”又伤于直露;倒是第二首末一句“脉脉使人愁”意犹未尽,使人联想起温庭筠《梦江南》中名句“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缠绵哀伤之情满溢。倘若没有曹公诔文在先,这两首小令却也别具情韵,只是《芙蓉女儿诔》太过异彩照人,便使此两令未免落了班门弄斧的嫌疑。
苦海无边任浮沉?甄英莲
她是大观园里众女子中出场最早的。红楼方始,她便以姑苏仁清巷乡宦甄士隐独生女的身份亮相。彼时,她只有三岁,名字唤作英莲。因系父母老来所得,兼又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被全家上下视为珍宝。这样的身世可算是幸福的,但在金陵十二钗副册里,曹公却这样感叹她的命运: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乡。
诗下配以图画,画上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原来,她也是个薄命的女儿。
她的悲剧,从书中第一回就开始有了眉目。一个芭蕉冉冉的夏日,甄士隐抱着英莲在自家门前看热闹,沿街走来一僧一道,见了甄家父女竟然又是哭又是笑,说英莲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他们还嘲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真是惊心预言!甄士隐最初只当僧道疯癫,不予理睬,后来又不免心下生疑,待要追出询问,那两人已全无踪影。
倏忽到了元宵佳节,果真应了僧道诗中所言,英莲本来被甄家奴仆霍起抱去看社火花灯,结果却被弄丢了。紧接着,灾祸又接踵而至,葫芦庙失火,甄家房屋尽数被毁。甄士隐投靠了岳丈,饱受白眼,忽又遇见当日道人,正唱着《好了歌》,甄士隐听了,似终于顿悟,随道人遁去。至此,英莲一家落得家破人亡。
霍起的名字与“祸起”谐音,他因疏忽失了英莲,不止开启了甄家破败的前奏,也揭开了红楼大梦上演的序章。
英莲再次出现,是在书中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贾雨村补授应天府,受理的首桩案子便是薛蟠为争夺英莲而打死冯渊的人命官司。贾雨村枉法裁判,将英莲判给薛蟠做了他的侍妾。
进得薛家门后,薛蟠的妹妹宝钗为英莲取了个新名字——香菱。对这个新名字,香菱大抵是非常满意的,她自己解释道:“不独菱角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有一股清香。”
自五岁时被拐去,到拐子将她养到十一二岁寻找买家,不知这六七年的时间,英莲是怎样熬过来的,只能从当日葫芦僧的描述那里探知一二:“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
以英莲的灵根慧性,对自己身世,应该不会全无印象,只是回忆过于苦楚,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太嫌沉重。为了保护自己,她选择了忘记。
原本闻说那买了她的冯渊公子择了三日后吉辰迎她过门,对方又是个可靠人品,家境也殷实,英莲本以为命定如此,暗自庆幸“罪孽可满”。倘若顺顺利利地嫁到了冯家,或许她还能迎来简单平凡的幸福,谁料半路杀出薛蟠这个呆霸王,英莲的人生再次被改写,糊里糊涂地就跟随了薛蟠,进了大观园。
那晚寿贺怡红,香菱掣中的花名签上是并蒂花,上书一句:“连理枝头花正开。”单就词题和引诗字面来看,本是一派和平祥瑞的春日景观,那花开并蒂的图案,似乎也预兆着香菱婚姻生活的幸福美满。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隐藏在平和表象背后的厄运,从引诗的来源可看出端倪: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这首题名《落花》的小诗,哀怨凄婉,出自南宋才女朱淑真之手。她祈愿上天为自己的幸福护航,莫要教妒风嫉雨前来摧残。
朱淑真一生都对理想的爱情充满向往,然而由于礼教束缚,使她未能遂心如愿,连她的父母都不能认同她的想法,甚至在她去世后,以惶惶却又快意的心情,将她所有手稿付诸一炬。朱淑真的一生,就如一出凄绝的短剧。
自古红颜薄命多,或如朱淑真般拼命争取,或如香菱般低眉顺服,同样都是悲惨结局。嫁给“斗鸡走马,聚赌****,无恶不作”的薛蟠,就像“玉碗金盆贮以狗矢”,香菱哪有半点幸福可言?
当薛蟠还未娶得河东狮的时候,纵然忙碌委屈,纵有贾琏、宝玉等人常会发些薛蟠不堪配她的不平之语,香菱却能安于现状。女儿国内气氛融洽,她日常与众姑娘姊妹们谈诗闲聊,也算有趣。“搅家精”夏金桂进门来后,香菱的末日才算真正到来了。
用今人眼光来看,这个夏金桂便是个暴富人家溺爱的小姐,富而不贵,缺乏教养,“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虽然“外具花柳之姿”,却原来“内秉风雷之性”。她的到来给薛家带来了无尽的苦恼和灾难,头一个遭殃的,就是香菱。
因嫉妒香菱的美丽贤淑,夏金桂欲除之后快,于是每每挑拨生事,使薛蟠变本加厉地凌虐香菱,甚至朝打夕骂。到得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香菱已是身心俱疲,“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前八十回行文至此,便是香菱命运的最后一笔,看以上光景,竟是没有几日煎熬的事情了。但到了高鹗笔下,或许可怜香菱命运太苦,竟又叫她活转过来,并让夏金桂下毒害香菱不成反被自己所害,读来固然解气,但却不是纯正的红楼意味。
回望这一路,不管命运之手如何将这个弱女子抛起又摔下,陌生路途上的颠沛流离、养父贪夫棍棒中的翻仆躲闪,一次又一次的人生变幻,一遍又一遍的苦难洗礼,换作他人,只怕早已是一副苦大仇深、见人就扎的刺猬模样了。然而于香菱,一切好像过眼烟云,待到尘埃落定,她还是那个质地单纯、以德报怨的温婉女子,永远温柔恬静、和平淡雅,对残酷的生活报以感恩的微笑。
她所求的,不过是安稳地活着。然而正如脂砚斋所批,可叹她“生不逢时,遇又非偶”,无数次被厄运摁到墙角,不得喘歇。判词中“自从两地生孤木”一句,隐含一个“桂”字,正是指她命定的劫数夏金桂。若按曹公本意,这个薄命女子很快就会早早命丧,袅袅一缕芳魂由此得以返归故乡。
书中对她着墨最浓的,当是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她的父亲甄士隐“酌酒吟诗,神仙一流人品”,因为同样流淌着这样的血液,且幼时曾读诗书,香菱倾慕园中能吟诗作赋的姊妹们,决意学诗。黛玉称赏,便充任了她的老师,以其意趣为上的诗论,启发香菱作出了她生平第一首诗: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咏月》
因是习作,这首诗虽已符合七律的平仄和中间两联对仗的形式,但构思平庸,遣词幼稚。起首便是“月挂中天”,过于直露;第三联写到月的形状,重复合掌,翡翠楼、珍珠帘的意象也嫌堆砌落俗。在神韵方面,更是缺乏余味。
宝钗看了她的诗,只说:“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黛玉却鼓励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
香菱没有灰心,照着黛玉教给的“放开胆子去作”,一会儿坐在山石上出神,一会儿蹲在地上抠土,一会儿皱眉凝思,一会儿又自顾含笑,这便有了修改稿: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起首“非银非水”四字,咏月而不直言对月,含蓄蕴藉,“映窗寒”亦比“夜色寒”更有情韵;“残粉”、“清霜”两句,虽然仍嫌重复,然而较之堆金砌玉的意象,倒也雅致了许多;更有颈联“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未干”,色香俱佳,沟通感官,又兼侧面烘托加强,读来很有韵味。
总体看,无论是构思还是用语上,这首诗都比第一首进步显著,可惜仍未达到咏物诗“不粘不脱”的理想境界。精益求精的黛玉,让她另作。于是香菱愈发“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甚而日思夜想,终于梦中得句: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首最终的成品,终于获得了大家一致的好评:“这首不仅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怎能不好呢?这是香菱为自己平生遭际所作的文字纪录,是她一生坎坷无尽的缩影。“精华”句起首不俗,兼指月的光气精神外,也暗指自己因沦为女奴而被掩盖的灵感和才气,“影自娟娟魄自寒”中连用两个去声字“自”,正是香菱面对苦难的命运淡定随分的自画像;第二联化用唐代李白“长安一片白,万户捣衣声”的意境;第三联化用张若虚“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的问诘,写尽江湖游子的乡思和深闺怨女的惆怅,自然而然地引出了最后的痴问。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身为贱婢,香菱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她只能指望主宰命运的神灵能够宽容一些,让她活得不至于那么辛苦罢了。这两句既是全诗诗眼,也是香菱的心声。
然而,自古发此愿请的,几人能够如愿呢?面对阴晴圆缺的月亮,悲欢离合的人事,人在怅望处,也只能长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于香菱,这终归只是个美好的愿望,是一个不能实现的愿望。
味浓最是女儿香?三烈女
在学者王昆仑先生看来,人对于生的欲念、爱的坚守不能实现时,略作归结,大概不过三种应对方式:忍受、逃避和反抗。红楼梦中女儿,以忍受者为最多,譬如李纨、迎春;选择逃避的,妙玉、惜春堪为代表;然而最为雪芹所激赏的,却是那种我固然不能争取到我想要的,但至少你们也不能得到你们所要的决绝——或毅然终身不嫁,或决然一死了之,以一种掀翻一切虚情假意的刚烈,主动奔向刀口,捍卫那丝毫不容侵犯的尊严。试想人活着,不就应该维护尊严、实现自我吗?否则纵然流连世间,没有了灵魂,也就空剩了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而已。
鸳鸯、司棋和尤三姐就是这样清醒热烈、坚守自我的人。凡尘俗世,她们来过,只是与委屈心意、唯唯诺诺的大多数人不同,她们以壮烈的态度,为这个缺乏生气的世界,留下了美丽然而凄绝的传说。忽忆当日芦雪庭联诗,李纨寡婶的女儿李纹也在,应众人之邀,还曾写下一首七律《咏红梅花》: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此时思及,这诗倒像是为这三位烈女立传。关于李纹文字,与书中不少人物一样,随着文稿失落,除却名字和零星模糊事迹,竟已没有多少踪迹可寻。却有这一首诗,因着烈焰红梅的意象,倒配得起鸳鸯等这一起刚性决然,是谓“白梅懒赋赋红梅”,冰天雪地里的一簇红梅,不正比那白梅来得更浓重热烈更令人倾心吗?面对这样艳丽的景象,在颔联里,诗人由“冻脸”生红所联想到的,不是如施胭脂这样温柔的画面,却带出“皆是血”的惊心譬喻。又想到青梅软齿之时,眼前花事早便“亦成灰”,一股凄凉漫浸而来,更兼颈联“误吞丹药”、“偷下瑶池”的轮回暗示,末联中梅花成林、春意盎然的盛景,又被诗人劝为不要误以为春景正盛,正是三烈女这样寓生命和全部的幸福于一片虚无的荒凉人生。
世俗主义的人们,无法理解鸳鸯抗婚的缘由。诚然,她是贾府里地位最高的丫鬟,是贾母的心腹,老人家离了她便觉也睡不成,饭也吃不下了;众人对她,更是如对王夫人、凤姐一样,说话也要拿捏几分。然而,终究还是个奴才。贾赦留心许久,终于挑准了她,若照常人看来,进门就做姨娘,“又体面,又尊贵”,正是麻雀变凤凰、鲤鱼跃龙门的大好机会。
贾赦的正室邢夫人竟也一番劝说:“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你跟了我们去……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
可是她这一番劝告,最终也未起作用。想来,以邢夫人的庸常愚昧,自然想不到世上竟还有鸳鸯这样“不识抬举”的人。然而正是这“不识抬举”,成为鸳鸯被历来读者敬爱的原因。
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俨然是属于鸳鸯一个人的剧目。
虽然前文已有不少关于鸳鸯的雅致文字,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李纨对她于贾母重要性的称赞:“要不是她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还倒不依势欺人”,还有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里,也将鸳鸯的聪明能干、玲珑周全栩栩然映在眼前,叫人心生喜欢。第四十六回里,又透过邢夫人的眼睛,将鸳鸯的美貌点出,她“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即便是在佳人云集的大观园里,这份姿容也是难被淹没的。到后来,那一场激烈决绝的抗婚,让人更对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陡然生出了无限敬意。
她先是对平儿等闺蜜说了自己的真心话:“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接着,又朝兴高采烈、小人得志地跑来给自己道喜的势利嫂子一通臭骂。贾赦威胁:“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鸳鸯干脆奔到贾母面前,铰发明志,发誓道:“我这一辈子,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反抗的决心之固、程度之烈,这才令读者惊讶地发现,这个平素温柔可亲的女子,却原来蕴藏这样坚韧的内心。
虽说是家养奴才的出身,但她从来没有看轻过自己,和晴雯一样,她自尊自爱、毫无奴性,又谨慎持重、温厚公允,更比晴雯胜出几分。这使她能够一直随侍贾母左右,见识更多,眼界更高,目光也就更为精到。她深知便是做了姨娘也逃脱不了任人凌辱的命运,更何况如她自己所说:“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对于人世的黑暗与无望,她看得太过真切。
她想要的,是别人能把她当成独立的个人来尊重,而不是让别人慑于一个任人予夺的名分。“姨娘”这个称号,不能带给她尊严,反而只能让她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她称被逼为妾是“把我送在火坑里去”,坚决反抗。
不过是想要争得做人的尊严,保留她对贾母那割舍不下的依恋,却要牺牲自己的幸福,乃至生命。这是她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如鸳鸯一样,以无法妥协的决绝与这个冷淡俗世作别的,是个性刚烈、敢作敢当的丫鬟司棋。
司棋是迎春的贴身大丫鬟,首次正式露面时,毫无美感可言。那时小红正找王熙凤,恰看见司棋如厕完毕,从山洞子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问她是否看见了。司棋的答话简短生硬:“没理论。”豪放作风立刻就显出来了,又兼她“高大丰壮”的长相,与园中娇花照影的百媚千红相比,愈发显得粗陋而似无可取之处。
第六十一回里,曹公如描如画,为司棋设计了一场更能印证她强悍个性的演出。她想要吃碗“炖的嫩嫩的”鸡蛋,派去的小丫头莲花儿却遭了厨房柳家的懒待。听了莲花儿一番添油加醋的禀告后,司棋怒火中烧,随即带了一队人,把厨房好一顿打砸。这样彪悍的行事,在大观园的众多丫鬟里十分罕见。
然而细觅书中因果,懦弱无能的“二木头”贾迎春,也须得要有这样一个招惹不起的丫鬟,否则,像“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之类的事件,岂不是要日日上演?那次迎春的乳母偷了迎春的金凤去典当赌钱,贾母问罪,乳母和媳妇竟敢逼着迎春去向贾母求情的时候,不巧正赶上的是司棋生病卧床,不能理事,否则以她胆敢闹厨的脾性,乳母这时也须要认真忌惮收敛着几分。
在伺候主子的本分上,司棋从没有半分差错,即便是怒气攻心之时,也会先“伺候迎春饭罢”方才去闹。倘若没有司棋,下人们或给馊豆腐吃,或懒得掏出鸡蛋来炖的状况恐怕还要延续下去,迎春受欺负的处境,只会越来越严重。
这样看来,司棋的强硬厉害,全是为了保护小姐,便也令读者渐渐对她生出几分好感。如此,情节便进展到了十回以后的“鸳鸯女无意遇鸳鸯”。那夜,司棋和她的姑表兄弟潘又安在大观园内幽会,实是令人吃惊不小——知道司棋胆大,却不知胆大到这步田地。幸而撞破他们的是心地良善的鸳鸯,承诺为她保密。司棋虽然暂时无碍,但却让人从此为她吊起一颗心来。
道貌岸然的贾府,当然容不下这样离经叛道的行径。抄检大观园这一重大事件,就是以司棋的绣春囊引出,又由司棋的被撵出府而结束,至此本以为司棋的戏份至此已告完结,不料却有更动人心魄的安排在后头。
司棋触壁而死,是书中哀艳凄绝的画图里,颇能震撼人心的一幅。
有人为她不值,为潘又安这个因被鸳鸯撞破幽会就只顾自己怕事奔逃的懦夫,伤心难过一回也就放手罢了。何况司棋被逐出园后连他片影也不见,后来发了笔小财回来,竟还要提防着司棋是不是贪慕他钱财,要假意试探一番,为这样不堪的情人,实在不值得搭进自己性命。即使潘又安自责懊悔,随即也抹了脖子追去,总让人存着种“误会一场”的遗憾。
可她的死,却是她敢作敢当的性格的必然结果,是她为维护自己的选择必须付出的代价,她的“终日啼哭”,她的突然撒手,都是在为自己找寻一条清净的出路,是她对自己失望的选择,一切可能都与潘又安无涉。正如相似烈性的尤三姐,在与心上人柳湘莲厮守终身的心愿落空后,所发出的一声轻轻叹息:
“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这是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追悔莫及,神游落寞之时听见三姐对自己说的话。我琢磨着,或许这也就是司棋的心声。
诚然,尤三姐对柳湘莲那“强买强卖式”的婚姻寄托,实在有欠道理。虽说三姐对柳湘莲有着长达五年的暗恋,但缘何就自信地以为,一番放浪后归来,柳湘莲还会接纳她呢?她调笑周旋于贾珍父子和贾琏中间时,“挨肩擦脸”,百般挑逗,全然一副淫奔轻浮的形象,柳湘莲怀疑她的贞洁,也并非全无缘由。
然而,也许三姐以她自己口中“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侮”的堕落对抗贾珍贾琏之流对自己轻慢挑衅、“权当粉头来取乐”的做法算不得明智,但她却实在有着一颗干净纯洁的女儿心。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这是尤三姐颈血迸溅的一幕,读来触目惊心。“玉山倾倒”语出《世说新语·容止篇》:“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春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雪芹将一个放荡泼辣的三姐,以魏晋嵇康比之,笔墨间竟满溢着赞美和同情。
尤三姐虽然担了水性的名,司棋虽然担了偷情的骂,然而当认真对待起自己终身大事的时候,当抄检队伍从箱子里搜出情书和信物来的时候,三姐并没有看低自己,司棋也丝毫“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轻视她们的人,大抵心里存着对礼教的畏惧罢了。
她们所爱的人,都辜负了她们的情意,但所幸她们也不是要靠男人才能寻得自身价值的女子,精神终归是独立的、坚强的。她们拥有完整而美好的憧憬,爱情只是其中的一件。
司棋触壁,三姐自刎,虽然都发生在爱情无望的关头,但她们的愤然弃世,并非完全出于对某一个人的失望,而是对自己根本不能容于那污浊尘世的绝望。
可惜了那花容月貌,辜负了那恩情缱绻。往事千端,都葬送在了如墨的无边晦暗里。
何处是我归处?十二官
沁芳桥边,桃花树下,宝黛读罢《西厢》,正在收拾落花呢,袭人走了过来,说是老太太找,便把宝玉叫走了。只留下黛玉,满心品味着方才书中佳句。她走过梨香院时,又听得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风儿带着曲文吹进了她的心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黛玉听了,感慨缠绵,又止步倾耳:“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不禁点头赞叹,又听里面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真是旖旎文字。以妹妹的多愁善感,此刻早已情思萦逗、如醉如痴,一蹲身便坐到山石子上,眼中滚出泪来。听者如斯,则唱者如何呢?
日日浸润于“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和“你在幽闺自怜”这般柔软戏文中的,是那十二个梨香院里唱戏的女孩子,学界常统称她们为“红楼十二官”。
她们原本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皆因贫苦,应着元妃省亲的时机,由贾蔷到江南采买而来,为的是在需要的场合,鼓瑟吹笙、********。她们的地位,其实与那点缀园林的花石鸟雀相差无几。
然而便是这样的小角色,各各也是鲜活的生命。曹公以平等的心,对她们爱恨离合的生存样态,作了忠实而艺术的纪录。
其中第一个出彩的女孩子,唤作龄官。她被买来不久,便逢元春省亲看戏,她在戏台上大放异彩,脱颖而出。元妃亲自点名,命太监赏赐传话:“龄官极好,再做两出戏。”
倘若是别人,听闻得总管命唱《游园》、《惊梦》,必然赶紧妆扮起来。这时曹公却曲笔写道“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最后贾蔷也没能扭得过她,听任她唱了《相约》和《相骂》。这件貌似不起眼的小事,倒令人在她身上将目光顿了又顿——必是个不可小瞧的女儿,说不定将来要闹出什么故事。
果然,这一笔绝非多余墨迹。曹公笔下所有女子,大体地看,总逃不开钗黛两种,曹公明明确确写出与黛玉相像的,除了晴雯,只还有这个龄官。
第三十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里,龄官画蔷,宛若一幅精美的工笔画,由曹公细细描来:“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一股闷热窒息的空气自纸上袭来,在这盛夏酷暑的午后,花繁叶茂的蔷薇架下,有一个“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的瘦小女孩,忍着哽噎,蹲在地上,用手中金簪,一遍一遍地写着“蔷”字,“已经画了有几千个”。
此情此景,谁看了都要心里一软,又何况怜香惜玉的贾宝玉。只不知她单薄的身体里藏着多么沉重的心事,竟如此压抑痛苦。彼时的他,还并不懂得。
直到又过几回,在“识分定情悟梨香院”里,宝玉从龄官对待自己和贾蔷那天差地别的态度里,方知道了答案。
这日宝玉因想起龄官的小旦唱得最好,便寻到梨香院里来,以平常哄女孩儿的话,央求病中的龄官唱一套“袅晴丝”,不料她“忙抬身起来躲避”,还正色说道自己“嗓子哑了”。宝玉从来不曾“这番被人弃厌”,此刻受了冷遇,正“讪讪的红了脸”,百思不得其解,贾蔷回来了。
对待贾蔷,龄官态度全然不同。贾蔷说句“瞧这个顽意儿”,她便忙“起身问是什么”。只是,贾蔷为逗龄官开心,花大价钱买了一只能嘴衔旗帜串戏台作表演的雀儿来送给她,却招来她幽幽冷笑,说这正是贾蔷用牢笼里的雀儿比自己,供他打趣。一番话唬得贾蔷赶紧“赌身立誓”,将鸟放生。
看到这里,龄官画蔷时的心事,读者和宝玉都才茅塞顿开,原来她竟是为了爱情在伤怀。不过,贾蔷是梨香院小戏班的主管,负责管理十二官,龄官与他日日得见,何以还要愁苦不堪?
她担心的,其实是他们的未来。纤细敏感的龄官,也和黛玉一样悲观多疑,仅是一只作戏的雀儿,便引得她自比悲戚,又是多愁多病的身子,对于心上人贾蔷,她也并不敢奢求两人的明朗前路。世道险恶,从贾府塔尖上的人物,到底下层层的夫人小姐尚且不能得偿所愿,哪里会容得下一个小小戏子的小小心思呢。
龄官文字,终止于此。后来宫中老太妃薨逝,似贾府这样爵等人家,一年之内禁止娱乐,所以十二官被遣散,或送返回乡,或收为丫头,被留下来的女孩子里没有龄官。不知她是否回到了原籍,抑或是并没熬过那场病,早已香消玉殒。
最美好的猜想,是她与贾蔷的爱情修成正果,从此双宿双栖。但这也是最不切实际的,抛开贾蔷感情虚实不说,以龄官在当时“娼妇粉头之流”的出身,便是进了贾蔷家门,也万难有个好的结局。
龄官去后,留下来的女伶中,分到宝玉屋里的芳官成了最夺人眼球的一个。
这首明代汤显祖所著传奇戏《邯郸记》中的《赏花时》,就是那晚群芳为宝玉贺寿的宴席上,芳官应宝钗请求而唱的。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邯郸记》的故事,化自唐代沈既济的小说《枕中记》,写书生卢生的黄粱一梦。这支曲子据传是何仙姑所唱,那时在蓬莱山门扫花的何仙姑即将成仙,为寻找替代她的扫花人,吕洞宾再下凡间,何仙姑为他送别时便唱了这一支曲。
曲子起自何仙姑闲踏天门扫落花的描画,蓬莱仙境的扫帚自然非同凡响,所以称作“翠凤毛翎”。“风起玉尘沙”,一出门便是万里天涯,吕洞宾此行艰难可以想见。除却送别的担心,何仙姑还声声嘱咐:您可不要由着性子贪杯酗酒,又演一出剑斩黄龙禅师的旧事才好。
“您与俺眼向烟霞”,“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你去之后,我必日日望云盼归,你若找到了那个扫花人,务必早点儿告诉我。若是耽搁了,“错教人留恨碧桃花”,这碧桃千树飞花,可就没人接替来扫了。
原是一种送行叮咛的唱腔,出自芳官之口,又是在大观园最后一次诸芳聚集的盛会上唱来,似乎大有深意。细细品咂,倒处处流露出劝人花开当时及须赏,莫待花落空遗恨的意味。
这层凄苦韵意,最合用在芳官身上。比起龄官,芳官另有一种鲜明个性,那是一种干净的孩子气,亦刚亦柔,深得宝玉喜欢。在怡红院的那段日子,是芳官最无忧无虑的快活时光。那会儿,她正将自己打扮成个男孩模样,“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与宝玉坐在一起,惹得众人都说“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
像“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样的热闹场合,最对芳官胃口。她喝酒划拳,吆五喝六,醉后倒下就睡,一派天真烂漫。她心无城府、率性大胆,赵姨娘一口咬定她欺骗贾环,骂道:“小****!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她立时反唇相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挨了赵姨娘两个耳刮子,芳官便“拾头打滚,泼哭泼闹起来”,全然就是个孩子模样。
越是弱势的人,常常会抱紧取暖。一时间藕官、蕊官听闻芳官被欺,马上找到葵官、荳官,四人不顾别的,一齐跑入,把赵姨娘撞了个人仰马翻,直到尤氏、李纨、探春等纷纷赶来,这场闹剧才算完结。
除开龄官、芳官的诸多戏份,女伶中亦多有同性相爱者,曹公大笔,也未曾将她们遗漏。藕官与药官间的真情,就颇为动人。
小旦药官病逝后,与她搭档扮小生的藕官伤心欲绝。清明节至,藕官不顾禁忌,忘情地在大观园内焚化纸钱祭奠药官,幸而有宝玉为之遮掩,否则当时就要大祸临头。
只是那残酷的命运终要到来,来得早与晚,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日王夫人来到怡红院为宝玉清理门户,先是把晴雯从病床上拖下来撵走,又把与宝玉同一天生日的蕙香也赶走,余怒未消的王夫人接着再骂芳官:“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的判决一出,芳官她们才看到这人生的痛苦没有谷底,命运的苦难没有尽头,这便有了“美优伶斩情归水月”的潦草结局,芳官去了水月庵,藕官、蕊官去了地藏庵。可惜鲜妍活泼的生命,从此便要枯萎凋零在荒芜清寂之处。
其实,这还不是最差的结局,书中未清楚交待的其他女孩,她们的结局又是怎样呢?在那黑暗的时代,她们的生存空间狭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沦落风尘,几乎是她们最有可能的一条“出路”。
秦楼楚馆,媚娘娇娃,不知某一处角落里的某一位烟花女子,可就正是当日在贾府戏台上光彩耀目的优伶呢?若沦落至此,大概也便如同当日冯紫英家宴,坐席陪酒的锦香院妓女云儿那样,强颜欢笑地唱着曲子: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还和这曲词里自我放逐的云儿一样,有着倚门卖笑者特有的悲喜: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卖唱卖笑的苦难生活,浸透了古时多少风尘女子沉重的血泪。鸨母打骂、任人欺凌,般般艰辛竟是生活的常态,万事不能自主的她们,也只有在疲乏的生活喘息之际,调弄箫管,聊以为乐。情郎不舍离开自己的欣喜偶尔也会有的,但一个真心实意的爱人,却如镜花水月般难遇难求。
说到底,浪打飘萍、飞花逐水的不定命运,才是她们不得不担的缘孽。不论十二官,还是云儿等人,她们的悲剧莫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