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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问情(7)

那年,******去世后,代武带领一众旧部及部下的孩子们在灵柩前放声痛哭,他哭得那么彻底,那么伤心,无人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梦碎而哭。他原以为当兵打仗是一条通向权力和荣誉的捷径,待到达目的地之后才豁然明白自己已经上了一艘既无归期又没有彼岸的不归之船。打那之后,他坦然接受了人生中无法穷尽的各种偶然因素造就的悲惨宿命。曾经,他的确渴望自己能在中国的历史中毫无愧怍地占据一些册页。如今,他却宁愿那些战争根本就不曾发生,自己的名字也能像那些抛尸疆场的战友一样,灰飞烟灭后再也无人知晓。

代武放纵自己沉湎在怀念的海洋里聊以释怀。他常常梦见年轻时的妈妈在巨树巉岩的自源岩顶翘首等着自己,他像孩子似的大声哭喊,任凭泪水痛快地流淌,湿透了枕巾。明知道身在梦中,却赖着不愿醒来。因为在反反复复的梦境里他还能见到巴足塘,老桂树,自源岩上的石缝,石缝中的皱褶以及皱褶上的青苔、鼻涕虫和鸟巢。他还能听见钟鼓山中呜咽的松涛和老虎山脚下天籁般的鸡鸣狗吠,就连李秀那终年像蜜蜂一样嗡嗡不断的唠叨也变成了对生活锲而不舍的悦耳的祈祷声。

代武已彻底厌倦了抽象理论中的光荣与梦想,就盼着能常常吃到煨红薯,能每天喝上几口清明节前采摘的虎坦茶,能睡在幼年时尿过床的那张老床上。他偶尔也出席一些排场盛大的宴会,在叫不出名的一堆堆佳肴里找寻幼时的食感,结果全是徒劳,鲍鱼和鱼翅竟比不上母亲张罗的一钵加了豆豉油的抖辣椒爽口窝心。有一日,他偶然想起了参军前家里豢养的那只严肃又威猛的麻狗,它是兴安村最优秀的猎犬,他忍不住问自己:“麻狗还健在吗?如果它也做梦,它会梦见我吗?如果老桂树有灵,它会牵挂我吗?”

陈谷君罹患乳腺癌不幸过世时,他悲恸欲绝却并未意识到那只是不可更改的宿命中的一个章节。他犹记得,善解人意的女人在做完乳腺切除手术后曾傻傻地问他:“日后,你睡觉时双手空落落的能习惯吗?”

的确如此,在无数个血雨腥风的黑夜里,他只有双手紧握着妻子那坚挺的乳房才能安眠,就像政治家抓住了对手的把柄。他明明知道妻子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手术不过是在绝望中奢求一点意外的希望,更大的意义在于让患者亲身感受并确信那可怕的组织已远离了自己。可他还是假装满不在乎地安慰妻子说:“那两个圆滑的东西,看起来羞答答圆滚滚的可爱又诱人,没想到啊原来却包藏着祸水,是我们的心头之患,早该一刀两断了。”

他没有照当时最堂皇的做派,让妻子的遗体火化,把骨灰撒入台湾海峡。而是顶住各方压力,执意把陈谷君葬在自家后花园里的葡萄架下,他打定了主意总有一天要把她的骨骸带返故里,归葬祖山。他委实难以接受起初在欢乐的液体中孕育出来的宝贵生命,到头来却要在炉火中碳化的可悲下场。

慢慢地,代武爱上了闭门幽居的生活方式。因为少有人来打扰,他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几乎每天都披着同一件已掉了两颗纽扣的旧军大衣到楼顶的平台上晒晒太阳。这也是他一天中唯一可以窥见外面世界的机会。不过他通常都懒得张望,生怕浪费了自己的眼力。有热心的同乡和老部下想探望他时,得提前很久预约,方能见他一面。一位前来拜访他的湖南老乡无意间提到,几天前曾在日月潭边见过一位长着辫子眉的光头老人给来往的游客免费说唱一些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轶闻趣事。代武为之精神一振,立即梳理好斑白的头发,把散乱的胡须修剪整洁,还换上一套崭新的只在出席重要场合才穿的中山装,硬拉上那位爆料的老乡带路,一同驱车赶到日月潭边整整打听、寻访了三天两夜才无果而返。

有一段时期,代武陆续收到一些已牺牲多年的部下来信,内容抽象得令人费解,无论行文多么谨慎,用词多么委婉,却都沁出一种浓厚的肉麻又潮湿冰凉的阴间气候。他不靠视力解读文字,而是凭良知叩问灵魂才断定那是死人在抱怨。惶惑间,他掐断了家中的电话线,也不再拆阅来历不明的可疑信函,因此错失了许多有益的忠告和温情的关怀。

鳏居的日子里,温床成了噩梦的产地。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卧室里找到温暖和欢娱,只好流连在后花园里拈花惹草,弄地莳菜,间或陪地下的妻子说说话,要么就好奇地看看老鼠打架或蚂蚁上树以聊解孤寂。时日无多,他的后花园俨然成了硕果累累的农庄,连陈谷君坟茔的封土堆上也呈现出一片姹紫嫣红,开满了各种果蔬的花朵。他如此卖力地播种绝非贪图收获,也不为满足口腹之欲,一切缘于山民对人类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的生产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红薯的扦插,大豆的育苗,土地的施肥与耕耘,每一个细节都能寄托他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别看他冷静务实,生活恬淡,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比海浪更汹涌激荡,回家的愿望比鸽子更强烈。

每当一茬瓜果蔬菜成熟,代武便敞开院门,邀请陌生的邻里和路人进园,尽享免费采摘的乐趣,之后便又重复新一轮的辛勤劳作。一位年轻的采摘者出于好奇,问代武是否喜欢三毛时,他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因为他不知道三毛是位作家,只见他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是七根毛发,是七毛吧。”这不足为奇,因为他赋闲后的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史学和堪舆学上。他认为,在学术上理清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从而推算出祖国大一统的准确日期是可行的。他艰难地钻研二十四史并自得其乐,偶尔也从《周易》中寻找灵感。

代武时常把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摊在客厅的地板上,光着脚丫子独步天下,满世界走来走去,还体验到了从太空俯瞰人间的奇特感受。他好几次盯着老虎山的地理位置发呆,后来干脆走过去一屁股跌坐在那块用他从兴安村带来的一抔故土做了特别标注的地方,仿佛坐在了兴安村的晒谷坪中央。有一次,他趴在地图上细细地查看,伤心地发现自己可以去南极探险,去美国的拉斯维加斯赌博,还可以去法罗群岛捕鲸,去瑞士的恩加丁山脉滑雪。总之,几乎能自由地去到世界的任何角落,唯一到不了的地方就是故乡。

代武越来越迷信堪舆学上的理论,他发现中国的地图形状的确是一只昂首阔步的大金鸡,台湾和海南便是它健步如飞的两只大脚。如果缺失了台湾,那势必成为一只独立的摇摇欲坠的残鸡,这是上帝也不能容忍的事情。因此,尽管时局变化莫测,代武却坚信回家团聚的时刻必将到来,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待。他是那么笃定,就像在等待一项日程早已安排好了的聚会。至于时间嘛,他倒不太着急,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印证了耒阳牯关于他命硬的断语。这条命走夜路摔不死,枪炮打不死,蛇咬不死,鬼掐不死。反正,不回到老虎山脚下压根儿就死不了。

代武虽然精神恍惚,早年的豪情与斗志也在晚年的寂寞中彻底失落了,但仍会时不时翻出那本《战士授田证》来看一看,摸一摸。前些年当局要用金钱收买这凭证,可他却坚决拒绝出卖。他毫不怀疑自己在有生之年一定能见到哪怕一眼这些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将要属于自己的田地。这种坚定的信念只是在他确诊自己长了食道瘤之后才有所动摇,他弄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年的哪一天起,感觉自己说话吐字越来越费劲,舌头像打了个死结。一时憋急了,嘴脸挤歪了就飙出高亢的海豚音,活像鬼叫,把自个也吓得够戗。他越发的食不知味,几乎天天便秘。想当年屙屎都跟****似的利索而有快感,如今上一趟厕所就如同体验一次难产的分娩。

精力的水堰在苦涩的晚景中有条不紊地悄悄洇漏。一朝醒来,代武踉踉跄跄朝后花园走去,不期然被自己冷不丁迸出的一个臭屁放倒在地,匍匐良久,老年的理性使他不得不正视原本荡漾澎湃的人生已然要干涸见底的现实。第二天,他便想法通过侨居美国的朋友转手把家书寄回了兴安村。在拜托那位老友帮忙的信中他动情地写道:“名利俱荣的锦衣玉食非我所求,稠人广众的山呼海啸非我所爱,我如今只盼着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我要死在我出生的那间老宅里的那张老床上,安葬于祖山之中。我不想被当成柴火扔进炉膛,也不想化为灰烬被弃之大海,火热与水深是我今生最大的恐惧。”

由于讳疾忌医,代武拒绝进医院接受系统的治疗。他实在无法容忍把时日无多的晚年耗费在白茫茫的病床上。他一边在后花园里的杂草丛中寻找车前子、茯苓草、地丁和苦菊煎水喝以纾解病痛,一边暗下决心要与时间赛跑、与忘性抗争。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过去,生怕往事从记忆中溜走。当他从家信中得知母亲健在并且还在坚定地等待自己时,心中涌起一股老年人不该有的激情和冲动,他买来了各种健身器材,制定了一整套自以为有效的恢复体力的锻炼方案。还查阅了有关台湾海峡的地理数据,详细计算了克服季风的影响后经最短的线路游到彼岸所需的时间和体能。避开了年头年尾的冷水期,他把下水的日子框定在秋冬交替时的西北季风期,那时节虽然风浪大些却不失为万全之策,因为他设想即便自己半途体力不支溺毙了,风浪也会把尸体刮送到彼岸。他铁了心豁出去了,不断地自我鼓劲说:“死也要死到那边去!”

代武毅然撂荒了心爱的后花园,用想象中的成功登陆来给自己打气,好几年如一日地为这个荒唐而不着边际的阴谋诡计默默努力着,就连最信任的老部下他也没透露出半句口风。天气变暖的时候他不再蜗居斗室,每天都大大方方地走到离家不远的一家水上俱乐部练习游泳技能。

也就在那些出门的日子里,代武惊喜地看到沿街的摊面上竟然在公开摆卖简体版《毛主席语录》,而当局却睁只眼闭只眼并未采取严苛的取缔行动。这种微妙的变化使他确信了那种不可抗的造化的力量正在潜移默化地发挥作用,他甚至有理由大胆地预期经年之后在金门和厦门之间完全可能架起一座像彩虹般空灵而优雅的跨海大桥,任两岸人民自由往来。他下意识地买了本《毛主席语录》偷偷带回家,他要亲眼看看这位老领导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已敏锐地醒悟到这或许比提高游泳技术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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