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永兵没为是谁用财宝置换了美酒多费脑筋。他赶紧把那些重见天日的祖宗牌位和匾额一块一块小心擦洗干净后搬进了祠堂,让它们各就各位。随后又请来专业的泥水匠清除了祠堂内壁上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红漆标语,刮开谭世林和抬打当时匆忙糊上的石灰层后,形形色色的壁画显露出了原有的光彩。他又发动大伙去寻找那两扇被禾机拆走的祠堂大门,两天后就抬了回来。找到它们时,其中的一块正架在钟鼓山脚下的小溪上当桥板任世人践踏,虽历经风雨霜雪但还算基本完好,只是门板上的巨大铜扣被人挖走,留下了一个寒心的大窟窿。另一块则在关王庙街上被屠夫当成案板承受着年复一年的千刀万剐。幸亏稍加修整后,祠堂的门面虽伤痕累累却基本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和古朴的风貌。从不信神的永兵一想到先祖为自己默默地守护着那些神秘的财富就感激涕零,从此每逢初一和十五,他都会走进祠堂去虔诚地焚香礼拜,那时他能真切感受到清明严厉的族规家训和浩荡无涯的先祖樾荫。
有一天,谭永兵了结了手上的所有事务,坐在晒谷坪里晒太阳时感觉无所依傍,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继续拖延时日。于是,当众宣布正式将他预谋的创业计划付之实施。
一时间,兴安村变得车水马龙,一车车巨大的机械设备经过兴安村运到了业已倒闭的钟鼓山鞋厂。许多南冲村的村民跑去看热闹,但没等他们搞明白谭永兵到底要干什么,原先那些破败的厂房轰然倒塌,全充当了夯实新地基的填料。他们来不及惊讶和赞叹,那里又竖起了六幢六层高的新楼。一些操不同口音的干部模样的人住了进去,这些人善良又出手大方,他们走家串户高价收买了村民用来喂猪的红薯叶和南瓜荪,人们不禁猜测钟鼓山猪场又要重新开张了。后来,南冲人意外得知他们的猪草成了外乡人大快朵颐的美味佳肴。这些奇怪的外乡客还在屋顶上种满了花草和蔬菜,绿油油的藤蔓发了疯似的往楼下跳,有的还钻进窗户在办公桌上结出了累累硕果。南冲村民站在水坝上隔老远好奇地眺望,那些新建的厂房就像一个个披头散发的产疫鬼头颅。月底的一天傍晚,南冲村的社员收工回家时,发现自己已经进不了家门,他们实在闹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家家户户的门口摆满了乱七八糟的行李,屋内像开会似的人头攒动,全是素不相识的面孔。
缓过劲来的渔夫后裔们宁可自己睡柴房也要把床铺让给那些陌生人,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各种能吃的东西省出来将就他们,因为他们用买房的价钱付租金,又以猪肉的价格收购红薯、芋头以及猪潲。屋主不解地打听:“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没想到那些人跟主人同样迷糊,想了想说:“不知道。”
过了一会,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补充说:“来打工赚钱呗。”
但在南冲人看来,他们是来花钱的。有兴奋的村民冲上钟鼓山水坝高呼:“永兵万岁!永兵万岁!”
那时,谭永兵正巧从刚建好红砖围墙的厂区内走出来,他大声骂道:“再喊,再喊我就去挖了你家的灶,你们这是想咒我早点死啊!”
建厂期间,永兵为去除心中的孽债,曾派人到关王庙和永兴县等地张贴公告,敦促那些赊货给他的商贩尽速前来结算账目,但只有三位债主赶来做了了结。他等得烦躁不安,心想哪怕有人前来冒领也甘愿付款,可这种事没有发生。
那时,代文功德牌坊已建好。代文没有如约出现在热闹隆重的竣工剪彩仪式上。他曾极力反对并放出各种狠话试图阻止但都没奏效,他心想你们实在要建就建代武功德牌坊吧,可又没法说出口。地方官员致辞时对老将军的缺席委婉地表达了遗憾,私下里他们则认为那是心胸狭隘和思想僵化的表现。殊不知,彼时彼刻,代文正在菩萨面前羞愤交加,他失眠,吃不下饭,那些强加给他的名不副实的冤枉功德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他身上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法忍受命运如此可恶地挑衅和戏弄自己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头,他把起居室的门关起来,吩咐朱即师傅替自己传话,拒绝所有好奇者和谄媚者的拜访,他下了决心要在那间石室中闭关至死。
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朱即师傅在山坡上采摘山蕨,远远地望见山脚下有一大群人正忙着开挖土方。他猜想那或许是一些进城无门的知青跑到菩萨脚下来开荒造田了。九天后,一条明晃晃的盘山公路冲到了朱即师傅跟前,他才想起来该去问问这是谁的善举。可施工人员并不理睬他的盘问,他们在石洞前砍伐杂木,砸碎乱石,修整出一大片平地作停车场用,然后在岩洞口的老柏树上挂了一面巨大的木板招牌。朱即师傅看了一眼招牌上面的字迹,明白了真相:黄洞仙没有因为众多巨大的石雕菩萨而成为佛门圣地或弘法道场,却由于代文的入住被当地政府核定为“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
没过几日,停车场变得热闹非凡,一些大车小车载来了各种各样的人员。他们中有的是机关团体的干部,有的是学校组织来的学生,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年曾是打砸菩萨的红卫兵队伍中的积极分子,如今却怀着友善而虔诚的心情前来参观学习,接受爱国主义思想的熏陶。他们听讲完激动人心的革命前辈的英雄事迹后,最迫切的愿望就是亲眼见见革命前辈的活体标本。于是,朱即师傅赖着脸皮去请代文出来跟大家见个面打个招呼。幸亏代文忘了先前的吩咐,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那间昏暗的石室里。
除了朱即师傅,没有人知道老年痴呆症早已无情地洗劫了这位老将军的大部分记忆。他的脑海几近空白,但他凭本能保持着一个善良老人应有的风范,不至于让外人识破他遭受岁月和病魔蹂躏的秘密。他不怎么说话,像个天真又腼腆的孩子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陌生面孔,他不明白这些人不论男女老少为什么见到自己会如此激动,有好几位年轻的女学生还呜呜地哭了。他看着他们争抢着与自己合影留念,每拍完一张照,就往功德箱里丢一元钱,没多久,功德箱就塞满了零钞。朱即师傅首次见识了革命精神有多么宝贵。当晚,他就捎去口信给李秀,李秀第二天差吴芙把一套米黄色呢子将军服送到了黄洞仙,将军服上别着代文荣获的各种勋章,足有好几十枚,金光闪闪的令人目眩神迷。朱即师傅简直乐开了怀,因为从那天起,代文穿着笔挺的挂满勋章的将军服陪来访者合影一次,他们就往功德箱里丢两元钱。不过,代文几近枯竭的大脑里仍残留着最后一点点记忆的碎屑,这些顽固的残渣都与战争有关。因此,代文虽然想不起这身沉重的将军服的由来,却本能地讨厌它。但是,碍于朱即师傅的情面和出于对陌生人的礼貌,他还是会常常穿着它顺从地与人合影拍照或让人瞻仰。
失忆使代文的头痛病不再犯了,朱即师傅纳准了他的脉,每天晚上都重复那个“大象因强奸蚂蚁一案被狗法官判处绞刑后因绞索断裂刚巧砸死了狗法官而逃过一劫”的故事让他开心。这笑话一讲就讲了好几年,代文居然没识破。每天清晨醒来他都以为那是创世的开端,他到洞外活动筋骨时,见旭日的温柔光辉在树叶上剔透的露珠里躲躲闪闪,忍不住赞叹这初始的时光是多么的稚嫩新鲜。
好几次他甚至连朱即师傅也认不出来,见他老在自己身边转悠,还以为他是国民党的军统特务,不时地逼问他:“你就坦白了吧,你是不是戴笠派来的?”
代文重温了当年初入红军时所有人都认识他而他却一无所识的那种惶恐。朱即师傅习惯了他的颠三倒四,总以为那是他的幽默。有一次,两位老友在洞口晒太阳时斗起了嘴。朱即师傅埋怨代文太高大,不该站在自己前面挡住了阳光。
“老伙计,你离我远点。”他说,“我在你身边总晒不到阳光,老处在你的阴影里。”
“是你自己待错了地方!”代文笑了笑说,“或许你心中有鬼本来就见不得光吧。”
这种灵光闪现的清醒时刻的确不多了。随着天气转暖,代文宁愿打赤膊也不愿穿那套呢子将军服。有一次,他把一块黢黑的抹布搭在肩上当汗巾,却拿那套呢子将军服去擦桌子。当朱即师傅慌忙冲过去想纠正他的错误时,高傲的本性使他一瞬间恢复了某些记忆,只见他厉声斥责对方:“我堂堂的一位将军,连这点权力也没有吗?”
朱即师傅吓得再不敢吱声。
几天后,代文竟然把将军服烧了,朱即师傅发觉后赶紧用树枝扒开还在冒烟的夹杂着呢子残片的灰烬,却没有找到一块勋章。把那些珍贵的宝贝弄丢了,他觉得实在是一种罪过,更不知道该如何向李秀交待。
黄洞仙不久就成了热门的旅游圣地,朱即师傅每天忙得连功德箱里的善款都数不过来。见势很妙,旅游局的吴书怀主任带人进驻黄洞仙并设立了管理处。他把洞内的一间闲置的石室改作办公室用,还安装了电话,架设了照明电路,黄洞仙的菩萨面前从此一片光明,永远告别了阴暗的历史。
吴主任是位年轻有为的知识分子,待人谦恭有礼,说话也轻声细语,措词得体。他衣着光鲜,宁可让汗水浸透衣衫,也从不轻易取下领带。当他想从代文口中了解更多些有关他个人的历史资料遭到断然拒绝时,他也没表现出一丝恼怒或不满,对代文依然毕恭毕敬。他还体谅朱即师傅的老迈就亲自接管了功德箱的钥匙。过了两天,他聘请了一名厨子负责挑水做饭及其他后勤事务,又安置了两位售票员和三位专职讲解员上岗。从那天起,买不起门票的穷人就被拒之门外,甭想跟菩萨见面了。
朱即师傅不再为琐事操心,专心地装神弄鬼以满足游客的愿望。他眼睛老花了,手脚也不灵光,却仍然是仪式和传统的坚定守护者。他坚持每天在菩萨面前用犬牙替香客打卦,一卦撒下去,双手满地里摸索,别说卦象,就连交错的犬牙数都数不清楚,但他断卦如神的口碑却在谣传中越传越好。
成群结队的游客把黄洞仙变成了乱哄哄的集市。代文不胜其扰,连午睡也睡不安稳,常被朱即师傅叫起来陪一些重要施主合影留念。吴主任见老态龙钟的朱即师傅实在应付不过来时,就自告奋勇披挂上一件道袍,照模照样地念起了即便扪心自问他也不知所云的偈语,还声称十年前朱即师傅就给他授了箓。那天起,他跟朱即师傅一起,每天一大早就起来为排着队的香客们服务,抽签啦、打卦啦、化神仙水啦什么都干。他天生慈眉善目,嘴巴清甜,手脚也比朱即师傅利索多了。只要破了费,香客们有任何心愿菩萨都不敢拒绝,吴主任恨不得把菩萨的心掏出来给他们带走。即便如此,人手还是不够,许多人没能如愿只得退了门票改日再来。为了让菩萨的甘露能滋润所有俗世人的心田,吴主任不再啰啰嗦嗦地烧香念咒,干脆竖起了与时俱进的幌子。他删繁就简,直接抓把香灰撒在一大桶凉开水里,然后封装成一小杯一小杯地售卖。杯身上分别标注了:忘情水、跌打水、官膏、财露、春液、开窍灵,还有许许多多连朱即师傅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有那些有特殊嗜好的性情中人才能领会的古怪名称。这些杯装的神仙水既容易到手又便于携带,因而每天都断货。负责挑水的厨子累折了腰,一连喝了十六杯跌打水也不见好转。朱即师傅便改用草药给他敷治,敷药时无意中见到他上衣翻领旁别了一枚镏金的战争纪念章,朱即师傅估摸了一下对方的年龄,试探着问他:“你当过兵?”
厨子坦承那纪念章是在菜地里的粪渣中捡到的。于是,朱即师傅请人帮忙把茅厕的粪坑掏空了,将几十枚臭气熏天的各色勋章洗干净了藏在一个代文不轻易翻看到的地方。
端午节那天,李秀照例用篮子装了几挂粽子和二十个生鸡蛋打发吴芙送去黄洞仙。吴芙爬到黄洞仙洞外的停车坪时已是大汗淋漓,她取下草帽想扇扇风凉快凉快,拿草帽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眼前的情景让她伤心落泪。只见代文打赤膊,穿着平膝短裤,手里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他脸上的愤怒已化为凝固了的忧郁在那些宛如纳期卡线条的皱纹里忽隐忽现。一位留学生头的讲解员正站在他背后给一群游客讲述革命前辈的光辉事迹,她神情肃穆却巧舌如簧,用一根指挥棒指点着代文背上的伤疤,一个一个地细数来历,并称颂它们是光被万代的耀眼的人肉勋章。她似乎比主人更清楚那些伤痕的渊源,给每个疤按位置和大小分别编了序号,备注了详细的说明内容,并由此展开了主人翁传奇的战斗的一生。不时有好奇的听众举手插话提问,以了解更多的史实。很显然,游客们和讲解员一样都没有把眼前的老将军当人看,在他们眼中,这位伤痕累累却一言不发的垂暮老人只是一座活着的英雄纪念碑。
吴芙下山前,朱即师傅悄悄把一大包东西塞给她,托她带回家交给李秀。那是代文犯病糊涂时抛弃的全部勋章。
“他连荣誉和大便都分不清了。”朱即师傅无奈地说,“不过,遗忘倒真的治好了他的头痛病。”
不管怎样,吴芙觉得代文是时间搬回家去住了。她希望朱即师傅能代为转告自己的意思,她戚戚然地说:“这把年纪了,还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真是造了八辈子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