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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久就知道这是一支日本鬼子的秘密侦察队,他们打着“保护日侨”的幌子,在安东、庄河和青堆子湾一带暗插眼线秘密侦察逮捕反抗他们的百姓。据说在寇半沟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其实,早在秉德女人上赵铜匠家那会儿,青堆子湾的渔市街上就挂出了日本人的招牌,原来冯记药铺边上的湾自治公所,就改成了日本当局的衙门,只是她当时心里只装着一件事,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他们在每个村都暗插了眼线,周庄的眼线毫无疑问就是周成官。日本鬼子来那天,他正跑肚拉稀,一时就找了老三黄替代。这一消息不仅使秉德女人暂时放下了承国和承民的事,还急匆匆地结束了房子的建造,草草上了梁,搭了芭泥,不等芭泥干透,就苫了草,扭了脊,入冬搬家,整个屋子都潮湿一片。

这时节,村里人和周成官一样,统统得了一种怪病,毫无缘由地上吐下泻,恨不能吐出胆汁血水拉出心肝肺儿,秉德女人和她的孩子们也不例外。屋子冷,墙壁上挂满冰霜,他们因跑不急而被稀屎洇湿的裤子冻成硬邦邦的冰坨。一家人躺在冷飕飕的屋子里,秉德女人想起多年前那个灾荒年月,那年月又饿又冷差不点送了命。现在,虽盖房子吃掉大半年的新粮,烧掉了半个草垛,花掉了一大笔钱,可囤子里的苞米还有,从旧房又扒下来一堆苫草,布袋里还剩几块没花完的钱,只要能动,他们就不至于冻死饿死,可是,她心里一点也不比从前更有底气。她没底气,不是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小肚子抽筋一样疼痛,连往灶坑里点把火的力气都没有,而是想到秉德。要是此时秉德回来,他们一家可就全部遭殃。

和多年前不同,在怪病把家里人统统摁到炕上奄奄一息时,秉德女人最盼的事不是秉德回来,而是他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她因此常常一惊一乍,一阵风吹动了挂在墙外的锄头,一声饿猪拱蹭圈门,都让她浑身抽搐一身汗湿,而承民的眼睛里,更是闪动着惊恐的火花。有一天,秉义拖着歪斜的身子过来送绿豆水,一不小心碰了风门,好久没和她说话的承民立即抱住她的胳膊,嗷叫一声:“妈呀——”

顺着承民暖春一样的亲近,在绿豆水使全家人能够从炕上坐起来时,她带领孩子们搞了一个隆重的祭典仪式。说隆重,是说她从来没给躲在戒指上的承山下过跪,磕过头。她把戒指放在炕当央的被子上,跪着冲它磕了十几个响头,边磕边说:“俺知道你灵验,你可绊住你爹的腿脚,不能让他回来祸祸这个家呵!”她没要求孩子们跟她一起下跪,可听她这么说,承国承民承信统统跪起来,头磕得山响,跟着重复道:“你可不能让他回来祸祸这个家呵。”就在这时,秉德女人补了一句让她一辈子都在后悔的话:“俺知道你应验,可要绊住你兄弟姊妹的心,不能让他们再干出伤申家门面的丑事儿。”

冬月总也下不大的小雪动辄就覆盖了地皮,承国一早离家的车轮,在浮雪上压出清晰的车辙;腊月总也煞不住的大风动辄就刮偏了晒衣杆,承民和承信,总要为洗好的一大盆衣裳费力地将它扶正;早春的树挂挂满了山野上干枯的蒿草和秉胜亲手栽下的桑树柞树,为新一轮播种准备农具的秉义,在帮忙盖了房子之后又恢复了一早一晚到嫂子院儿里撒一头的习惯。虽然心里总像揣了个兔子,可日子还是一天天平安地过了下来,倒是这期间死了两个人,罗锅的妈,周成官的大儿子,一头儿沾着近邻,一头儿沾着干亲,秉德女人都要跟着戴孝哭殡。罗锅家办得草率,只用苇席卷起抬到地里埋了,她和罗锅嫂子在大街上号号两声了事,周成官家可是排场又铺张,披麻戴孝的人浩浩荡荡。跟在周家送殡的队伍里,她和克让家的一样找不到悲伤的感觉,克让家的貌似哭殡,却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然而,就在秉德女人想悲伤却悲伤不起来的时候,一件令她悲伤的事来到眼前。棺材入土,人们争抢着在鞭炮声中往里填第一把土的当口,克让家的搂过秉德女人,小声在她耳边说:“你可当心呵,日本人看中你家承民了,正要老死爷子给送去呢。”

本是承民响脆的声音惹的祸,可秉德女人偏偏认为罪过在自己,都是她赌咒让承山绊住兄弟姊妹的心,承山才施行了魔法,叫承国和承民生生分开。为了申家的门面,叫他们分开也许不是坏事,可分开之后去干的事反而更丢门面。为了惩罚自己多嘴,她在哭坟时扇了自己无数个嘴巴子,并在周家午宴正热闹的时候,径直找到周成官。

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周成官没有半点悲伤之情,深抿嘴角坐在庭堂的椿凳上,旁边站着扇扇子的女佣,一脸的泰然。秉德女人开门见山:“周老爷,承民也是你的孙女,你可得替她说句话呀。”

周成官愣怔一下,屋子人影错动似乎没认出眼前是谁,当他醒过神来,三角眼眯成一条缝,斜斜地扫过她的胸脯,“你老啦,不中用啦,你要是不老,伺候日本人的就是你了。你放心,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子的闺女,她错不了。”

“你——”像在早已愈合的伤口上挨了一刀,秉德女人感到一丝麻疼后,彻底哑了口,她当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冲到周成官面前,狠狠地抽他一顿嘴巴子,之后,再狠狠抽自己一顿嘴巴子。

实际上,周成官早就为秉德女人大兴土木的事磨刀霍霍了,她可以在他家地边买地,她可以隔三岔五有事相求,她可以即使死了男人也不嫁他,她也可以生出一个能做买卖的儿子,她唯独不可以在他眼前轰轰烈烈盖房动土。三十年前,周家盖房时,他抠门儿的父亲为了省粮,出力活儿没请一个外人,他家老二老三两个兄弟,就是死在这次为时一年的建房工程中——为了躲避搬大石块,他们趴在拉石头的马车底下,马车受到狗叫惊吓,一趵脚扬翻了车板,当场活活砸死。他不能允许申家盖房,是不能容许申家请人盖房,她的房子盖得再好也超不过周家,她家房场终日喧喧嚷嚷的场景,却比周家当年热闹百倍。那天两个日本警察让黄保长的侄子把想法告诉他,他喝了一锅绿豆水都没治好的怪病立即好了一半。

秉德女人自然不能对承民说实话,她只说周老爷在青堆子湾给找了个活儿,可承民是个敏感又懂事的孩子,听完后,一句话没说就低下了头。她低头显然不是明白此行的去处,而是她把此事看成是母亲成心撵她走。这越发让秉德女人难过。她难过,却不能有丝毫流露,只点灯熬夜为她刺绣一对金鱼戏水的布兜兜,为她缝制对襟袄罩。如果她留在家里长到出嫁,她会给她绣好看的鞋顶好看的枕顶,现在,在什么都来不及了的时候,她只有赶时间为她绣女孩子家戴在里边的布兜兜。这样的晚上,她跟她讲起了渔市街上周大叔的饼子店,双二娘的绸缎庄,说饼子店,是为了引出绸缎庄,说绸缎庄,是为了引出她由绸缎庄里划开的两段完全不同的过去。听上去是在说自己的过去,实际上是在告诉承民如何应对未来,因为那所有的过去都在指向一点,就是女人和男人。上天造女人,就是为了男人,上天造她的妈妈,就是为了她匪胡子的爹。奇怪的是,承民自始至终都不说话,好像她对这样一天早有准备。然而最后一个晚上,秉德女人突然改变了话题,她不再说男人和女人,而说起了她的要强,说起了家风和门面,说一个好的门面对申家的重要。她的话云里雾里,让承民懵懵懂懂,最后结束时,还从柜里翻出装钱的布袋,从那里掏出最后几张已被承国兑换过来的满洲纸币,揣到承民新做好的衣兜。承民制止,手把住她的手说:“留家里花俺不用。”她用力往里塞,边塞边说:“拿着,会派上用场的。”

打发承民,是周成官儿子出殡后的第五天,应秉德女人的请求,周成官为她保密,没让村里任何人知道。于是他一大早就来到院子门口。这天北风呼啸,从草垛上刮起的草叶就像一群遭到追打的麻雀,在申家的院子里,大街上,田野里乱飞乱舞。而承民,则是落到车上的另一只孤雁,因为她的身边,除了周成官没有任何人。承中不在家,自从赵铜匠家闺女的事没成,他上班很少回家,承国则在外面跑买卖。背着承国,是秉德女人有意的安排,他还太年轻,她不知道他要是在家会惹出什么麻烦。倒是承信在家,外面兵荒马乱,他不再上学,可为了不让他的姐姐难过,一早天还没亮她就打发他跟秉胜去山上拾草去了。承民穿着她新做的蓝布对襟袄罩,黑大布裤子,头发高高绾在头顶,脸抹了腮红。她从未有过的漂亮和妖艳,就像一朵正待开放的花,却是一支开在冬天的花,因为她的表情太严肃了,她的目光像冰一样清澈而寒冷,从上车到车赶走,没回头看她一眼。

这一天,秉德女人过得相当慌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家里家外团团乱转。一会儿把戒指放在鼓起的肚皮上念念叨叨,一会儿又翻开柜子去看装钱的布袋。她不知该干什么,刚点着了灶坑的火又跑到门外草垛,她忘了是上午还是下午,承信回家吃饭时她端出一钵生地瓜。直到周成官的马车停在门口,把她喊出来,指着车上铺盖说:“快拿家去吧,耗子养儿打地洞,******刚进渔市街,影儿就不见了,害得老子吃日本人唾沫。”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虽然挨了周成官一顿臭骂,秉德女人心底里却有说不出的喜悦,要是承民顺顺服服成了日本人手下的玩物,消息迅速就会传遍十里八村,秉德家从此就门面扫地。要是承民倔性不从,皮肉受罪难免,是死是活都很难说。承民虽不是她的骨肉,可她有她身上倔犟的秉性!那个只剩下她和承信的夜晚,秉德女人差不多为有承民这样一个闺女而自豪得昏头涨脑了,血管里的血在马上就要生产的肚皮上一涌一涌。是后半夜,想起承国,她奔涌的血管才一点点冷却下来:因为她不知道承国回来,会是什么反应。

等待承国的日子虽也慌乱,却是一种踏实的慌乱,说踏实,是说她再也不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她一整天都在做着一件事,和承信用盖房剩下的木桩夹猪圈。新房盖好,人有了吃睡的屋子,猪鸡鸭都还散放在院子里。然而干着活,她动不动就侧棱起耳朵,听大街上有没有自行车的铃声。

自行车的铃声是在第二天傍黑才响起的。这一天,早上天还好好的,半晌时突然起了东南风,一块块黑乎乎的云彩从东南天空中飘过来,越飘越低,刚到晌午,就下起了小雨。三月的雨倒是下不大,可黏黏唧唧的劲头格外让人心烦。院里院外泥泞一片,一大堆活路都不能动手,只能坐在湿漉漉的灶坑里缝补衣裳。听到铃声,秉德女人一动没动,静静地看着承国费力地在泥泞的院门口推车,倒是鸭子们呱呱呱叫了起来。自和承民搂抱的事暴露,他不管此行赚多少钱,进门时都沉着脸不说话。许是坏天妨碍了大布出手,承国的车上有一个长长的麻袋,许是在避雨时遇到了承中,他们打了伴儿,他刚进门,承中就在后边跟了进来。

因为心里装着承民的事,失去了应有的警觉,秉德女人没从承国承中回来的动作中看到丝毫反常,他们把装大布的麻袋放到院子里,她坚决反对,直嘟囔把它搬到西屋最好,可他们坚决不搬,不但不搬,承国还急匆匆从屋子里拿出一床被往麻袋上盖,这时,不祥的感觉才没头苍蝇似的扑上她的眼皮。她惊虚虚地看看盖住麻袋的被,又惊虚虚地看看承国、承中,一万个念头都在告诉她麻袋里装的是承民,承民完了,可这时,只听承国说:“俺爹死了。”

承国是在从城子坦回来的路上遇到秉德尸体的。那天他和丁有春夜十点多来到貔子窝大车店,怎么敲门店小二就是不开,后来弄清是他俩,把门打开,才知道南边靴子屯起了暴乱,一帮打日本的中国人自己打了起来,原因是有人当了逃兵,追小日本追到半道不追了,撒腿逃跑,于是就有人掉转了枪头,其中一个人在临死时喊“俺要回家”,死后还被割了舌头挂在树梢上。承国一听就觉得不好,他爹七八个月没回家了,听承民讲他爹最后一次回家把他的妈关在屋里一整天。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承国就去了靴子屯,嗅着血腥味摸到死人现场,心惊胆战翻开三个尸体辨认,果然就认出了他爹,他的舌头不在,厚厚的上下嘴唇却像两朵鸡冠花。他摘下挂在树上猪肝颜色的舌头,把它揣进父亲上衣口袋之后,把尸体装进备好的麻袋,一路疯了似的死命赶路。他没回大车店,直奔庄河、青堆子湾,靠在湾西头一个铁匠炉边,实在走不动了,就花钱打发小炉匠到福源昌找来承中。

承国的讲述,当然是磕磕巴巴的,他绕开了舌头的事,也绕开了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事,一口咬定是小日本打的。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母亲的痛苦。如果没有承民的惊吓,秉德女人也许会痛苦,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有了承民的事儿,秉德女人的反应相当平静。她蹲下来,打开盖在秉德身上的被子,在承中承国的帮助下,用剪子剪开麻袋。这时,就在打开麻袋,露出秉德猪肝一般乌紫的脸时,秉德女人再也不能平静了,只见一股血岩浆似的从死人嘴里、鼻孔里、耳朵里喷涌出来,它们开始是咕咚咕咚,后来是刷拉刷拉,它们各操一路沸沸扬扬的样子,就像急着回家的孩子从山野小道包围过来。秉德女人吓得一腚墩儿坐到地上,承中承国妈呀妈呀地大叫。过了好久,秉德女人才握过秉德硬僵僵的胳膊,咬住衣襟,哽哽咽咽说:“秉德俺知道你死得屈俺知道……”

早就听说屈死鬼见了亲人七窍流血的事,秉德女人还是第一次经历,那一刻她觉得秉德活过来了,或者根本没死。她一遍遍去扒秉德的眼珠,去摸他的心窝,直到那冰凉的胸脯向她验证眼前的人确实只是一具死尸。然而承国终归没有藏住舌头的事,他藏不住,不是看见他爹七窍喷血难以自控,而是另有缘由。依承国和承中的想法,等天黑透,到山上挖个坑偷偷埋掉,因为小日本已经占领了辽南青堆子湾一带,要是知道他们把打过日本人的老子弄回家里,不定会找什么麻烦呢。尤其他们的妈妈怀了孩子,足以证明他一年之内回过家这一事实。秉德女人却不同意,她不同意,不是念着给秉德好好发送,而是想让村人知道他已经死了,想让村人知道人死了不能复活,他和这个家再也没有关系了。承国承中在外面呆过,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你是抗日死的,名声迟早要传出去,万一警察署追究起来,后人没一个能免除关联。所有人都愁眉紧锁时,承国不得不将他爹的死因原告实诉,因为只有这样,只有让村里人知道他是不想打小日本才被自己人打死的,传到日本人耳朵才会平安无事。

听说秉德是因为喊着“俺要回家”的话才被砍掉舌头,秉德女人一下子背过气去,承中学福源昌老板抢救一个昏死丫环时掐住她的人中,才把母亲掐醒过来。秉德女人醒后,没哭没叫,只是让承国从他爹衣兜里掏出舌头,把它捧在手心看了看,之后跟两个孩子说:“就这么定了,没准儿你爹想用舌头救咱呢。”之后,哭声洪涛一样,浩浩荡荡冲出院子冲到大街。

因为是死在外面的野鬼,不能进院儿,只有在街门口打起灵棚,至于他已经进过院子,留下多大程度的不吉,姜水婆没说那么确凿。反正把一罐姜水泼到院子各个角落时,她嘴里叨叨咕咕,说秉德你要是回家来找麻烦,就把舌头留在人世,叫你永远说不出话吃不了东西。为了让秉德有回家的感觉,秉德女人决定为他做一具宽绰的棺材,可叫秉胜打量一下盖房剩下的木料,远远不够,情急之下,只有上周家去借。承民的事儿让周成官吃了苍蝇,秉德女人毫无把握,支使秉胜出门时,眼瞅地皮木愣了好久。可秉胜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周成官答应得非常痛快。“秉德侄子死了,俺当然得帮。”

就像俗话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吞,秉德的死给周成官沉闷多日的心情带来了大好转机,想拍日本人马屁却拍了一身污糟,一段时间以来他大上肝火心浮气躁,不得不在自家佣人身上动起念头,这小女子虽然不愿他动手动脚,可她乖巧又有文化,能教家里的孩子读书识字,这等不用花钱的好事实在是打灯笼难找。因为不舍,也因为答应日本人的期限就在眼前,他多日来不能看她,一看心就堵了石块似的没缝儿。谁知天无绝人之路,秉德居然在这种时候被自己人打死了,这消息钻进他的耳眼儿,就像有人在他头上撕开一道天窗,他眼前立刻豁亮一片:他的村子里出了个抗日逃兵,这是日本人最喜欢听的故事了。他并非多么喜欢日本人,他兄弟在复州城开大染坊被他们暗算多次,可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你得和他周旋,你不能硬碰硬!穷人可以拿命碰,有钱人就不能,听说曹宇环就投降了,和日本人穿起了一条腿裤子。

有出乎意料的高兴垫底,周成官不但借了做棺材的木料,还在青堆子湾给秉德订做了一对大花圈,还把要表达的意思告诉店主,店主在花圈挽联上替他写道:“反叛秉德无罪,亲日秉德有功。”只是他在送花圈时,提出一个要求,要用用秉德的舌头。

周成官拿秉德舌头去湾上干了什么,秉德女人一无所知。她虽隐隐地有些不安,但当着孩子们,她必须稳住,尤其承国已经知道承民逃跑一事,愤怒得像马驹一样东一头西一头,一会儿非去找日本人算账,一会儿非去找周成官算账。可安抚的话说了千千万,周成官第二天晚上还回舌头时,承国还是拽着他的衣领厉声道:“你把承民弄到哪去了你告诉俺——”秉德女人不得不以死相胁:“你不松手俺就去死!”

那一天,周成官倒是丝毫没有和承国动气的意思,相反平静地笑了笑,压着舌根说:“谢谢你老爷爷吧,是俺救了你们这帮小兔崽子。”

埋葬秉德是在把他弄回家后的第三天早上,这一天雨过天晴,屯街和田野在一片湿乎乎的雾气中透进明灿灿的日光,好像秉德愿意跟大家有一个温馨的告别。送殡的队伍虽然没有周家隆重,除了秉德这帮后人和秉义秉胜一帮后人,没有任何远房亲戚;纸钱扔得也没有周家多,除了起杠时向天上抛撒了一把,走出屯街再就没飞出一张;午间的宴席也没有周家讲究,一人一碗地瓜捞高粱米饭,连一碗汤都没有,可从四面八方看光景的人却是集满了大街小巷满山遍野。多少年来,秉德像一个故事里的鬼怪,形影不留地生存在人们生活里,人们怕他恨他却总也见不到他,他悄悄地回又悄悄地走,死了的不算,居然生生繁殖出了五个后人。眼下,又在老婆肚子里留下一个遗腹子。虽然看不到割了舌头的他是什么样子,可在人群里听听关于遗腹子的议论,看一看那些偷偷繁殖出来的崽子是什么样子,不啻是清苦日子中不错的享受。

可以说,秉德的丧事,给村里人们留下的议论要多丰富有多丰富,本来应该是老大承中打幡,却不知为什么要安排承国,本来有两个女儿,却不知为什么只剩下一个,本来说秉德六七年没回来,女人却怀了孩子。不但如此,从坟地回来的路上,秉德女人突然趴了下来,有气无力地叫喊着:“不好了,俺就要生啦。”

就像在一块原本就繁花似锦的绸布上又绣了一束花,在这生与死相遇的时刻,又引来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混战。那天,人们用抬棺材的木杠把秉德女人抬回家,她疼得嘴唇都咬破了,在炕上抱着肚子滚来滚去,懂接生的姜水婆把一个脑袋钻到她的裆里,一遍又一遍向人们报告不祥的消息:“妈呀可不好,腿在下边。”“妈呀,一个站生,当妈的可要遭罪了。”最后,她让人们送她一把剪子,把秉德女人绞得嗷嗷直叫,当哇的一声泣哭随一股血腥味冲撞出来,姜水婆大叹一口气说:“这把好了,没挡门儿的了,进出都容易了。”

姜水婆这么说,不过是绞了秉德女人胯裆,顺利拖出孩子一时高兴,可说者无心听者留意,有人却从这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

自秉德女人怀孕,孩子的爹到底是谁就一直在人们的猜忌之中。她当外人坚决否定秉德回来过,孩子自然就有了不明的来路。为这事秉义老婆已经和男人闹过无数回了,非要男人承认孩子是他的。为了向老婆和外人说明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秉义有意在盖了房之后恢复去嫂子家串门的习惯,可是昨天锯木头做棺材,克让家的居然跟他开起了玩笑,“大兄弟可真卖力呵,没见过这么好的小叔子。”气得秉义牙根直咬。他之所以忍住,是怕惊动了兄弟秉德。现在,秉德埋到地下,他没什么可怕的了,他冲出屋子,瞅姜水婆剪掉孩子脐带的当口,扯住后背上的衣裳一把把她揪到地上,杀鸡给猴儿看似的大吼道:“叫你嘴臭胡说八道,叫你没影瞎嘞嘞,纯是欠揍!”

姜水婆没有防备,拖着手里的脐带,眼球差一点鼓了出来,当她像一头挨了刀的猪似的躺在地上,一点点弄明白秉义话里的话,登时撒起野来,大叫道:“俺不行啦你踢坏俺了你得养活俺呵——”承中承国上去拉她,她却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个耳光,秉义见她欺软怕硬打两个侄子,冲上去还要去踢,两个侄子却一反手,拳头雨点一样落在秉义身上。见一家人全乱了套,老三黄缜着那张惯于教训人的脸尖声叫道:“申秉义你太不是人啦申秉义,你不怕惊了你嫂子的月子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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