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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就像山地里的苦苦菜,只要你发现一棵,前后左右肯定会有无数棵,秉德走后,两天不到,村里就传来了有关小日本的消息,说他们飞机轰炸了县城庄河,人已经打到青堆子湾了,就连大买卖人曹宇环都急了眼,和安东黄岭一个姓刘的勇士结义,成立了抗日救国军。能把战情说得这么清楚,是周成官家来了一个避难的女亲戚,飞机炸了她的家和她父亲开的米面铺。她虽一直没有露面,可勇士、救国军这些文绉绉的字句告诉人们,她一定是个读书人。这字句乡下人不懂,秉德女人懂,她只是不懂小日本为什么要轰炸别人的国家,不能像小麦大麦那样安分守己。确认了这个消息,秉德女人平静没几年的日子又一次被打碎,她成天惶惶不安心惊肉跳。不放心的不是秉德,而是承国。秉德虽是当爹的,可他对这个家从来就没负过责任,再说多年为匪,他练就了十八般武艺,打打杀杀总能应对,不像承国,一家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却才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

实际上,早在去年三月,承国就在住店时听人说起日本人发动事变的事了,他们说一个叫布衣(溥仪)的人当了皇帝,在东北成立了满洲国,不久就要改用新的钱币。买卖人不关心谁当皇帝,也不关心成立什么国,只关心改换什么钱币,一批货能不能赚个好价钱。小鼻子把大鼻子侵占中国的地盘弄到自己手里,在城子坦的渔市街划地为界,一沟之隔,一面是日本的租借地关东州,一面是中国的满洲国,从满洲进关东州虽需交关税,可倒卖物品总能赚个好价钱。谁知有一天他们载蚕丝走到貔子窝,一帮穿着黄衣裳的日本骑兵追杀过来,直把无路可逃的他和丁有春逼进苞米地。那时苞米齐腰深,地垄暄软弯曲,可他们一路穿过刀片一样划脸的苞米叶,愣是把日本兵给甩掉了。从那时起,他们知道来了日本鬼子,从那时起,他们知道蚕丝是日本鬼子禁卖物品,也是从那时起,承国知道他有在苞米地里骑车的本领。

对外面发生的事,承国回家一直守口如瓶,即使最近一次在县城庄河看到挂在槐树上五个被日本人砍掉的人头,也没流露半句。他不说,不是怕母亲担心,而是怕承民担心。在他的记忆里,他的母亲从没好好看过他,她整天像个疯张的燕子,一会儿山上一会儿家里,一阵风一阵雨,打了梳妆台之后尤其如此。别人家当妈的从不出家门,她却把孩子说扔就扔了,好不容易夜里回到身边,不是嗔着脸教训他们,就是在灯影下愁眉不展。每当这个时候,承民的小手就从背后伸过来握住他。经商之后,她小手上的温度变成了眼睛里的孤单、惊恐和喜悦,承中承华和承信每每为他回来欢呼雀跃时,孤单和惊恐都像一垛草,结结实实垛在承民的眼里,喜悦只是偶尔被风掀动的草叶,这一瞬,他的心也就草叶一样被她的喜悦掀动。因为只有这时,她山杏一样圆润的小脸儿才光彩夺目,让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这瞬间的心花怒放,可以说是他每次离家心底里最长久的盼望,或者说从离家那一刻就在等待,就像家里人从他出门那一刻就在等待一样。为此,他回家常常吹牛,他不说外面的荒乱,却说自己如何有本事骑车钻苞米地。有一天,为了让承民相信他,竟然真的把承民载进苞米地。那是一个晚霞布满半个天际的黄昏,承民跟他偷偷溜出院子,坐上他的自行车。她第一次坐他的车子,手使劲扯住他的衣领,当承国呼呼隆隆冲进南甸子,在人头高的苞米地里哗啦啦掠过,她在后边大喊大叫:“停下快停下——”承国坚决不停,她就用手去捅他的腋窝,直使承国经不住奇痒连人带车一起倒下,恣肆得承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可是笑着笑着,她突然停下来,因为她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顶住承国硬邦邦的胸脯,而她的手腕,却被承国握在他湿漉漉的手里。两个人都愣住了,屏住呼吸,他们好像听到了彼此的心跳,他们的嘴唇就像他们压倒的苞米叶,抖动一种蓬勃的渴望。然而,就在一股说不清的力量使他们就要抱到一起时,一只蝼蛄跳在他俩中间,使他俩不得不舔一下嘴唇,去小题大做地逗弄起一只不知为什么事忙得七手八脚的蝼蛄。他们虽然再也没上苞米地,但某种隐秘力量的吸引,承国吹牛的本事与日俱增,说他如何把蚕丝藏进三捆大布的布卷里,如何算账快,如何尿了大车店的床第二天一早三点就起来跑掉,使承民眼睛里孤单和惊恐的草垛渐渐坍塌,被一种少女热烈而充满幻想的表情取代。

这一切,秉德女人毫无所知。她因为不知,承国报喜不报忧的做法,才让她放下了原来的不安,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当然也是那别的事情越来越迫在眉睫。比如承华,她跟罗锅的婚期已经临近,秉德把她关在屋里大行夫妻之事的第二天,罗锅就上门支支吾吾找她说出隐情。可承华为了避开这件事儿,除了用水瓶子学姜水婆保佑自己,一段时间以来还时时看她的眼色行事。为了搞清她到底是不愿嫁罗锅还是不愿嫁人,她试问过,承华的回答干脆利落,“不稀罕罗锅”。很显然,承华在长大,懂得女人嫁人是必经之路,可这让秉德女人更加心重,要是有一天她嫁的不是罗锅而是别人,罗锅必疯无疑。再比如承中,他又隔三岔五从青堆子湾回来使起了性子,进门不是蒙被躺在炕梢,就是在吃饭时把碗筷摔得克啷啷直响。经二舅介翁介绍,他在青堆子湾最大的商号福源昌当跑趟已经两年了,拿不回钱,秉德女人从没指望,可成天哭抽抽摔筷子磕碗就没什么道理,往深处抠问才知道,原来看中商号一个迎宾的使女,害了相思。人家是青堆子湾赵铜匠赵清洋的闺女,让人家嫁给一个乡下穷小子,几乎就是在臭水沟里扎猛,没有可能。

所有迹象都在表明,秉德女人的日子有了一个全新的转折,这转折,不是她有可能过得更好或者更坏,而是她的孩子一个个都到了结婚年龄。她没有一丝一毫这样的准备,就像曾经把承华送到罗锅家也没有接受一个女婿的准备一样。日子大把大把过着,总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降临。面对突来之事,秉德女人没有惊慌失措,她先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周成官家。自从那次他的弟弟回来过年请客,她再也没去过,其间在大街上碰过面,哼哼哈哈倒是打声招呼,可各自心里都缠绕着一团实心的麻球,谁也没有更加热情。秉德女人主动上门,当然有一箭双雕之意,秉德参与了打仗,承中承国都在外面,外面的事她帮不了,总得把家里的事摆平,总得让后方稳定。再说,周成官的三儿子克卿也在做生意,不求他帮承国忙,至少也别帮了倒忙。这是她很早就有的想法,却一直没有一个恰当的借口。现在,这借口终于有了,听说周成官家有一个刚死了老婆的把头,人老实又肯出力,脾气秉性有点像被赶走的刘长喜,承华要是嫁了这样的人,她也就放心了。周成官当时正趴在一床草垫子上让女佣捶背——他到底没能在女佣这件事上经住诱惑,那个所谓县城里来避难的亲戚,是他经朋友之手买来的失去双亲的孤儿,人长得小巧,一看就是很灵透的样子。秉德女人当然说了通客气话,说自己嫁申家才十六岁,身边没有一个婆婆指教,过日子的礼数丝毫不懂,有得罪周老爷的地方还望海涵;说转眼间周老爷膝下又有三个胖孙子,家里人丁兴旺真是多福多贵。周成官并没被好听话哄住,偏着脑袋问:“侄媳妇亲自登门到底有什么事?”秉德女人一支一板说出她的想法,当探问周成官,那把头家有没有老人和孩子,周成官嘿嘿嘿笑了起来,笑够了,干咳一声道:“真没想到,你秉德女人的闺女也能给把头做后,他可是有两个孩子的老头子了。”

这是一句挖苦的话,意思是我不帮你你就是****一堆,什么都不是。但秉德女人并没在意,只要周成官肯帮忙做媒,她就达到目的。她在回家的途中是兴奋的,因为她知道为了逃避罗锅,承华无论如何都会同意,而只要承华同意,辞退罗锅的办法她已经想好了。她让承华用她解下来的腿带,在厦屋里假装上吊,之后让承民找来罗锅。发现多年梦想的女人娶进家来有可能变成一个吊死鬼,胆小的罗锅从此不敢登申家家门,并托老三黄捎信,坚决不要这门亲了。

对周成官那句话的在乎,还是在承华嫁人这天。事后不久,秉德女人就领承华去周家相了亲,那个叫鞠老二的把头除了嫌承华脚大,没说出什么。承华也没说什么,但能看出她对这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还算满意,回家的路上,她小声嘀咕:“只要腰杆是直的,下巴是平的,怎么都行。”没有彩礼,只有一床被一对绣花洋枕头的陪送,再就是承国为姐姐买的一架梳妆台。为让闺女高兴,秉德女人想在送亲这天请几挂马车,把申姓的人都拉去看看。于是跟周成官商量:“周老爷能送送俺闺女吗?”周成官又是嘿嘿一笑,拖着粗粗的鼻音道:“真没想到,你秉德女人这么没分寸,俺周老爷能给一个把头送媳妇?你要是找个青堆子湾有钱人家,俺根本不用求。”

实际上,早在承国经商有了名声的时候,周成官心底里就不怎么舒坦了,周家的两百亩地,是他的父亲省吃俭用一年买一垄一年买一垄置办的,秉德爷爷把地一垄垄输给他父亲时,曾扔过一句话:“俺不行了,就看申家后人了。”申家的后人看了无数个都没那个架势,想不到出了个承国。做生意赚钱快,他要是有了钱回来置地,他周地主可就有比的了!就因为比着,他才逼克卿去做了生意。他用那样的话打击秉德女人,不过是给自己吃颗定心丸,可这句话,在秉德女人心里激起了怎样的反应只有天知道,她几乎在回来的路上,就有了一个想法,一定让承中娶个有钱人家的闺女。

在此之前,她从没跟谁比过,从没要强过。她不幸落进荒野,在荒野里挣扎,最大的愿望是怎么活下来,而不是要强。她下山来一不小心迈进了周家门槛,是觉得周家大门上的铜环像自家的铜环,她亲近周家,并在后来的日子跟周家结成干亲,你来我去的有些交往,那都是顺水行舟,根本没有更多的想法。现在,她有了想法,她不能让周成官小看她蔑视她,她不能让周成官觉得不做他的女人就一文不值。

进攻青堆子湾赵铜匠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自从打了梳妆台再没照过镜子的秉德女人,这个早上站在新买来的梳妆台前照了半个多时辰,多年不用的簪网拿出来套上,多年不穿的白布衬袄拿出来穿上,脸用承国买回的香胰子洗一遍再洗一遍,头用承国买回的红木梳梳一遍又梳一遍,虽然怎么收拾都不是原来的样子,眼角布满鱼尾纹,但收拾一番,坐承中自行车一路往青堆子湾挺进,觉得自己还是十八二十三的年纪。要强总会使人精神又年轻,她在十八二十三的年纪窝在山野,从没觉得自己年轻过;要强还会使人说话直来直去不绕弯子,她在承中带领下进了赵铜匠的家门,气还没喘匀溜就说出想法:“俺是王鸿膺家王乃容,这是俺儿,在福源昌商号干活,看上你家小姐了。”

黑脸膛的铜匠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承中,又看了看秉德女人,沉静地说道:“你是匪胡子申秉德家的?”

秉德女人有些惊讶,他居然这么快就对上了秉德。

“他是申秉德的后人?”

秉德女人不自在地点点头。

这时,铜匠咧开他那张阔嘴,也像周成官那样嘿嘿笑了起来,只不过尾音是尖细的,像在嗓眼里分了岔:“我闺女虽然不是个人尖子,可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匪胡子家吧,王鸿膺疯了,我赵铜匠没疯!”

“俺,俺……”秉德女人想开脱几句,想说俺也没疯,不过是为儿子着急,可是她没说,因为赵铜匠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亮出送人的架式,她只有拽住承中的手一扭头出了赵家的门。

撮了一鼻子灰,秉德女人并不气馁,穿过渔市街,在糖果店买了糖果,当天就回了趟娘家。当时,被赵铜匠说成疯子的王鸿膺正在院里散步,见她回来冲她欢喜地笑了笑。她也曾说过王鸿膺疯了,但事过多年,再听这话,不怎么就觉得别扭。她觉得别扭,并非知道了某种真相——父亲一直都没有告诉那封信的真相,而是她在想,自己难道像了父亲——情愿由着儿女的心意?在她看来,她由了承中心意是为了让人瞧得起,不像父亲当初根本不管谁瞧起瞧不起,父亲当初根本不了解她多么想跟艾迪去看大海!现在,经历了周成官的嗤笑,赵铜匠的嗤笑,她发现她一直安分的心不安分了,就像已经贴了地皮的落叶在一场风的吹拂下又支棱起来。她回娘家,不是想让父亲知道她支棱起的心愿,而是想让两个兄弟媳妇知道,因为她们的娘家都在青堆子湾,她们认识很多有钱人。

介翁媳妇回了娘家,只有介夫媳妇在里屋做针线活,这个高颧骨翻翘嘴的憨厚女人,手上永远有着做不完的针线活,她每次回来,她都热火火掀开门帘,一边做活一边跟她说话。这回,她把兄弟媳妇推进她的西屋,轻轻叫了声妹子,一巴掌就把她正纳的鞋底打到炕上,开门见山道:“妹子,俺求你帮个忙,帮承中找个街上有钱人家,他爹不中用,俺得让他争口气。”介夫媳妇没接她的话,看看炕上的鞋底,长长吐出一口气,可那气刚刚吐出,她的手指哆嗦了,接着,便咬住嘴唇泣哭起来。秉德女人吓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只见介夫媳妇嚅动着笨重的嘴唇说:“姐,心刚命不强,你要强还得有命,俺娘要不是要强,让俺嫁给介夫,何至于现在守活寡。介夫五年没回来了,他来信说已经不教书,当了什么国民党兵。你甭管干什么,总得回来一趟呵!俺没有抱怨介夫的意思,俺就是说这个理儿。”

这年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楚,可秉德女人此时并不能理解介夫媳妇的苦楚,她如果是她,没个孩子拖累,有吃有喝有人养着,才不会哭哭泣泣。安慰的话说了一箩筐,越说越哭得凶,她只有冷淡淡地撤出来。

一腔热辣辣的心愿没有着地,秉德女人好长一段时间打不起精神。她打不起精神,首先因为承中掉了魂一样没有精神。承中没有精神,是为了一个女子,她没有精神,是为了一口气。这出发点的不同,使秉德女人动不动就说出愚蠢的话:“没有赵铜匠闺女还有李铜匠闺女,不信咱相貌堂堂个大小伙子就找不到个闺女。”如此一来,承中一连好多天不再回家,弄得当妈的成天没着儿没落儿。

承华嫁了人,承国不回来承中再不回来,秉德女人的夜晚寂静而又落寞,她常常吹了灯也不躺下,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月亮出神。在那水一样洒了一地的光晕里,她常常想起第一次从镜子里照到自己那鬼一样可怕的模样……因为支棱起来的不安分遭遇了冷水,秉德女人想起了十几年前被掳乡下的委屈,如果没有她的委屈,就没有如今孩子们的委屈,承华不会嫁一个大她十几岁的把头,承中也不会因为门第低下害了相思。如今,她两个多月没有来红,一定是又怀上了。她如何才能不让孩子遭受自己那样的委屈,有个好的未来呢?

在那漫长的初秋的夜晚,秉德女人内心里不安分的草叶正在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再度点燃,如果说最初希望承中娶城里女人是为了一口气,那么现在,在这寂静的晚上,这口气在逐渐扩散,扩散成一个具体又结实的想法,到承国又从外面回来,拍到炕上一堆洋钱,一个崭新的计划便横空出世:她要翻新房子,让长大的孩子们有一个体面的家,宽敞的院落!她要让承信上学念书,让他远远离开乡村,像他大舅那样到外面闯荡。

后一个想法是承国提出来的,只不过承国的想法里还包括了承民。承民聪明,他愿意自己一个人赚钱来供她和承信念书。秉德女人没有同意,她倒不是重男轻女,而是这个家的日子还没有好到那种程度。承国很快就联系了承中曾经半途而废的那所已被日本人管制的学堂,把承信送去,很快又找来秉胜叔叔和秉义叔叔,和他们商量如何挖地基备沙土石料。为了翻新房子,承国暂时放弃了买卖,投入一场申家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工程中。

自三十年前,周成官在他家的四合院东西两趟厢房南边,补盖了四间厢房和华堂的门过,周庄就没有谁动过土木,房场四周每天都围满了看光景的人,当拆扯房屋的烂草气味爆发出来,有关秉德女人的议论也四处溢漫。虽然偶尔也有人说一些有关她和秉义的闲话,说人家男人不在身边,可身边总有男人,虽然克让家的领着闺女里外串动,把工程每天的进展汇报给公公,使周成官在大街上溜达时眼睛里游动着妒意,但更多的人还是夸赞秉德女人多么了不起。罗锅、罗锅的哥哥嫂子站在墙外眼馋得啧啧啧直咂嘴。

为了战胜眼馋带来的痛苦,罗锅全家不但全全参加到帮忙的队伍中,在旧房拆除之后,还把秉德女人和孩子们请到自己家里睡觉。事情就是在这时露出端倪的,承中大了,绝不上别人家睡觉,自己在院子里打了个窝棚。一天晚上,为了使第二天的菜里多些油水,秉德女人就着月光去咸肉坛子里捞咸猪肉,越过一堆檩木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站下来认真去看,却发现是承国和承民。两个人倚在檩木上,旁若无人地抱在一起。秉德女人发根儿立时耸直,脑袋轰的一声巨响,她来不及更多思考,冲上前就扒开他们,扇了承民一个响亮的耳光,“混账王八蛋,你们疯了呵——”因为太投入,承国承民根本不知道身边来了人,他们已经苦苦地搂抱过许多个夜晚了。自从承国不跑买卖留在家里,他的身影一天天在眼睛里晃动,承民已经没法再坚持了,抱住承国,都是她在主动。承国在外面见过世面,知道恋上同胞姊妹多么可怕,一直痛苦地躲着她,可他越是躲,她越是寻找。为了把持住局面,承国僵硬地站着,不敢往前稍走一步,并本能地远离那个最能隐藏他们的窝棚,站在裸露的黑夜里。

承民没哭没叫,傻呆呆地看着夜色中的母亲。长这么大,母亲从没动过她一指,但她绝没因此而喜欢过母亲,在她眼里,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势利女人,看她漂亮好看就教她识字给她好脸色,一转脸见到姐姐立即横眉立目。母亲打了她而没打承国,这充分见出她多么势利眼——承国能往家里挣钱。替承国挨打,她倒是心甘情愿,可她绝不承认他们是混账王八蛋。

“俺不是混账王八蛋——”

怕外人听见,秉德女人没跟承民发火吵嚷,只揪着头发低声道:“快给俺滚去睡觉。”虽然承民乖乖跟她回到罗锅家,但从此,秉德女人陷入天塌地陷般的痛苦中。她痛苦,不是从此承国承民不和她说话,而是担心这伤风败俗的事儿败坏了申家的门面和名声。她和秉德没为申家创立任何门面和名声,正因为这一点,周成官才可以那样笑话她,赵铜匠才可以那样小看她。在孩子长大成家的事儿没有摆到眼前时,她从没在乎过门面和名声!现在,她在乎了,她咬着牙送承信上学,咬着牙翻新房子,为的就是创立申家的名声!关键在于,在背负旁人笑话发狠争一口气的时候,没人知道她心底的动力来自哪里,来自承国和承民!承华不中用,承中没本事,可她有两个好孩子!尤其承国,他像她的天一样撑起在她的生活里,却想不到天就这么塌了下来。

在因痛苦而吃睡不好,眼前总是一明一灭的日子里,秉德女人平生第一次对承民生出反感。承民从来不笑不说话,现在,她的表情突然冰冻一样严肃起来,让她在感到生分的同时不由得不想起她的身世。为了这个野种,她用大布缠过七个月的身子,她辛辛苦苦伺候她,把她养大,她竟然这么来祸祸她。就像一粒种子在涝洼的土地里变了质发了霉,再也长不出须芽,秉德女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喜欢承民了,不但如此,一看她和承国挨近,心底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疼,仿佛有人抢了她最心爱的宝物。

如果不是这时几个陌生人从天而降,冲淡一时间涌出的对承民的仇恨,真不知她会不会再向承民大打出手,有好几回错过她,牙根儿都咬得咯吱咯吱响。那是房基和墙壁都已垒好,等待上梁的前一天,秉德女人正在陈家的锅里蒸上梁用的供饽饽,老三黄龇着黄牙从街门口走进来。一开始,秉德女人以为是来给罗锅提媒的,就连罗锅妈妈也这么以为,赶紧迎出去,“嗨呦,今儿个日头可是从西边出来啦,俺望你可是望了十几年了。”话音刚落,只见老三黄身后跟来两个身穿黄色制服、头戴兔耳朵帽子的陌生男人和一个面容、服饰都很熟悉的强壮汉子。秉德女人的心毫无缘由地乱了起来,赶紧直起腰,盯住老三黄,希望从他那双含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信号。

“秉德家的,上边下来普查户口,秉德是不是有好多年没回来了。”

秉德女人两只手下意识护了一下她有些鼓起的肚子,灵机一动说:“他好几年没回来了,俺都不知他是死是活。”

两个兔耳朵男人看看强壮汉子,强壮汉子立即问:“那是谁在盖房,男人不在家你怎么盖房?”

这时,从外面气喘吁吁跑回来的承国走上前,大声道:“是俺盖房,俺是男人。”

“他不是秉德,他是俺儿子。”秉德女人心跳到嗓眼,但她的声音是沉稳的,看不出丝毫慌恐。谁知她话音刚落,承民又在外面跟上一句:“他是俺兄弟,是俺兄弟盖房。”

承民的声音太响脆了,响脆得就像暗夜里的钟声,两个兔耳朵男人不得不将目光转向她。这也许是承民最漂亮最好看的时期了,她原来圆润的小脸在凄苦中越发显得秀气文静。谁也不知这一盯之间发生了什么,兔耳朵咕咕噜噜说些什么,之后冲强壮汉子挥挥手,一帮人仓促地离开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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