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前的空地,早被手脚勤快的妇女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个毛头小伙子去别的村上抬来了几百斤重的大石臼,那溜光的石杵也带来了——很快,两样东西也被几位利索的妇女冲洗干净。这两件东西,是今天最受人注目的神器,它们像所有的石头一样安静,在阳光底下发出幽暗的岁月之光。出于对这两件器物的尊敬,已经有好几双细皮白嫩的小手一摸再摸了——这看似粗粗糙糙的东西,摸上去还真叫光溜——这就是冗长岁月的妙处了。不多久,廊檐下的老虎灶里,已经吐出了火的大舌头。高过头顶的蒸桶里,糯米粉一层一层地往里撒着,直到白亮亮的糯米粉和滚圆的蒸桶口齐平。盖上镬盖,使劲儿拉风箱,将糯米粉蒸透——倒入石臼中。接下来是小伙子们的事情了,尤其是有打年糕经验的小伙子,更是他们比赛力气的好时机。瞧先上来的那一位,袖子口一捋,左右手先后凑近自己的嘴巴边,“呸呸”两声,往自己的手掌心里抹上一点点唾沫,拎起十来斤重的石杵,甩开了膀子。大石臼的边上,两位服侍的师傅定神注视着热气腾腾的石臼。打了一会儿,小伙子拎着石杵往石臼厚实的边口上一搁,早有一人上来“吱溜吱溜”扳着石臼里的年糕翻身。另一人赶紧俯过身来,撒上一些冷水,然后继续让小伙子“劈啪劈啪”捣打——直到石臼里的年糕粉细嫩、干结、光滑,粘成一大团——像腊月里刚杀白的猪,堆在七石缸里,沉甸甸的。守候在旁边的两位师傅小心地将年糕团取出,放在一块大纱布里,潦潦草草地包好,用一根圆滚滚的木棍夹压——将年糕团压成平平板板的一大块,再用细线切割成条状,有秩序地平放在竹匾里凉透。这时候,村里上了年纪的那位老妇人,抖抖颤颤提着一杆秃笔走过来——她那么细心地将条状的年糕一一点上朱砂——在她,这是一个祖传的仪式吧。在瓷实、白嫩、光亮、百热沸烫的年糕上点朱砂,其实也是点上来年的美好祝福——我喜欢乡下人这种朴实的心愿,没有一点虚头和浮滑,用最单纯最热烈的红颜色来表达。这样的年糕捧在手里,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可口的美食,还是一份祝愿——我们现在称年糕的这种美食,据说在北方称“年年糕”,也即“黏黏糕”,里边谐着“年年高”的祝福。这在明代崇祯年间刊刻的一本叫做《帝京景物略》的书中是有明文记载的。腊月里打年糕是江南农家很重要的一项民俗活动,也得到过穷酸文人的赞美,这里有稀罕的一首年糕诗可以证明:人心多好高,谐声制食品。义取年胜年,借以祈岁稔。年糕——年高,这是对无法推测的未来最好的祝愿。仅凭这一点,我信每年都能让我大饱口福。
牛一辈子都不会跑出水田,水田就是它终生的囚牢。牛的尾巴再短,还是被广阔的田野牢牢地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