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缓慢、笨拙、反应迟钝,牛来到我们身边,如果不是它甩出的鼻息,我们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牛的两个犄角硬邦邦的,像一副与生俱来的枷锁,这一点无疑加深了牛忍辱负重的形象。牛的眼睛足足有乒乓球那么大,但据说牛眼看人,正好与鹅眼看到的相反。牛看到的人山一般高大,所以牛怕人,在人面前那么驯顺;鹅眼睛里的人米粒那么小,所以鹅不怕人。鹅见了人,还要嗷嗷地追——这是老一辈告诉我的经验,其中还包括了我的直接经验。当然我们都没“当牛作鹅”过,那样的经验是没法求证的。牛的尾巴很有趣,一会儿,笔直地晃荡着,像个自鸣钟,一会儿打着小曲儿,欢乐得一刻也不肯停下。牛的四条腿坚挺有力,命中注定,它们得焊在水田里。牛一辈子都不会跑出水田,水田就是它终生的囚牢。牛的尾巴再短,还是被广阔的田野牢牢地系住了。牛性情温和,但是偶尔犯牛脾气,却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牛的民间形象一直是忠厚老实,可是有段时间,成了大批判的对象——我至今记得特定年代里与牛有关的两个成语:牛头马面,牛鬼蛇神。这让忠诚服务于我们的老黄牛大大受了委屈。面对天大的委屈,牛还是没有嚎叫,连低低申诉的欲望都没有,只是把头低到更低的尘土里去了——确切地说,牛把一颗悲苦的头颅低到我们村的尘土里去了——这是我最先记住的一头牛的形象:沉默、缓慢、笨拙、反应迟钝……这一头牛,村里给它配备了专门的饲养员,农忙开始前,饲养员拿来一只打通竹节的竹筒,将小半篮鸡蛋打碎了,倒入竹筒,喂进牛的嘴巴里。为了这事,我们还骂过饲养员。鸡蛋那时是村里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营养品,喂给牛吃,当然是给老牛长力气,因为农忙开始了。村里的水田全靠这头老牛了。就是这头牛,将我们村的水田这一年翻过来,那一年翻过去,每年像是在泥土里寻找什么似的。十几年来,牛乐此不疲,干着翻来覆去的活。直到有一天,老了,再也拉不动犁铧了,它被拴到一棵桑树上,旁边是一只大脚桶,一把刀子和一块红布。远远地,好多它熟悉的人(其中有一个我)站着,无声地围成一个圆圈。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牛首低垂,缓慢地蹲下来,脖子摩擦着桑树的根部。牛的两个暴突的眼睛含满了泪水,眼皮频繁地眨巴着……牛仍然沉默着,没有嘶叫,甚至没有叹气,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它的鼻息甩出老远,但是牛的那一根撒欢的尾巴不见了,它被两片屁股夹得紧紧的,几乎嵌入里面了。牛自己将仅有的欢乐剪断了……拉不动犁铧的老牛就这样给红布蒙了头,斩了。那天,村里架起了两只大铁锅,用硬桑柴煮。夕阳西下的时候,牛肉的香味已经飘满了整座村庄。整个村庄沸腾了。男女老少举手相庆,咂巴着嘴唇。村里的红头苍蝇箭一般乱窜,乱纷纷地下到牛锅边聚会。这时,村长发话了,每户人家出一人,聚餐。那个晚上,吃完牛肉,人们嘴巴里吐出的牛骨头,装了满满一竹,远远地望过去,白森森的,像是一堆月亮的白骨。
在一条小小的弄堂里,一个立体的江南就这样横躺在你的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