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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葵花街有花木兰绝版出售

【葵花街孩子的天堂】

张爱玲曾经这样说过:“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块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2006年的盛夏,小阁楼的窗外开满了各种不知名的鲜花,我在妈妈围了披风出门后打电话给周小丢:“小丢小丢,姐姐恋爱了。”

周小丢从话筒那头投掷来扭捏的口吻:“沈青兰你脑袋没有被门挤坏吧?我还没接受你的告白呢!”

这是他一贯擅长揶揄的冷笑话,我才不会因为他的话而破坏气氛。然而本来是呼之欲出的名字,却在他这一番嚼舌周折之后,让我将其压在心底。等他一遍遍询问我“哪家公子八字那么黑被你盯上啦,我该提醒他提高警惕了”之后,我挂下了电话。

所以他应该不会知道,我喜欢上的是葵花镇上葵花街那个捏糖人的毕伯伯……的儿子。

起初吸引我的是毕伯伯的小摊档。没有阔气门面的堂皇装潢,只是一个流动作业的板车,却成了葵花街乃至附近所有孩子们的小天堂。那里有用蔓藤编成的蝴蝶和蜻蜓,缤纷玻璃糖纸揉成的小风车,还有鲜艳欲滴形状各异的糖人。

有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少年,在我的手指即将够到一个人后裤兜的钱包时,少年突然迅速地抽出一个糖人跨步上前递给我:“你来了啊?花木兰糖人,送给你吃。”

我的头埋得很低,料想他许是看见了刚才的一幕,所以跳出来扮演光明大使的角色,拯救我这只迷途的小羔羊。

在昂起头那个瞬间,我看见了他一排整齐的牙,在阳光下一字排开,泛着清浅的光,跟他的白色帆布鞋一样干净无染。那个空档他没有看我,而是对上毕伯伯疑惑的眼神,然后笑笑说:“这我同学。”

恰好经过的周小丢背着他那个万年不变的双肩奥特曼包包,踢着露出脚趾头的凉鞋走到我面前晃了晃:“沈青兰,你糖人快融了还不吃!口水都流了一地!”

“哟,小丢啊,要不要吃糖人?”毕伯伯居然这么偏心,只问他不问我!

小我一岁的周小丢力气却比我大得多,拽着我的手臂离开,喋喋不休地跟我絮叨着学校里发生的奇闻趣事。比如某某胖子背后被贴了“来咬我啊”的纸条,比如某做作的女生椅子上被刷了胶水等等。

我的眼睛从平视到后翻,一直离不开那张好看的脸。他脸上全无生意人那种媚俗的讨喜,然而他的冷漠也是无伤无害的,不是那种目空一切的孤傲,反而像是一个跟这样的场所格格不入的孩子,只想找一小块安宁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

不解风情的周小丢在一旁挖苦我:“见过嘴馋的,没见过像你这么馋的。”

我终于在这个痛心疾首的公鸭嗓中极不情愿地把脖子扭正对周小丢说:“那个男孩是谁啊?”

“原来你是在花痴他啊?他就是毕伯伯的儿子毕嘉豪啊,也是念丛安中学的,高一新生。有兴趣?”

“才不是!他……黑了我两毛钱。”虽然我很有冲动让周小丢为他的聪明伶俐付出被揍的代价,但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压住熊熊燃烧的怒火挂起灿烂的笑脸:“小丢小丢,我十六岁生日快到了,到时你送我一个望远镜吧。”

是的,我需要一个望远镜,我甚至连场景都设计好了,每天清晨举着它从我的小阁楼的窗口右倾45度角的时候,就可以看到放了学的毕嘉豪扎堆在一堆矮他两个头的小破孩中间忙忙碌碌的身影。他高一,应该是十八岁,我们之间隔着两年的距离。

而我没想到的是,当后来我真的举着周小丢送的望远镜看向毕嘉豪时,却看到了多少我不愿看到的一幕。

【世界贫困日】

不知不觉自六岁那年从婆婆口中听说父母在一场交通事故中丧生的噩耗到如今,已经过了十个春秋。这十年来,一直都是靠婆婆挑着菜担子到集市里卖菜赚来的钱供我上学,而我在踏入十五岁念初二、她的病情愈来愈严重那一年,便偷偷瞒着她退了学,上学时间在外边做点零工,遭遇过许多不同的人生际遇:在节日里给镇子里的花店卖过花、到饭店当过洗碗工、在车站卖过当地的报纸,也当过奶茶小妹……

为了省钱婆婆总是不肯服药,这导致我只能买更昂贵的口服液暗自掺在菜汤里喂给她。

生日那天我穿着沈玉兰送给我的蓬蓬裙在房间里等待周小丢前来。沈玉兰是我姑姑的女儿,我的表姐,裙子是她从淑女屋买后穿过两次觉得太紧身所以退给我的。

“青兰呀,表姐最近手头有点紧,这件裙子就当做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好吗?”她的脸上堆满笑意。

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她很漂亮,说话斯文,语气很轻,让人无法拒绝。更何况那件名牌裙子有着惊艳的漂亮,对于我来说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礼物了。

所以,当周小丢风风火火地进门来,看见我穿着它坐在大厅时,他将袋子往地板上一搁,然后拍着手掌叫了起来:“哇塞,你这副架势活像女王陛下在等战败的臣子俯首进贡耶!”

我心疼地跳下藤椅跑去抱住那个被遗弃在地上的袋子:“激动个鸟啊,没见过美女吗,要是胆敢把我的望远镜摔坏我就命人把你拖出去阉了!”

他的脸刷地变红,看着面不改色的我突然也得意洋洋地奸笑起来:“女王陛下,谁告诉过你那是望远镜了?小弟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买不起……”上帝啊,今天是世界贫困日吗,每个人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

像被兜头泼了一桶冷水,我打开瘪瘪的袋子一看,里面躺着几个瘦小伶仃的糖人,并且已经在炎夏的高温里黏成一团。

委屈失望之余,我竟坐在地上咧开嘴哭了出来。周小丢慌了:“我的姑奶奶,这么好看的裙子你居然拿来当拖布!姑奶奶哟,升旗仪式唱国歌怎么没听出你声音这般嘹亮啊!”

最后,周小丢从兜里掏出一架黑色望远镜,像在我身体上安了静音键一般,及时地阻挡了鬼哭狼嚎的蔓延,效果立竿见影。

兴许是愿望被满足的缘故,我总觉得那一天的周小丢有些帅气,头发用定型发胶弄得蓬松并且闪亮亮,还穿了平时鲜少穿的好看的衣服。我没心没肺地把眼泪鼻涕都抹在袖子上后,就地取材地抓起望远镜就迫不及待地朝窗口拔腿奔去。

“毕嘉豪,我来了!”彼时的我在内心喊着,心潮澎湃。

就在我触及窗沿的那一刻,身后的周小丢喊着:“沈青兰,就算礼物你不喜欢也不至于扔掉它吧!”然后跑上来,从背后紧紧将我搂住。

我怔忪地呆住,然后说:“姐姐不是想扔掉它,姐姐是为你的品位而想跳楼。”

他买回望远镜后,竟然还在上面贴了一个奥特曼的贴纸。

那一天,窗外是依然翻涌的云海和细碎的彩色花朵,翠绿圆润的梧桐树一直衍生到窗口,清凉的风将纠结在小腿的裙摆吹得啪啪响。周小丢一抱住我就舍不得将手松开。他说:“青兰,你现在长发飞扬的样子像小仙女,漂亮得可以飞起来。”

我双眼对准望远镜的两个孔,头一扭,看见一辆黄色面包车停在毕伯伯的摊档前面,下车的几个人手执电棍,所有的小孩吓得面色青白作鸟兽散。

我对眼神迷离正抒情的周小丢大喝一声:“不好,毕嘉豪有危险!”

【线装书上走下来的少年英雄】

当我和周小丢冲到巷子口时,毕嘉豪左手掌捂着右手肘,嘴角抿成一条线,右手正在将滚落地上的竹蜻蜓、糖罐、勺子铲子和竹签捡回空荡荡的板车。毕嘉豪人缘极好,所以平时活跃于葵花街的那帮小太郎太妹们都没有如想象中那样一拥而上地去瓜分战利品。

我和周小丢蹲下去帮忙,然后我看见他指缝里不断溢出的血。

“毕伯伯呢?”

我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心疼,然而喉咙里却发出止不住的颤音。

“今天我二叔结婚,他卖了一阵就把摊子交给我看管,赶着喝喜酒去了。”

“这么凑巧,今天同时又是我家青兰十六岁芳龄生日耶!这叫双喜临门是也!”周小丢的声音从背后爬上背脊,让我哭笑不得。

不说话别人不会以为你是哑巴,双喜临门是用在同一个家庭的。我在心底狠狠地咒着周小丢的白目。

我没有发作,而是对他说:“还不快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创可贴,没看到伤号啊你!”

他立即起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脸色为难地说:“我早就想去买了,可是……我所有的零钱都用来给你买望远镜了,兜里一毛钱都没有啊……”

毕嘉豪听见了,拧紧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如果刚才没听错,你叫青兰?呵呵,告诉你哦,还好我眼疾手快把钱全藏袜子里面了,这钱我该出的。”

“喂,等儿会去吃点什么?”我严重怀疑周小丢的脑子里是不是只有吃。

“吃口水,老娘穷死啦!”

“刚才我还没说完啊,为了谢谢你们来帮忙,中午请你们吃饭。”

日光之下,高而瘦的毕嘉豪眉宇之间簇拥着一湾蓝色的海,闪烁着清澈的星光。彼时的我不懂课本里的邱少云和赖宁如何流血不流泪,而他就像从线装书上走下来的少年英雄,不屈不挠面带微笑。我们三个人站在一排,他和周小丢都在笑,只有站在中间的我突然很想哭。

【绿油油的葱花和金灿灿的面条完成了使命】

那天周小丢很狼心狗肺地点了一屉小笼包和一盘扬州炒饭,我上次骗他毕嘉豪欠了我两毛钱,严重怀疑他记成了两百块。他还想点菜的时候我踩在他的鞋子上悄悄骂他:“小丢,你真丢人,也不想想人家赚钱多不容易,你简直是个饭桶啊!”

他含了一口饭在我耳边吹气:“这些天为了省钱给你买生日礼物我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地撑着,今天老子这个饭桶是当定了!”他摇头晃脑,然后提高声调大胆地说,“不不不,真正的饭桶是刚才那帮拿着棍子搜刮民脂民膏的豺狼!”

坐在我们对面的毕嘉豪安静地吃着面条,样子十分绅士。他似乎听到了我们的交谈,笑着帮周小丢打圆场:“舒淇在《游龙戏凤》里说,人饿的时候都是最真实的。”

见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咧嘴笑了:“想吃吗,给你尝尝。还有就是,十六岁生日快乐啊!”

他将一小碗面条递到我面前。天哪,这样算不算间接KISS啊!绿油油的葱花和金灿灿的面条居然完成了这项伟大艰巨的使命。

在我神魂颠倒的时候,只听见身旁的周小丢像只刨土的小兽,勺子用力刮着盘底,吃得更起劲了。

后来呢?

后来我躲在阁楼里再次举起望远镜时,看见了沈玉兰站在毕嘉豪的身边。那天刚好刮起了台风,玻璃糖纸绕成的风车呼啦啦地吹,像七彩的虹将他们包围在里面。

我踩着小熊拖鞋前去买糖人的时候,沈玉兰欢快雀跃地与我打招呼,然后搂着我的肩跟毕嘉豪讲:“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我表妹,叫……”

“沈青兰对吧。”

“啊,你们认识……”

我很不淑女地打断他们的话,我说我来买花木兰的糖人。

毕嘉豪说:“刚好卖出去了。这里还有关公耍大刀的、张飞饮酒的……”

“我不要,以后帮我留着花木兰的好吗,拜托了。”

在我说话的时候,沈玉兰已经重新走到了毕嘉豪那边。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大风里,突然期待周小丢可以像精灵一样出现,将我带走。

可是没有。我只有自己掉头走掉,十根手指把裙子揉得皱巴巴的。表姐从小的一切都优越于我,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只头顶带着粉色大花的母猴子高举着胜利的小彩旗挥舞着飘过的情景。

我连滞留都找不到任何借口与理由。

【傻乎乎一家亲小乐队】

那天下午我没接到活干,便溜进了周小丢教室听课。周小丢上初二,本来座位表上他坐在第一排,可他自愿跟老师申请到最后面的角落去坐。

表面说是为了不让他一米七的个子挡到后面的同学看黑板,实际上我清楚他是因为让我不轻易被老师发现才那么做的。

他教我数理化运用公式,我教他念英语单词。我们的配合天衣无缝。当然了,我也要付出代价的,比如帮他写作业。他每次都会吩咐:“你作业要写难看点才像是我写的字哦。”

直到那一次他的班主任走下来检查课堂作业,发现我根本没有带练习本和笔,确切地说,只带了一个人来上课。周小丢将他面前的语文书推到了我这边。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我对你没有印象?”那个灭绝师太一样的老太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直直盯着我看。

周小丢“嗖”地站起来:“报告老师,我要小便。”

“要小便现在就去吧。”灭绝师太继续逼供,“你给我说说这位同学是……”

“报告老师,我尿裤子了!”我愕然地发现他的裤子真的湿掉了一块。

全班骚动。周小丢趁机抓起书包拉起我拔腿就跑。我们气喘吁吁地逃窜,踢倒了一个花盆和三个易拉罐。

“你真的湿身了啊……”我汗颜。

“你才湿身,你全家都湿身……”他翻开宽松的裤兜给我看那里装的一小瓶果汁,像一个艺术家在欣然炫耀着自己完成的作品。

“本来是准备带给你放学喝的,为了制造假象被我拧开盖子倒空了……”他话未说完,我的眼泪开始簌簌地往下掉。

“别哭啊,想喝下次给你买就是了!”他的语气阔绰得像个暴发户。

其实周小丢对我其实是很仁至义尽的。那个夏天傍晚的围墙根下有许多老头在那里摆起棋局对弈,连胜三局者可以从设弈者那里获得奖金和奖品,他一个人群挑他们,将他们的堡垒攻得片甲不留,最后只有俯首称臣的份。我坐在百年老槐树下的秋千架上看一群老头摇着大蒲扇汗水淋漓的样子,笑得身下整个木架咿呀咿呀地响。任凭他们掰着被水烟熏黄了的褐色手指怎样盘算,都无法想象出十五岁的小屁孩棋艺竟能敌得过一帮加起来上千岁的人,最后他们个个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有一次他赢了孤寡老头徐老伯的钱,却又在人群疏散时塞回给他,甚至还把从阔绰的纪老头那里斩获而来的全棉毛巾送给他。

那时候的我已经开始迷恋上音乐,每天带一部从跳蚤市场淘来的迷你收音机装在兜里听。主持人播了一首新歌,说是内地歌手王筝的《我们都是好孩子》。我怎么突然觉得,这首歌是专门为周小丢量身定做的。

旋律在耳朵限定的空间里飘散开来,我第一次眯着眼用心凝视他十五岁棱角开始渐次分明的生命。他站在围墙的阴影处,夕阳已经西斜,有密密匝匝的光斑透过树叶打在身上,他穿着印着星星点点汗渍的单薄T恤,颈项露出一截红线,锁骨处那枚廉价玉佩泛着清浅的绿光。忽然之间,我发现他的笑比那个夏天的风还要清爽。

他总是把赢来的战利品分给我,带我去吃最好吃的刨冰,买一些很少女系的漫画和饰品来填充我空荡荡的生活。每次有新东西出现,他总会叫我闭上双眼,然后神秘兮兮地将双手从背后抽出来,模仿着卡通片里面机器猫的语调嘴里念念有词:“叮当法术变——变——变!”

这时候我就会忍不住睁开眼睛迸出一句让他双手顿在半空的话。

“变变变,变你个小变态!”

视线缓缓从平视往上移动。要到那个时候我才会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比我已经高出了一个头,手足都拔节得像长臂猿。而我还怀旧般保留着以前的个子,跟他说话有时候脖子会仰得酸涩。

周小丢,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一直就是那个馋嘴的小孩?

可是我过了十六岁,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我只是听到他无意说起的“全家”,然而我没有家。

我想他是早就听说了这些的,所以才待我这般友善的吧。

那一天晚上,周小丢像个款爷一样带我去看那个地下乐队的音乐会。他拥着我冲进人潮,我们踏着节奏一起狂欢,脚步凌乱神情肆无忌惮。最后不仅是他的裤子,我们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喘着粗气指着远处台上的主唱对周小丢说:“以后咱们没钱的时候也不用卖血,就组个组合来这里卖唱好了,凭什么他唱得跟杀猪似的还可以来这里显摆!”

“你不懂,要用艺术的眼光去欣赏他!人家那叫有爆发力!对哦,以后咱们的组合名字叫傻乎乎一家亲小乐队吗?”

……

他的原名其实不叫周小丢,那只是街坊给他的绰号。刚才他推到我面前的课本里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大字:周耀明。

兴许缘自他的粗心大意丢三落四,才有了那样的称呼吧,就像葵花街被我叫成了糖人街一样自然。

【无论条件多艰苦,我们都不要自己放弃自己】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后来的毕嘉豪也不叫我沈青兰了,每次我去取糖人,他总是会心一笑,然后叫我“花木兰”。

——花木兰,你每天都逃课啊,怎么不曾在学校见到你的?是不是也跟古代那个花木兰一样打算弃笔从戎啊?

——花木兰,你的发卡很好看哦,我见你表姐戴过一个一样的,但是你头发比她长啊。

——花木兰,今晚去我家吃晚饭怎么样啊?

毕嘉豪跟我说过,做糖人时用时和火候的控制是关键,过热则太稀易变形,冷了又会太硬无法塑形。糖人不易保存,而且现在的家长觉得不卫生,也不赞成小孩来吃,放久会变黑,也就自然毁坏了。他体会得到父亲的辛苦,所以一有空就过来帮忙,并不觉得羞赧和丢脸。

他的语气夹杂着清凉的忧伤。然后,我又见到他璨若星辰的笑脸:“所以啊,无论条件如何艰苦,我们都不要自己放弃自己。我们每一个人,无论生来富贵贫贱,都应该努力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能让我们在这世上挺直胸膛直立行走的东西。在寻找到它之前,我们和其他非高等的动物没什么区别。”

他的笑容那样温暖且明亮,像黑暗海滩上的篝火。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在想,当初我对毕嘉豪满心的欢喜,是不是我一个人的杜撰?因为他这样一句话对我混沌黯淡的青春起着金钥匙一般云开见日的关怀,所以注定在我左心口要空出一个位置,留给他占据那么多年。什么莎士比亚啊,伟大诗人啊,统统都没他的形象那么高大辉煌。我甚至记得在哪些字后面有一个轻微的停顿,哪些音节轻到无声。后来很多次我在梦境里与这副天籁相遇,有时候面前是一片汪洋,有时候是一座森林。它在靡靡之音中滚烫落入我的耳蜗,让我激动得几乎掉泪。

当时的我如鲠在喉,不想说自己实在是好几天没找到活干,让他觉得我有任何可怜的成分,只是将头埋得很低:毕嘉豪一定看见了那次饿得发昏的我用手指夹别人钱包的动作。他一定看见了。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不是糟透了?但他为什么会跳出来拯救我?

他每天都会卖到太阳落山才回家,毕伯伯在前面踩着咿咿呀呀的板车,他踱着步子跟在后面。头顶昏黄的路灯笔直打在他的睫毛上,光耀温柔如水。沈玉兰在这个时候已经吃完晚饭,款款出场,每走一步空气里都弥漫着高级香波的味道。

她看上去那样高贵而华丽,但站在衣着素朴清淡的毕嘉豪身边却总觉得很相配。他们没有在我面前挽过手臂,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的关系。

后来一次我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行注目礼时,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婆婆的扫帚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她恶狠狠地骂:“死丫头整天偷我的钱来买零食塞牙,还不快回去洗碗!”

那一记扫帚打在了周小丢头上,扫把抬起时,他的发型瞬间像被雷击一样根根竖立。他说:“青兰姐买糖的钱都是做零工挣来的,婆婆你记错了吧?”

婆婆抬起浑浊的眼,脸上布满如梦初醒般的讶异。她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丢掉作案工具,然后一路走回阁楼一路低低地哭,哭声哀恸,像断断续续的河流。

我说:“自从爸妈出了事以后,她就这样了。有时候很清醒,有时候神志不清乱发脾气。”

高出我半个头的周小丢捂着我的头把我揉进怀里,他光亮饱满的额挂着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血痕,可是他说:“姐,不要怕,有我在就不用怕。终有一天我要攒很多很多的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们之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特殊的存在。他认我做姐姐,却时常直呼我全名。我打心底心疼他照顾他,却一直欺负他凌辱他。

他后来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不行,我有点头晕,你牵着我回去吧。”

【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摊上你这样一个女孩子】

那晚我在阁楼里,听着对面的小屋里周小丢被父亲打得鬼哭狼嚎的声音彻夜未眠。我在窗台的掩护下心有余悸地眨巴着两只眼睛偷窥这场温柔又暴烈的家庭教育。他父亲吼他:“臭小子你又去跟谁打架了?上次戏弄老师逃课的账还没跟你算你又敢捣蛋!”

周小丢叫得更欢了,声音像在哭,可是细听起来又似乎在笑。兴许是他二胡式的哭声比孟姜女还有杀伤力吧,不一会儿隔壁的胖大婶扭着水蛇腰就去营救他了。他眼睛放光,一边叫她漂亮阿姨一边瞪着待宰羔羊般水灵灵的黑眼珠子暗送秋波。

半夜,月光如洗,我抽出藏在枕头下的全家福,久久凝视着上面父母亲静美的微笑,仿佛之前周小丢父亲的鞭笞一下下落在我的心房上。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我,甚至连批评都是小心翼翼的,然而他们在世的时候总遭到我的顶撞,经常为此苦恼不已。

周小丢,这一瞬间,时光荏苒如电影胶片在脑海里循环播放。我曾经熬夜混迹的魔兽贴吧乱成一团糟,我曾经在校园里画过鬼脸的凤凰树被砍倒,我曾经以为永远年轻的人都在慢慢被时光绘色变老。现在才发现,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年的青春。

他像打游击战一样扛着板凳去公映的戏院为我占最好的位置,直到那个后来被政府检测为危楼的戏院被拆毁。

他省下每天的早餐钱给我买香水陪我看心爱歌手的音乐会,导致最后别的男生都发育完全了,他的胡茬才陆陆续续含羞地争相出来探望这个世界。

我第一次接触网络,他经过网吧瞥见时一副小人得志想告状的模样,可是我嘴巴一瘪他就手足无措弃械投降了。当时的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不要放弃你自己。”

婆婆的房间出现响动时,我慌忙将它藏起。他们的照片不能让她看见,否则她的病又会发作。

我突然记起,毕嘉豪“教育”我金盆洗手的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将一封匿名的情书投到毕嘉豪家门前的邮箱。我用淡绿格子的信笺,黑色的水笔一笔一划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少女情结,那个掉了漆的斑驳绿色信筒承载了我十六岁生命里最初懵懂的恋慕和纯白的期许。那时候我听周小丢说毕嘉豪已经是校刊的主编,会写漂亮文字,能编织催人泪下的故事。

必须掏心掏肺承认的是,我对他的喜欢,更源于他有一张迷人的面孔,和一跃就能单手吊在篮球框上的身材。

彼时的路灯经常被淘气帮砸坏,回去的路上我不留神踩进了一条沟渠,尖叫的同时惊醒了守瓜棚的醉鬼青年。因为沟边系在树桩上那条恶犬的狂吠出卖了我的行踪,他一身酒气张牙舞爪地向我扑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的整个右脚掌已经陷在软泥里无法拔出。

周小丢举着微弱的手电筒过来,和踉踉跄跄的他揪成一团。醉鬼青年比我想象中要好解决得多,三两记花拳绣腿就昏厥过去,但挣脱了麻绳的狼狗却气势汹汹地冲我们咆哮而来。他吓得手电筒也丢掉,背起光脚的我拼命爬树,顷刻间好不容易塑造的英明神武形象像那只手电筒一样碎成几块。

那只狼狗叫累了讪讪地摆摆蓬松的尾巴怏然离去,他扶着我从树上溜下来,正当我准备发表谢意时他冒出了一句话,让我打了个激灵,像恶犬一样追杀他。

那只狗,是被周小丢恶作剧绑在那个树桩上的,因为它叼走了他掉在地上的一块蛋糕,并且那块蛋糕不幸落入阴沟里。

但是等我把他追到时,他却说,那些蛋糕是买给我的。说话时他的表情那么认真,我适才察觉他的脸蛋和手臂已经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口。

我张开的拼命换气的嘴落入源源不断的月光,像突然饮了一壶清泉,将五脏六腑荡涤得异常柔软。而他把我跑得凌乱的发辫慢慢打开,重新编织。

那个夜晚,天空柔软得像一片平静的湖泊,星辰如蜜蜂般缀在睡莲般安静的云层里栖息,萤火虫在田野的四周衔着月光起舞。每一阵气流穿过都像美妙的风笛。

他的手掌搭在我肩膀上说:“沈青兰,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摊上你这样一个女孩子,以前劳动课上抢在所有女生的面前提水,干着男生应该承包的重活,还傻笑。上课有时候装模作样认真听讲,却趴在我的史努比书包上睡到流口水,一到下课就生龙活虎,跟被国家运动员上身似的。现在你没读书,却更神了,康庄大道你不走,偏偏选泥沼小路,你最近老神秘兮兮的,到底干嘛去了?”

说完他故意吹着轻浮的口哨缓解暧昧的气氛。

那个夜晚,他光着膀子回家,在他母亲疑惑的眼神中打了一盆水清洗身上的伤口和上衣的污泥。她大概是心疼你的,并没发作,只是将目光瞟向了尾随其后的我,窥探出我心虚和愧疚的端倪后,恨不得将我这个元凶凌迟似的。

这种近似于原始母性动物维护自己孩子的眼神,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我没有害怕也没有逃避,而是直直地对上她的眼,寻找一种失散已久的温暖。

虽然这温暖,并不是馈赠于我的。

我着急的母亲,只活在婆婆怀旧的叙述中。

在她的故事里,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有乌黑油亮的长发,月亮一样温柔的笑。在那个洪荒的年代,她为了嫁给我并不富有的父亲,甚至一个人与她整个家族的势利相抗衡,最后终于和父亲走到一起。

我想,那真是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我甚至可以凭借想象得出结论:她与父亲在那场车祸中,一定是十指交缠微笑着血肉纷飞的。那是一种惊心动魄激烈悲壮的美。

而我在那段对一无所有的毕嘉豪恋慕有加的岁岁年年里,是否血液中也流淌着她的偏执与坚定?

【如果吻能恒温,世界不会如此颠簸】

后来我充当起狗仔队悄悄跟踪了毕嘉豪和沈玉兰,然后看见他们在第五个街角的拐弯处接吻。是沈玉兰先踮起脚尖吻了他,然后他的手臂将她环在墙角,温柔的眼神包裹了整片星光璀璨的天空。

我瘪着嘴角,心想,毕嘉豪,虽然你一直叫我花木兰,可是,就算我能够飞天也能够遁地又怎样,还不是没办法长驱直入进驻你的心。

然而,在他们最投入的时刻,一群小流氓出现了。他们将满面酡红的沈玉兰拉在一边,用手去挑逗她的脸。毕嘉豪嘶吼着追上去,拳头如密集雨点一下下落在他身上。

那个夜里,我蹲在一片建筑物投射而成的黑影里瑟瑟发抖,看着一米七八的毕嘉豪倒在地上,而堵住嘴巴的沈玉兰被撕破了衣服,眼泪是无声流淌的河。

如果我那时候冲出去,一定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如果我去求救于警察或者哪家人做外援,那么在这个丁点大的小镇,表姐沦丧清誉的事情一定会在第二天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让她以后如何立足……

直到那帮流氓怏怏散去,沈玉兰捂着嘴哭着拔腿跑掉,我才从角落里只身站起来,却发现膝盖早已松软麻痛,指头也被我咬出了一排红红的血印子。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来到毕嘉豪身边。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他。他双目紧闭,俊朗的脸上布满了淤青,睫毛很密,眼睑很淡,鼻骨如刀刻,嘴唇像那次被城管摔东西一样抿成一条直线。

我用尽全力吻了他一下,然后,眼前一黑昏死在他怀里。

【会有奥特曼替我为你打跑小怪兽】

我醒来的时候,毕嘉豪和沈玉兰都守在我床边。毕嘉豪对我说:“你已经睡了两天两夜!”

男生的脸挂了彩,女生的脸则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我咧嘴一笑:“周小丢呢,那小子知道姑奶奶昨晚被一个庞然大物绊倒在半路上,怎么还敢不提着水果罐头来看望?”我自圆其说完毕后,对着表情凝重的他们问:“周小丢究竟知不知道这回事啊?”

毕嘉豪和沈玉兰像事先约定好一样,齐齐点头又齐齐摇头。

我掀开被子下床,面对他们感到心虚却又故意表现得泰然自若:“反了反了,老娘去提他人头来见!”

毕嘉豪冲上来从背后抱住我。他哽咽着说:“周小丢,听婆婆说你不在,半夜去找你,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生死未卜……”

他的动作与周小丢如出一辙。然而这一次,我蓬头垢面,穿着廉价的T恤和七分牛仔裤,那条裙子我已经许久不曾去碰过它了。

这一次,我没有哭,像那日手肘流血时眼神坚定的毕嘉豪一样,像那晚被父亲鞭打的周小丢一样,缓缓地,缓缓地笑出声来。我的左脸颊那里,有一个漂亮的小酒窝。

周小丢,你看见了吗,这一次,我笑了,他们却都哭了。我也终于英勇了一回。

然后?没有然后,甚至见面不再挥手。

后来婆婆在表现得离奇清醒的时候告诉我,周小丢是周家夫妇捡来的。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一个婴儿被放在门口不停地啼哭,她拉开窗帘想看个究竟的时候,便看见对面的夫妻撑着伞将门开了一条缝,然后将孩子抱了进去。

后来毕伯伯经常在经过周家门口时特意停下车探望他,并且送给他糖人和玩具。她才悟出,那是毕家的骨肉。

起初以为是毕家实在太穷,养不起两个孩子。可在这次事故之后,我明白了全部事情的起合回转。

所以,他的小名才叫周小丢。一条从小就被命运丢弃的生命。

所以,他的父母那么深切而绝望地“爱”着他,在他每次犯错之后,都狠狠地抽打他。

所以,他总是鄙视对糖人没有抵抗力的我,因为他自己从小吃免费糖人吃到怕。

——周小丢继承了他母亲的间歇性心脏病,在出生那天便被查了出来,成为他一生流离的导火线。

住在对面的周小丢父亲过来敲门,将他生前的一箱子玩物都送给了我。里面有蒙面超人、奥特曼、各种明信片和海报、扑克牌,还有一大包的大白兔糖。

那时我嗜甜几乎到了迷恋的地步,无甜不欢,就连喝一碗白米粥都要往里面拌两勺子白糖。某天他恰好背着战神金刚的书包经过,看到坐在门口灌粥的我,不知死活地走到我面前说了一句话:“喂,沈青兰,我真怀疑你的前世是不是一个糖罐子,要么就是蜜蜂,或者是采花大盗!哈哈!”

那时候我用冷眼打量了矮我半个头的他,同时掂量了一下碗里那些粥的温度,然后在下一秒,提起他的校服衣领,将剩余的半碗粥往他瘦骨伶仃的脖子倒了下去。

他清淡无奇的五官瞬间纠结狰狞,然后“哇”地一声惨叫跑开了,背后湿了一大块不规则形状。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发生交集的方式,一点都不唯美,但至少让我们都印象深刻了不是吗?后来每每回忆起的时候他还心有余悸地说:“如果那粥不是微温,那么我一副好皮囊就毁了,你就要照顾我一辈子了!”

我从鼻腔里冷哼一声,心想你就慢慢等下辈子吧!不过我在照顾他一辈子之前,就先被他宠坏了。我长智齿,父母不允许我再吃甜食,我却依然死性不改,见到冰激凌便走不动路。但每次无论他在街上大阔步不回头佯装得多么强势,只要我不肯挪步或者嘴角往下一拉,他便会乖乖地买给我。

那时候他经常在小区里搞恶作剧,比如在秋千架上画了一排鬼脸,折了人家花圃里的郁金香等等,无恶不作。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干坏事还保持一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真的要感谢那个蛮荒的年代,我们的玩法是一群小破孩混在一起耍,堆沙雕、放风筝,或是捕蜻蜓。不像现今,所有的孩子都独自一人对着一台冰冷的电脑发呆,和最亲密的人相互伤害,和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讲心里话。他们的寂寞铺天盖地。

【年少时的爱,是寄住在贝壳里的海】

那些东西里面有一本日记本。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写日记的习惯。

他写:青兰,其实我不愿意被你当小孩。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就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去保护你。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也不会是独自一人,因为我把奥特曼留在了你身边,帮你打怪兽。

——当然,我的愿望是,永远与你在一起。

——然而,我多么清楚,有神力让你哭让你笑的那个人,绝对不是我,永远不是。

我抱着日记本和那一包大白兔糖,积郁多日的艰难苦恨终于在看完这些话后,化成两行破碎绵延的泪。

祖母在说完那番话的当天晚上,选择了告别人世。原来她反常的清醒,实际上是人们所说的辞世前的“回光返照”。我收拾行李离开时,发现枕头底下的那张全家福不见了,应该是她烧了一并带去天国的。她去那里与爸爸妈妈重逢去了。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还留给我几千块的存款,全都是零零碎碎的小面额钞票。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每一天在门前那棵老槐树下朝向来路眺望远方的眼神,里面写满了孤独。她就这样孤独地终老,就这样孤独地终老。

我们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棵树。

树的年龄往往会很长很长,长到不知道会看多少次日落,不知道有多少只鸟停在身上。我们爱上其中的一只,他有最缤纷的羽毛和优美的身姿,然后他飞走,却不妨碍我们独自枝繁叶茂。

而为我们折断翅膀的那只飞鸟,只有某一天失去了飞翔的能力时,我们才会注意到他。此后在无声无息的漫长岁月里,只要想起,便痛得不能呼吸。

周小丢,我想起你手中的钢笔,在白色纸上操纵着坐标轴,牵引出交叉于原点后永恒分开的果。

你是横行向东的x轴,我是一路往上攀爬的y轴。离开有你的季节,追求顶端风景,从未想过最后一次跌下来的时候会伤得很重很重。

周小丢,我拖着行李箱走出葵花街,胸前戴着你送给我的望远镜。一直以为葵花这么明亮的花朵应该有很阳光的花语,然而后来却得知,它的花语是沉默的爱。

我是世界上最所向披靡的物理白痴。

是我看不见,你藏在微笑眼角的伤悲。

还有,英明神武的花木兰不需要奥特曼,她一个人也可以变得很勇敢,面对未知前方一个人所向披靡地去闯。

天上的太阳像大号的黄金煎饼,估计食用油倒太多,热得发烫。

走到街口处,假装看不见忙忙碌碌的毕嘉豪,我黯淡的眸再也不敢直视他清澈的瞳。以为快要解脱的时候,他却从背后叫住了我。

“花木兰,等一下!”他快步追上来:“要离开了吗?准备去哪?”

“四海为家吧,哈哈。”

“嗯,也好,伤心之地不宜久留,毕竟是曾经相恋过的人……”

“啊?”我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不是吗?那天我看见你和他在窗前拥抱呢……你们不是在恋爱吗?而且他还叫你‘我家青兰’,其实当初我……”

我正想开口辩解些什么,却又无从说出口,也害怕听他讲下去,只有粗暴地打断他。刚好此时沈玉兰出现,化解了我们的尴尬。她送我一条珍珠手链,然后牢牢地抓住毕嘉豪的手臂,以一种害怕失去的姿态。关于那晚发生的意外,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毕嘉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塞给了我一排特制的花木兰。他说:“你有好多天没来吃了,花木兰们很寂寞。”

他问我要什么礼物,我指了指他脚上的纯白色帆布鞋。

虽然毕嘉豪的鞋子很大,但我要穿着它,只身走天涯,再用周小丢送的望远镜,替他看遍世界上的每一处风景。我将陨落的旧时光装进行囊,且听风吟抑或迎风起舞。

或许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充满悲伤回忆的地方,哪怕四海为家。

或许漫长人生,我会遇上第二个毕嘉豪或者周小丢,又或许此生都与他们再无缘分。

唯一清晰的答案,是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站在葵花街的尾巴上,他的笑容给那个沉闷得要窒息掉的夏天插上了翅膀,他的眉宇之间簇拥着一湾蓝色的海,闪烁着清澈的星光,一遍又一遍地唤我,花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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