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宫门尚有一段距离,便听得内里传出阵阵莺声燕语,聊的自然都是些家常事,不过个个都带了几分讨好的媚音。
当男子走进殿中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画面变得格外安静。
“越儿。”斜靠在凤榻上,已经六十开外,却保养得法的妇人微微坐直身体,“且近前来。”
“见过皇祖母。”
“嗳。”慈穆太后点头应道,脸上俱是慈和的笑,俨然是一位疼爱孙儿的祖母,“还不赶快设座。”
即有宫侍上前,端来一把朱红色的椅子,放下彤墀之下。
“越儿,坐。”
“谢皇祖母。”司徒越告了座,方走到椅子前,沉身入座。
慈穆太后上下打量着他,唇边浮起几丝浅笑:“越儿啊,如今你出落得,越来越像你父皇了。”
司徒越沉默不语。
旁边有宫侍奉上参汤,慈穆太后接过,浅浅啜了口,把茶盏重新搁回漆盘里,略摆摆手,两旁的宫侍旋即退下。
“越儿,你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是,祖母。”
“先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有了好几个皇子公主,你,有没有想过,立妃纳嫔?”
司徒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孙儿的婚事,但凭皇祖母作主。”
“话,可不能这样说。”慈穆太后抬起戴着指套的右手,将腮边的发丝往后拢了拢,“这姬妾嘛,你想要多少,便可以纳多少,但是正妃,还是要合你心意,能辅佐你方成。”
“皇祖母的意思是——?”
“哀家想过了,近日便在京中广选各家闺秀,悉数召进宫中,待挑个日子,你和哀家都细挑挑。”
“是。”
司徒越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告退,却听慈穆太后又道:“倘若哀家身边,有你看得上的人,不妨直禀。”
“是。”
“嗯。”慈穆太后用右手食指,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退下吧。”
司徒越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方才转身离去。
从进殿、请安、坐谈,直到离去,他始终没有任何出格的表现,所有的情节都像是先行排演好,到此刻不过是按序上演。
“太后……”
“这个司徒越……”慈穆太后双眼微微眯起,“哀家怎么觉着,越来越看不明白他了?”
“想来,他这些年,受的苦楚足够多,再加上,他的性子从小便是冷冷的,如此表现,倒也不出奇啊。”
“吟泉殿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
“果真没有?”
“果真没有。”
“哀家知道了,你且退下。”
“是。”
待心腹女官离去,慈穆太后方才站起身来,在大殿中徐徐跺着步——她入宫多年,深晓各种人心机变之术,知道在这皇宫中,除了权势,没有什么是一定不变的。
她陪伴了一个皇帝,亲自培养了两个皇帝,现在,是第四个皇帝,第四个皇帝了啊……她不是普通的女人,普通的女人也支撑不到今天。
人生匆匆,不过百年,她佟岚岚这一生,也算是登峰造极,享尽世间诸般富贵,纵然身入黄泉,也再无可留恋,只是,只是这南华国的江山——
司徒越?司徒越只是一个杂种,出身卑贱,怎可长掌皇权?可叹前两代帝王,皆死于后宫恩怨,断了正统子息,才不得不将这个遗落在外的贱种找回。
他血统不正,自然得找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只是——
慈穆太后在盘算着自己的盘算。
……
银钗。
一支带血的银钗。
紧紧地攥着那支钗子,感觉其上的沁冷,丝丝缕缕渗入骨髓之中。
冷,真的很冷。
皇权?帝国?名利?美色?
司徒越冷冷地笑了。
宫中之人所为,世间之人所为,不过就是这样吗?
但他不是,他只是,为了复仇,为了戳尽这世间所有用心险恶之人!
五指猛然收紧,他唇边不由浮起几丝冷残的笑。
“越儿,越儿,要活下去,你一定要记住,好好地活下去,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活下去,活下去……”
这是母亲最后的遗言,也是她最后的期盼。
母亲。
这世间,大概也只有母亲,曾经用整颗心来爱他,来保护他,即使到了最后,身体在炮烙柱上寸寸分裂,还是保持着她的孤傲。
是的,孤傲。
他的母亲,虽然出身寒贱,却是这世上最孤傲的女人,也是最爱他父皇的女人,尽管那个男人,那个男人……
记忆里,那个男人似乎只来看过她母亲一次,那夜,母亲把他关在门外,屋中衣料的簌簌声,肌肤摩擦的声音,以及母亲的低泣,男子的温存,一切那么清晰,带着深宫中盛大的,无穷尽的哀怨。
寒风在空中低咽,他心痛得不停抽搐,整个人蜷在角落里,就像一只抛弃荒野的野猫。
可他没有叫喊,没有抱怨,倒希望这一夜永无穷尽,至少他知道,母亲是快乐的,在她漫长一生中,快乐的时光是那样地少,很少很少。
天明时分,他被远处传来的钟声震醒,双眼迷蒙地站起身来,揉着酸胀麻木的四肢,一扭一扭地走回殿里。
母亲正呆呆地坐在铜镜前。
那是司徒越第一次看清母亲的真容,原来她那样地美。
司徒越呆住。
为什么呢?
宫里的女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那起毫没有姿色的庸脂俗粉,总是用尽方式修饰自己的容颜,只为赢得最高掌权者的青睐,从此飞上枝头,成为人人艳羡的凤凰,可是母亲,母亲为什么?
“越儿。”母亲的声音响起,带着疲惫,显得苍凉。
“母亲。”司徒越跪了下去,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
“越儿。”母亲站了起来,也走到他面前,跪下,捧起他的下颔,在他的额心印下深深的一吻。
司徒越扑进她怀中,紧紧地抱着她,哽咽得泣不成声。
“我的好儿子。”母亲紧紧地抱着他,“记住,你的生命源于爱,所以,绝不能轻易毁弃。”
“母亲?”司徒越抬头,眸中闪过丝讶然,好半晌才轻轻蠕动着嘴唇,道,“您说我的生命,是源于爱?”
“是,我的孩子,或许你不相信,但我仍然要一千次一万次地告诉你,你的生命是源于爱,源于爱,而不是因为仇恨,因为贪婪,因为报复或者其它,所以,你要珍惜。”
“母亲,”司徒越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喊道,“那么那个男人,他珍惜你了吗?这么多年来,你为他困锁深宫,受尽冷眼和嘲讽,可曾得到他的一丝看顾?”
“越儿?”
母亲也站了起来,眸光却一点点沉淀下去:“不是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
“你父亲——”尹姬眼里掠过丝莫大的伤悲。
“一个男人,任由自己心爱的女人受人践踏,他还算是男人吗?”司徒越忽然大喊起来。
尹姬笑了。
仿佛是御花园里最美的曼陀罗——多年以前她也以为,只要嫁给这世间最有权势的男子,便足可保一生平安。
结果呢?
韶华已尽,青春已远,寒水香沉,此生……了然。
可是这些事,她不能跟他说,他还太小,还有太多的事不明白。
“越儿。”她只能再次跪下来,握起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劝解道,“不要恨,永远都不要去恨,因为生命,不是用来恨的。”
“母亲?”那一刻,司徒越觉得,母亲的双眼就像莲台上供着的观音,隐含着无边的慈悲,可是,他未能尽解其意。
“母亲……”
看着手中的银钗,司徒越眸中泛起点点泪光。
母亲。您要孩儿不恨,您要孩儿忘却,可是孩儿又怎么能不恨?怎么能忘却?
如此善良的您,步步退让,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他们肯放过你了吗?他们——始终贪图着自己不该贪图的东西。
母亲……
任簪尖深深地刺入掌心,任那样剧烈的痛楚弥漫开来,司徒越还是无法消泯,心中那汹涌的恨意。
深沉的夜色,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