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那种极致的痛
所以,媚娘很多时候望着回璧的背影,那种清丽的眼神会觉得幽怨、空洞和痛苦。
毕竟回璧不是他们的孩子。
而且,回璧是东越人的血脉。
既然媚娘知道回璧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却默默养大,那么,媚娘还知不知道爹爹心中所深藏的那一份至尊霸道却不为世所接纳的感情呢?
即使知道,媚娘也只会默默流眼泪吧。
爹爹蹙眉一痛:“媚娘,对不起。”
媚娘温柔一笑:“不管璧子是不是亡国血脉,都是我把他养大的。我不打算把他真实的身世告诉他。他是你同我的儿子,他是叫我娘的,以后也会叫我阿娘,也跟着你姓回,然后就是明四家的外孙儿,以后他娶妻生子,他的孩子还是姓回。”
爹爹点头。
爹爹突然问:“回璧去了哪里?”
媚娘说:“出城了。”
爹爹有点失落,但是点点头。
心酸的感觉立刻涌上心头——我就不明白,为啥爹爹要见回璧,等回璧回来不就是可以见面说话了吗?
爹爹动了一下我的手,轻声说:“音,帮爹爹请王爷进来,爹爹有话想要单独同王爷说的。”
我执拗:“不要!”
爹爹轻轻瞄了媚娘一眼。
媚娘就拉开我的手,拥抱着我的身子,说:“音身上太脏了,快点去洗澡。媚娘都教你,女孩子不能那么脏的。爹爹会在这里等你,等你洗干净了回来同爹爹再说话。爹爹还有话同你说,爹爹要同你说一天的话。但是,爹爹现在需要休息。”
爹爹同意地点头。
其实,我不想说话。我只想要同以前一样,让爹爹拥抱着,默默无语,他想他的心事,我吃我的点心,静静过就好了,真的不需要说话的。
爹爹真的有点疲态:“音,要听媚娘的话。”
我软了。
我只是不舍得放开他的手。
那只手随时都会消失,连冰冷的感觉都消失。
我黯然走出去。
院子里面已经干净了,完全没有一点曾经争斗的痕迹,干净如昔,只有那棵几百年的凤凰树上红花凋零,还留着不可磨灭的痕迹。
那一永恒的剑伤。
绯夕死了。
爹爹也伤了。
弓箭手已经撤退了。
风扫树枝摇,那一片浓重的海潮声带着千古的绝叹。
一阵寒冷。
屋檐廊道上站着的几个太医,他们还着急地等着召唤。媚娘从里面出来,迎风而站,雪白的脸孔,像一朵风中战抖的橘子花,显得是那么无助……
脉脉牵过我的手,带着我去洗澡沐浴。
我呆呆坐在浴桶里面,低头就看见自己身上的青肿痕迹。
脉脉帮我褪去最后一件衣服,她突然就大哭了出来。奶妈在外面,听到哭声,还以为我出事了,连忙跑了进来,也不顾忌我这个小姐是不是光着身子。
奶妈认真对着我的裸体看了一阵,他那种充满阳光气息的俊脸都乌云密布,看不出他所想所思,他也大步走了出去。
脉脉重新回来给我洗澡,细细的水冲到身上,暖水,但是,我一阵战栗。
脉脉的眼泪又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小姐,一定很痛了,你是最怕痛的。你看,我碰到你的皮肤,你都痛得打颤了……”
但是我真的感觉不到。
我一点也不觉得痛。
真的。
“我同你没有关系,即使你是我的女儿……我还是不会认你的,不会……”我不明白为啥现在就想起绯夕的这一句话。
我想着想着,我就恍然明白。
他不认我,其实我也不认他啊。除了爹爹,他心中将不认任何人。正如他也渴望着爹爹身边无人,只剩下他一个。
爱情,其实,很荒谬。
脉脉抹干净我的身体,擦干净头发披散放下来,然后拿出我素日在家的红色亵衣,给我披上,交叠好衣襟,带子绑好,准备穿上外面的衣服——这时,我突然发狂一样挣开脉脉的手,跑了出来。
脉脉一直在后面叫,我都顾不得。
我一路跑到爹爹的门前,靠着门框定了一下,喘息了一口气,正要抬脚走进去。
明凌走出来,他一手拦住我的腰。
“不要拦着我,我要进去!”我用尽全力推开他的手。
“你不能进去。”
“明凌,你很讨厌!你走开!”
“现在不许进去。”
我感觉风冷无比:“为什么?”
明凌只身跨在门槛,一步也不走开。他脱下了外衣,梨花白的衣袍,就从头而落,裹住我的身上,将我整个人都包了起来。
他双手紧紧拉住衣袍的开头,拉紧了,密不透风,扯着我的身子,才看着我的眼睛,勾住我脸上头发笼到耳朵后面,说:“回音,听着,回太傅去世了。”
我呆呆地瞪大眼睛,从未有过的窒息之痛楚涌上心头,那种无形的压力压住呼吸,死死抵着胸前,浑圆的眼泪珠子便再也不能控制,从眼眶里面蜿蜒而下。
我咬着牙。
紧紧咬着唇。
咬出颤抖。
眼泪滚烫地落到脸颊,沾到唇上。
那股苦涩的炙热融化入喉咙。
我突然想起来,我需要挣扎而去看看爹爹,但是我的手脚,我狂暴要挣扎的手脚,早已经被明凌包住在衣服里面了。
明凌两个手只是拉紧衣服的开口,我便包围在他的网中,冲不开他的包围,冲不开的挣扎……痛楚在挣扎中弥漫,越是激烈地挣扎,身上的伤口越是痛。而越是觉得痛,就越需要这种肉体的疼痛来平衡心中的崩塌巨大空洞。
我无法呼吸。
我断气了。
这个世界充满着空气,但是我却将自己生生抛弃在空气之外……
明凌也不说话,搂到我的肩膀,将我的挣扎、我的眼泪、我的痛苦都统统揉入他的怀里——我手指甲刮着他的衣服,用力刮着平滑的衣服里料,不能伤到他分毫,也不能伤到自己分毫:“爹爹没事的,刚才还是没有事的,刚才还……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个坏蛋!都是因为你,坏蛋!”
手脚被他的拥抱紧紧地裹死了,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过来:“回太傅心肝受损,他的内伤太严重了,而是失血过多,他不愿意医治,你明白他的心情的。极致的痛,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即使是莫神医在世都回天乏术。音,听着,他不会太痛苦,他说他已经放心了,没有任何的牵挂了……”
因为绯夕已经死了吗?
因为失去了唯一的羁绊了吗?
明凌的声音很低吟很沉厚,但是我都能听入耳朵里面。我毕竟不是他的牵挂,原来不是的。一直都不是吗?我便不再控制了,只任意让着情绪奔流——指尖揪着唯一的温暖,连这个温暖的环抱都是消退得一片空白……
春末夏初的风,带着江海两岸的温湿,倾斜的太阳光暖暖照耀而下,驱不走我心的整个世界的阴云。
那时的万里春暖,那时的土破泥松。
那天之后,死寂三天,爹爹下葬。
长空送暖,百里长哀,风光大葬。
望不到尽头的黑衣。
我便是那一片黑色海洋中失落的一尾小鱼。
残阳淡飞,云落天边,夜阑静默,我撇开其他人,独自一个呆着爹爹的房间里面,把他日常使用的东西都一一翻看了一遍,人去物在,整齐摆放,等待着永远的沉寂,那几天不曾触碰的棋盘,横交纬错,指尖摸过,没有一点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