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是避免不了的。小偷最分不来眉眼,穷的富的活的死的他都敢于下手,他们缺少怜悯之心,同情之手,因此他们经常得挨揍或者听到关于他们的咒骂。但另一种现象就不同,虽然都被一个偷字牵连着,小偷的行为叫窃贼或者扒手,不被唤作窃贼或扒手的叫大盗。盗是有特定意义的,是用智慧去成事的,是把那些人的不该他们得到的东西“借回来”还给那些该得到这些东西的人,盗就有这种特殊的意义,也就带有特别的英雄行为和传奇色彩。大盗面对的是那些对物过分贪求、缺少人性的那些暴发起来的人,也就是说那些变成钱的奴隶的阔人或者守财奴。
他们来财的路往往是不明的,国法对他们几乎无效,但一个大盗是可以平民愤的,会被颂扬在人们的口头或者崇拜在心里。他们贪赃枉法从来不怕说三道四,但令他们睡不着觉的并不是钱,而是——大盗! 当然那些靠智慧和勤奋发了家的人他们的心是踏实的,而赖斯儿突然间得到了这一点意外之财就显得不安起来,他的不安是因为他又得到的少了,他担心的就是那些小偷了。今晚肯定他睡不好觉,还有另一个靠霸住市场发了财的人今晚更恐慌,赖斯儿比起他们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大有大的惊慌,小有小的不安,这都符合人之常情的,不同的就是来财的路。
“人怎样才能活得好呢?”
“恐怕人还没有出世就有了想法。”
我游移不定的眼神,什么也没搜寻到,只觉得赖斯儿走出去怪有趣的。他的神情那么恍惚,那么急点点的,笨得像只愚蠢的猴子,还以为自己会做事情。他说将钱凑成股子要娶老婆,我纳闷那个寡妇是谁? 我把我所知道的齐齐地滤了一遍,可是还是拿不准是谁,就像他吃不透我留在城里要干啥事情一样,我猜不到他要娶的寡妇是谁。他绝对不可能将城里的寡妇娶到乡下去,但他肯定会和城里的那个女人纠缠一夜的。
他那么一走就认为我信了他的鬼话,就像田商户不相信我说的他太太的金耳环今晚会丢掉的人话一样。当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明白地出现或隐藏以后,可靠或者不可靠就会出现或者消失。可靠是一种麻痹的东西没有棱角的东西,往往会出现在思考的反面,它的出现就意味着事情败因的出现。如果我去田商户家去拿他太太的耳环,他肯定会觉得他把太大的金耳环藏到了万无一失的地方,很可能我连门都进不去; 如果我去找赖斯儿,他认为他把我摆脱得很彻底,甚至我找不见他的踪影,这恰恰都是他们的错误之处,就是将这种现象在他们的身上再重复一次还是一模一样的。可靠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庄稼人挂在牛嘴头上的笼嘴,蒙骗一下自己的眼睛而已,牛想吃到什么照能吃到什么,牛吃不到的时候那是他把牛儿喂饱了牛在这一会儿仅仅是不想吃了。
“一颗石头如果丢向空中,它会落到什么地方去?”我说。我对着店房的屋顶说。
“它不会飞到月亮上去的。”我说。我又装做房子对我自己说。
“为啥就不能到月亮上去呢?”
“天的意思就是要让它落到地上。”
“它会落到人的头上吗?”
“它从空里往下落的时候它走的是捷路。”
“走最短的路对吗?”
“吃饭了。”店掌柜的在院子里吆喝。
“我该去吃饭了。”我说,“还得顺便买两个生鸡蛋,它在今晚上可以换来金子的。”
“你应该带上那些变不成鸡的鸡蛋。”
“走最短的路,拿变不成鸡的蛋。”我说,“如果半空里石头掉下来砸到鸡蛋上呢?”
“你的运气不错,鸡蛋不会碰到石头的。”
“我想能错过石头落下来的地方。事情有偶然,但不可能有那么巧。”
我对着屋顶口和心这么说话时,去田商户家的算盘已经拨好了珠子。
似乎黑暗压在我的背上。我等了很久,屋里的灯光亮了,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叹息声。我是在他们吃晚饭的那个时间里进到这间房子里的。我越过墙,他们正围着餐厅的灯光吃饭。院子里虽然有两个游动着的护院,我想那不过一个是一个的影子,一个是一个的伴儿,他们的眼睛似乎是虚设成的样子。就连灵性的狗也没向我发出叫声。她推开这间房子的门时,我钻在床的下面,我上面的床板略微忽闪了一下,然后有一双小脚从床沿上悬下来,小腿被床围布遮住了。那双小脚慢悠悠地悬下来,就像用绳子从房梁上掉着放下来似的,脚后跟碰一下脚后跟或者脚尖碰一下脚后跟再用脚后跟碰一下脚尖,一碰一碰的显得有些不安又有些无聊,虽然有一股香气飘过来,但它是没有主意的。
要是炕的话我得爬到房梁上去,不过我现在隐蔽在这间房子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们都不会认为房子里还有外人的。田商户和他的小太太睡的床对于我来说更方便一些,床的两面可以爬出去又可以爬进来。那双小脚从床边上落下去,踩到地面上时,门里又响着进来一双大而重的脚。我的面前就像是两只小母脚勾引进来了两只大公脚。他的脚稍作停顿又向另外的地方走。
“这么操心呵。”他说,“连饭都没有吃完。”我看到他的脚走到竹椅那儿停下了。竹椅咯吱吱地响了一阵,他坐到竹椅的上面了。他的一只脚还在地面上,另一只脚就不见了,看不见的那一只翘在空里。
“贼人胆儿大,”她说,她坐到另一把竹椅上,她的双脚踏实在地面上没有虚开。“我真害怕他的到来。”
“院子里那么多人轮流睡觉,不会出事的。”
“他可不是一般的手脚,我还是把耳环藏过了。”小太太说。
“藏过也好。”田商户说,“藏到什么地方了?”
“座钟下面的匣子里了。”
“这么惧怕的话,你不如睡觉的时候把耳环藏到内裤里。”
“嗳——你倒是个男人家,主意出得最妙。”
“我一天除了操心生意上的事,就操心你的事。”
小太太的脚从竹椅那儿离开到桌子那儿站定了。
“那么,我不靠你靠谁去呢?”
“你的样样儿比任何一个女人都值钱。”他说。他的那只脚尖虚着。
“那都是你不惜一切心疼出来的。”她说。
“天黑尽了。”隔着门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你们两个去睡吧,各自操心好门户,我今晚陪三太太过夜。”他说。田商户没有站起来,听口气他只是侧了一回身子。他虚着的那只脚尖踩下去又抬起来,下去起来的点着地,门外的声音轻微地消失了。
我听到座钟被挪开又放到原处的响声。纸烟的味儿从他那里飘过来吸进我的鼻子。
“你说她们真是替我操心呢,还是巴不得借生把耳环盗走呢?”她说。她又过来坐到另一把竹椅上。
“她们都老球了,还会有什么想法呢。”
“人老了心小呢,她们会噱噱子想的。”
“想也想不出啥门道。”
“她们的妄想高着呢。”
“人一到年龄都一个样。”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你这么想也显得小家子气了。”
“男人家说话是站着的,腰不疼。”
“我也不能一味地偏袒你。”
“不要说偏谁了,一碗水端平我就知足了。”
“哼,”他用鼻子骂了一下,“舅家人我是不好惹的。”
“她们娘家是大户,我的娘家怎么能比得了呢?”
“好了,好了,还有啥想法么?”
“你是不想跟我说话了?”
“放一段戏咱们听一听。”田商户说。
她和他的脚尖先是朝着我的,现在他的脚尖还朝着我,她的脚尖却朝向他了。小太太的脚移动了一下,留声机嗡嗡了一会儿,接着就吱——吱一一地响起来,是唱盘在划针的下面转圈,屋子里响起了秦腔:女 我头上青丝如呀如墨染,
两鬓间斜插白玉簪。
男 哎呀黑的,哎呀明的,
黑的明的,明的黑的,
好似半夜流星闪,照亮天。
女 我脸上敷粉轻呀轻轻掸,
桃红胭脂擦两边。
男 哎呀白的,哎呀粉的,
粉的白的,白的粉的,
好似桃花正开绽,开满园。
女 ……
“轻松一些了吧。”他说。
“我还没听它唱呢。”她说。
“静下来听一听,缓一缓。”
“好像有些事不由己的样子。”
“我在你面前坐着,活生生的,你还怕谁呢,静下来,静下来。”
男 ……
她站起来不知想做什么事情或者已经在做着什么事情,她的脚停立在竹椅的前面,先是脚跟朝我,后又是脚尖朝我,脚尖朝我时她又坐到了椅子上。他和她的脚之间是一个茶几的两条腿子。
女 水灵灵双眼忽呀忽忽闪,
口涂朱红一点点,
男 哎呀灵的,哎呀艳的,
艳的灵的灵的艳的,
好似珍珠把光闪,滚面前。
女 ……
“若把这样的宝贝丢了,我就不活了。”她说。
“嗯? 噢——”他说,“不要大惊小怪了,自己给自己平添一份紧张。”
“全城的女人谁还能有这么值价的东西呢。”她说。
惟独你有,但它又惟独不是你的。
“嘿,我的心尖尖真会妖哩。”他说。
等不到天明她会闹伙你的。
男 ……
“你一辈子能去几趟尼泊尔?”
“照这么说,我还真想丢了耳环,再去一趟。”他说。
不是你想不想丢掉耳环,而是我想不想拿走它,这个忙我一定能帮到的,至于走不走尼泊尔那是你自己的事了,不该是我想的。
女 身穿石榴大呀大红衫,
八幅罗裙系腰间。
男 哎呀红的,哎呀美的,
美的红的红的美的,
好似莲花水面旋,打转转。
“你心里想啥我知道了。”她说。
他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他想什么呢?
“你能知道我想的啥?”他说。
“尼泊尔的女人肯定勾住了你的魂。”
他面对女人和财帛更喜爱哪一个呢?
“没有啥特别的,她们不过也是些女人罢了。”他说。他的身影晃动了一下。
“你的心思好像是在外面。”她说。她的影子也在晃动。
我寻找我的影子,我没有找到我的影子,我的影子消失了,就像是光亮剥去了我的皮肤,我是一个没有影子的黑色的人。
“如果那里真有你想的那般美丽的话,我还能回来么,我回来还能娶你么?”
光明照不到我的身上或许我只是一团影子。
“我只不过是你留在身边替那些女人解你心慌的另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