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影子都凝在了地上。我寻思夫妻的关系不也就是个男女关系么,男女关系是最简单不过的形影关系,为啥会出现那么多的疑点呢?
他没有说明白的话,他说出的话是一种欠缺什么的模糊笑声。
可能是一种更特别的自私。
女 闪缎裤腿绿呀绿丝带,
扎花绣鞋脚上穿。
男 哎呀轻的,哎呀快的,
轻的快的快的轻的,
走路好像水漂船,一溜烟,
惹得相公花呀么花了眼。
她和他之间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留声机的唱针从唱片上嗡地划了过去,好像唱盘还在转,而唱针突然被提了起来。四只脚离开了竹椅。那双小脚向床边走来,那双大脚走向门口。小脚过来就悬在了床边上,大脚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门插上了内扣。大脚走到床边的地上站定,小脚轻轻地碰着大脚的腿,忽地一下四只脚都扬了上去,床上有了不安静的响动。床自身的声响倒不明显,我只感觉头顶略有起伏,倒是他和她的搅在一起的声音响得烦躁一些。
“给我把鞋脱掉。”她说。她的脚从床上悬下来。
他的手从床边伸下来,我脱下她的鞋递到他的手里。她以为鞋是他脱掉的,他以为鞋是她从脚上脱掉的。
“还有裹脚呢。”她说。
他的手握着她的小腿,他的长发从她的两膝中间散披下来,他像是倒骑在她的身上。她的裹脚一条被扔到了地上,接着一条又被扔了下来,她的脚上像擦过粉的,味道甜丝丝的。
“你不出去了吧。”她说。
“嗯,狐狸找到蜜了,我出不去了。”他说。他的手和头发都上到床上去了。
他是说给她的甜言蜜语吧? 他的话很有分量地钻入我的耳朵,压得我的心头猛然一颤。
“今晚你恐怕不敢劳神,得灵醒着点。”她说。
“我们用这一种方式等待借生那一种方式的出现是最好的方式。”
我怀里装的鸡蛋都发热了,他们不是给我亮耳吧? 我窝在床下,我的手护着鸡蛋。
“先别急了。”她说,她的一双小脚卷到床上。“你的衣裳还没有脱完呢。”
“完了。”他说。他下到地上往下褪裤子。她的衣裳从床的另一边溜下去,接着她的小脚出现在他站着的这边的地上,两条粉白的细腿分开来半蹲着,他的穿着鞋子的大脚从裤子里抽出来,他的裤子就像个空袋子缩在地上,他上到床上去了。她分开蹲着的腿照直对着我,我像看见她的裆里用红布包着一粒特别大的麦子。
我把鸡蛋掏出来放在床下面的地上,我解开鞭子,拿着鞭梢轻轻地擞了一下她抠在地面上的一撮脚指,她的脚收了一下又伸成原来的样子。她的下身穿着一件干红色的内裤。
她脱掉了他的鞋子,跟着他的袜子也掉到了地上。她的左脚不见了,她的右脚不见了,她抱着他的腿或者她骑着他的脚忽地都不见了。
“把被子给我。”她说,“光着身子睡在灯光下是一种羞辱。”
“没有第三双眼睛会看见你的。”他说。
第三双眼睛? 他既不指天也不指地也不指我,他什么也没有指。
“遮遮挂挂的,你不会发生外心。”
“我的心从来就没有往外想过。”
“来,钻进来,我绵绵你的身子。”
“我的眼睛牢牢地拴在你的心上了。”他说。他掀起被子扇起的风吹动了床围。
“我是用眼睛牢牢地拴住你的心的。”她说。她的什么地方似乎被他咬住了,她倒吸了一口气。
“种子下到地里有时也不会发芽。”他说。他停顿了一下。
“种子里也有发霉的。”
“这不怪种子,因为我面对的是一块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半荒地。”
“你……你再不说话了……”
她可能知道我不是来听床根的,说话这一时可能多余。
她把她的肉体抛给他或者他把他的肉体抛给她了。她像一只盛满水的纸船架在如炭燃出的火焰上,水烧开了,纸船却不会烧毁。他和她就隔着这一张纸消费着自己的实在和空虚。听他们快乐的哀叹(这不是我有意的),似乎是走到了死亡的前站,生命的灵魂拖着生命的肉体反复地进行着克制或放纵,犹如雨从云中撒脱下来,以一种浪漫的姿态正往洪水中坠落。
他们做完事情,他们就把灯熄灭了,我很久都没有说话了。我看见黑暗升起,床上的那股一直往下沉着的热烘烘的烦闷空气稀薄了。天空的月亮没有出现,窗户的外面大片闪电向屋里施光,眼睛里存下闪电的颜色,马上就黑暗了。我说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贼什么叫盗,不知道我该不该向他们说清楚呢,我呆在狭隘的床下,我感觉到我像一颗扔在荒原里的种子,面对无雨的土壤扎不进根去,我没法大口的透气,因为风中的野草把所有的水分都吸干了。脚此时一点也不规矩,从来没有这样长的时间将它闲置起来。
闪电先出现了三次,接着雷吼了三声,紧接着大雨就落到我头顶上的他们上方的屋顶上。雨像斜着往下泼,噼噼啪啪敲打着窗户上的纸和装着窗户的墙上安着的门。
“这么大的雨我们不会出事情的。”他说。田商户像仰着面说话。
是啊,这么大的雨我肯定不会出门的,但我是在雨的前面来的,我现在还不想从你们的门里出去。
“他不会那么想,”她说,“贼人趁的就是这种天气。”
她像坐在床上。
你算说对了,可你说的是贼,而我恰恰不是你们所认识的那种东西。我把那两颗鸡蛋捡起来又塞到我怀里。
“觉得不踏实的话,就把耳环藏在你的宝贝地方。”
鸡蛋在找到窝之前必须是热乎乎的,如果发凉就会出事的。
“那是世给你的宝贝。”
发热的鸡蛋才会和她的体温差别不大。
“我的心也是世给你的嘛。”
不大的差别才能使她觉得正常。
“手拿出来。”她说。
把鸡蛋放进去,我说的是过一会儿你们睡着之后的话。
“我摸白面馒头呢。”
过一会儿他摸到的肯定是一团他不清楚的东西。
“都成捏不严的黑面饺子了,还白面馒头呢。”她说。
当然鸡蛋不是囫囵放在窝里的,就是打碎了它还不是小鸡。
“不管它是什么形状,终归要被吃掉的。”
它还是混沌不分的没有嘴的蛋黄和蛋白;
“好了,宝贝放到宝贝处了。”
它会滋润皮肤让肤色更美观的;
“内裤也穿上了。”
鸡蛋具有最好的美容品质;
“嗯,你猜对了。”
它还可以做出油煎春卷。
她睡倒了。她睡在床的里面,就是我抻着脚的这个方向。我的头对着前墙上的窗户,他的脚展在我的头上。
他说:“借生这一回有戳天的本事也找不到。”
“他要是一个嫖客呢?”她说。
“那你就占便宜了。”
我是不会因为她而忽视了它,我需要的并不是她。
“你怕吃亏了手隔着裤子护住。”
“睡着了呢?”
“就是睡死了也得护住。”
我想得到的是她的耳环。我来取它,是想让你们付给我们一点点利息,绝对不会热他的剩饭。
“睡吧,睡吧。”他说。
“我先睡着还是你先睡着?”
“睡吧,睡吧。”
睡吧睡吧睡吧。房子外面的雨水下得正欢,像云俯下面孔对我们正喃喃而语呢。我不会像雨嘁嘁喳喳绵延不绝来打扰你们的瞌睡,或者为你们催眠。黑色的雨幕上巨大的闪电射下来,顺着夜空忽闪忽闪几下,蓝色的光稍纵即逝,意味深长,随后出现的滚滚响雷,好像刚从昏迷中惊醒过来,紧接着又像是去打盹了。
雨水从一切露在外面的物体表面流过。从天空斜下来的紧雨一时像地上的夜晚一时像天空的白昼。地的夜色来到窗外,就出现一种窒息的黑暗,是一片没有根的空间,鬼气森森; 窗前出现天的昼色,仿佛风将要掀开黎明的面纱,雨在风中卷动,空寂的荒凉白森森地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流动,响起“吓死你们吓死你们吓死你们”的恐怖声音。
我静静地朝四下里看看,眼球迅速地转动着并看不清什么东西的具体样子,身子从床下轻轻地往外挪了挪,头往上扬了扬,我的耳朵观察着他们警觉的呼吸声。抻长脖子顺着没有光线的视角往床的上面看过去,床上的形状不定,悬浮在空中又像跌落在实处,屋外飘进来干净凉爽的空气,我的鼻子往那边歪歪,仿佛屋子里的空气被雨水浸泡过,热气骚气都被洗刷去了,因此,她施过粉的皮肤味儿提升起来,幽灵般地直往鼻孔里扑,我的鼻孔像是埋葬她那嫩蓝嫩蓝气色的墓穴,鼻梁是矗在墓穴之前的无字墓碑,纪念着异性的柔美,比我屏声静气地侧卧在床下听他和她的说话和议论秘密的记忆要深刻得多。我的上半身移在床外坐着面对着床,我的双腿还伸在床下。四周的空气渐渐地安静了,雨就像那匹被薛仁贵降住的红鬃烈马,那种狂暴的劲头已沉寂下来。
他们睡着了,他们就像睡着死过去了。他们的呼吸几乎听不出来。我从床上拉出我的双腿,我顺着墙立了起来,我等到我的身心全面地顺畅下来之后,我绕到了床的那面。我像从来没有产生过影子的夜的胎形矗立在她的床边,尽量避开,不让我的身体触到她一次一次平缓而深沉的呼吸。她呼出的气流如果从我的身体上反弹回去,她可能会觉出波的振动,她会从警觉地睡眠中醒过来的,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或者器官都像睁着一半眼睛。我伸出左手巧妙地塞进她盖着的被子的边缘,手稍在被子和她的大腿外根部的之间均匀地滑动,手背顶着被子,手心遥感着她的皮肤。我的指梢碰到了他的手背,他的手往起一抬,他的手抽走了,我的手就像一只黑色的蝙蝠滑翔到他的手刚才守护着的门户,就像哨兵换岗一样,我的手代替了他的手,落到她世给他的宝贝上,热腾腾的汗气刺激到了我的手的全部。他的手拿开了,我的手放上了,两只不同形状和目的的手交换了位置。她与他纹丝不动地沉睡着。我感觉到了我要拿的他送给她的宝贝,当然我不能过多地接触她世给他的宝贝。
左手从被子下面出来,右手从被子下面进去。我的左手抽出来拿着那个小巧的首饰盒子,我的右手擩进去端着半碗碗蛋清和蛋黄。首饰盒子装进我的怀里,蛋清和蛋黄灌到了她的内裤上。我的两只手都空着的时候,风停雨住已多时了,高亢、狂野的那一时已消失在辽远的夜色中了。现在我不必担心你们沉睡还是醒来,人能两次踏进两条河流,但不能一次踏进两条河流。
“在不具备条件时,不要强行进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