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门是受过雨的一团乏云。
我在田商户小太太的房子里,门就是门,我从门里出来门就不是门了。
我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卷上了墙头,狗在我的身后叫起凶来,两条大狗扑向我骑在屁股下面的墙根。街道上的浊流淙淙流过,像一个急性哮喘的人在漂浮着的浪沫里咳嗽。水在路面上流过发出的响声与水从河道里流过发出的声音有所不同,路上的水像在哭河里的水像在笑。人走了狗才叫,就像暴雨过了洪水才漫下来。狗叫得太迟了,但洪水离流尽的时间还早呢。
天空里的云像一块发光的灰白色的金属。天空的银色之光投到雨水还没有退尽的地面上,光亮充塞了空间。我在天地之间跳跃飞奔,好像我是静止的,街道和房子却在跳跃飞奔。我在银亮的天下面地上面的样子我想是戏班子刻凿出来的牛皮灯影。
我飞奔在回家的路上。
落过雨的大地潮湿柔软,草叶嫩生生地顶着脚心。堡子看得见了,它现在直愣愣地瞪着我,因为它等得起。离开时兔子堡盯着我的背影,七个月零七天之后的此一刻,它不慌不忙地以清俊的样子面对着我。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它依然沉稳地等待着。我在兔子堡虽然无家可言,但我的家毕竟在这里存在过。它对别的同村的人来说可能是母亲,我说起来不会像他们那样亲近它,就像儿子失去了生母又续上了继母那样的感情,但生母也好继母也好她们终归是儿子的娘。
从东北角爬上去,它准是对我的脚尖这么说的。接着就是大路的结尾。“我见到她我再走只是了个心事的事。”我说。黄土高原上有许多这样的堡子,但我绝对不会认错这座堡子。
堡子是黄土高原上的一种特殊建筑物,是家资的象征。是靠疑虑凝聚起来的一种安全的院落。我在堡墙的东北角停立了约有半根烟的工夫,那间建在堡墙上的小泥屋既清晰又模糊。它是她的房子,她是不是还住在它的里面。等我身上的汗下去了,月亮上面的云也过去了,我和一切没有房子的东西半面照着潮腾腾的月光,半面阴在湿漉漉的地上,到处弥漫着土地宁静的潮湿的气息。特别是在这一阵子,这股气味尤为浓烈。面对堡墙东北角的这条以前属于我的甬道,它觉得我陌生,总有那么多的忧虑让它顾忌,总是不肯让我靠近它。当时我是另一种样子的人,是听她使唤的男人,后来我就成为她秘密生活的一部分,它就成为我秘密行踪的一部分。
月亮上来亮上来,
月亮影子里浪来,
人不来了影子来,
连影子要说个话来。
这是我当兵前的头天晚上,她与我用一条被子裹住头在堡墙上的小泥屋里她给我这么唱的。那天晚上那是我们那一段秘密打住的一段时间,我找到她或者她盯上我的时间正是秋季草肥羊壮的时候,于是她就选中了我来填补某种缺陷,彼此在自己的心房里画上了血的痕迹。有了血液的掺合,要撕开就不那么容易了。
“你的脚步儿我听不到了。”她说。她在我的怀里搂住我的胸怀。
“这条路是不会断的。”我说。我在她的怀里搂住她的腰。
“路越走越熟。”
“人越想越亲。”
“……”
我们好像接近了一种坟墓或者已经踏进了即将分离的墓穴。
“你试到了吧,”她说,“我十股子眼泪九股子滴,一股子汪心着哩!”
“我试到了。”我说。我的嘴里很咸。她的脸面贴着我的嘴,她的泪就不知不觉地流进去了,我嚼着咸爽的液水,我们用活着的肉体为行将别离作挽歌。
她说:“你明日和我分了手,活着你捎个书信来,死了你托个梦来,变成一只白鹁鸽,到我的房檐上垒窝窝,我给你噙水,我给你喂馍馍。”
时间就像一把刀子,从从容容地割开了一切不愿分离的隐秘的东西,又像一根长鞭,残酷地把已经分裂开来的外露的东西往一起抽起。无论我和富的小娘躺下去或者坐起来,时间是不会饶恕人的。于是在我们共同的夜晚里担心着那种声音的出现。那种声音是自然赋予的,谁都无法拒绝,除非把所有的它们杀尽。光杀了自己的鸡别人家的鸡照样会准时打鸣的,雄鸡一叫天就发白。
大公鸡叫了三遍了,
雀雀儿嘛飞着是亮了。
闰年闰月的老天爷,
把闰夜的给忘了。
诡谲的东西使我失去了时间,我回过头只盯了一下她的眼睛,那目光就像一条船突然间翻进湖里,瞬间之前还与我同枕,瞬间之后就随波逐流了。它瞪着我,那夜我从它的这一角下来的,今夜我得从它的这一角再上去。如果我这么站着或离开,它还能等得起。我来了只是我来了,我走了只是我走了,我来与我走对于它来说是一件没意思的事,但我的双脚踩着它的肋骨往上攀的时候,它可能会发出温情的笑声,使它的实实在在虚无起来。
鞭子从腰间解下来,好像卸下了负担与拘束。我把鞭梢拉到鞭把子的中间挽了一个扣,鞭梢固定在鞭把的中间,奋力往上一扔,鞭把的两头担在墙角的两条边上,鞭梢从鞭把的中间顺着墙角垂下来。挂在堡墙角上的鞭子像一颗钉劈木板露出来的钉子。我往后退出几步,我像一只惊兔猛然起身,我顽强的双脚拨响了面前这条沉寂了七个月零七天未曾演奏了的琴弦一样的路。我向前飞跑,然后跳跃起来双手握住鞭梢,双脚分开踩在墙角的两边,我的双手往上撑一次,我的双脚往上跳一截。我的双手拽住绳索一样的鞭子,我的双脚离开了平躺着的地面蹬在竖起来的墙上。地面和墙都是土构成的,但是构成墙的土就有了抵抗的硬度,不是任人踩跳的,除非你通过台阶走到它的上面去,你才能平稳地行走。脚趾抠住墙壁的时候,鞭索就是我握着的扶手。我换手的时候脚支着身子,我换脚的时候手拉着身子。身子通过手和脚使鞭子与墙产生了作用,我刷刷地往上升,得寸就可以进尺。我的双手扳住担着鞭把的墙角,我一纵身我的脚就悬空了,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双脚跳到堡墙头上了。
我望着她的那扇门,心中的词——心尖尖——强烈地出现了,仿佛冰河融化涌起水浪,飘起她的身子俯下去或者躺倒,像摇晃的船斜对着浪涛,冲向流水一样的苍天,像摘下一颗星丢进了口里……我收拾起鞭子像关闭了甬道的门,像少去了一个空白的梯子。她用我的时候和想我的时候我都是她的心尖尖,这是她经常挂在口上的。月光照在门上,门像走了样子,是一个一动也不动的空空的门框。她在月光映不透的屋子里她还记着心尖尖吗? 她住在堡墙西北角的房子里犹如李保长的一个女哨兵,是不是更像一个孤儿,是一位母亲从另外的一位非父亲的又是这个男人的真实血液中流过来的呢? 从门缝里透进去的月光变成一条细线,这可能是她的耳朵或者眼睛,也可能是我的嘴巴伸到了里面。我遮住门缝的一部分留下一部分,遮住的那部分是我在门外给她说的话,留下的那部分是她在门里给我说的话。
这种说半句留半句的语言方式是以前在有月亮的夜晚我出现在屋门前时这么对她说的。我遮去透进门缝下面的光源是我咬住下唇听她的回答,我遮去门缝上面的月光是翘起上唇对她说话。我遮住上面留开下面或留开上面遮住下面重复了几次,屋子里静悄悄的。如果是她约我来的她肯定将门虚着,她不知道我来门是实着的。
门虚时我一推就进去了。在推门之前她告诉过我一个做法,夜间对付眼睛是比较容易的,而让耳朵不易察觉就不能不多些办法。夜间的一切响动都是惊心的。房子建在四面都能透风的高处,木头容易干燥,安在门枕里的门轴转动起来,会磨出尖厉刺耳的响声。如果给门枕和门扇的轴涂上清油,这种声音就会消失。这是最妙的办法。但到了白天油迹容易引起在意的人的怀疑。不过她告诉我的是另一种很巧的办法,用时它能来不用时它又能去,也就是在推动门扇之前贴着门轴撒尿,让尿液顺着门轴流进枕窝,门就会静悄悄地被转开或关住。没有其它办法比这样做更方便。合理的利用一切条件意味是无穷的。尿浇到门轴上的沙沙声只有她能听到,就像钥匙插进锁孔里,很短暂却是长长的响声。这些声音不响了却还潜伏在原处,似乎在这里呼唤着她那里的空气,然后从这里跑过去,钻进她的耳朵。
热气像从枪管里喷出来,尿顺着门轴往下流,空气中有了腥臊的气味。门板上的木头发出轻微的犹如水渗到土里的声音,声音传进难以捉摸的屋里,空气就像跳进了一眼窖里一样; 声音像失去物体的影子一样,跳进去时仿佛没有落到底,思索了片刻。我提好裤子,我闭住眼睛给耳朵使劲,充满了空灵的听觉仿佛也钻了进去,像是浅睡在云中的闪电一样,一声幽禁了许久的唤气声亮了过来,声音似乎落到底了,像影子找见了物体一样,超过了时间,我听到了声音在空气中奔跑。
“打猫——”她说。她发出了试探性的问话,这是她的机智。我遮住门缝上面的月光,嘶嘶嘶的响声仿佛是立着,惊诧着,像钥匙在锁孔中扭转而躁动不安。
“我的个心尖尖。”她说。她依然如前呼唤着我。她从里面打开了门。月光先照在她的身上,接着我的影子叠到她的身上的。然后我们之间就没有了影子,门扇在身后关闭了,我们就像埋在地下的两块黑炭。屋子里暗下来,暗下来的屋子像一个泥涅的火炉,我们又像被夹进炉子里的煤块,复又点燃了火焰,她燃烧着我我也燃烧着她。时间又像是留声机,顶替我们繁忙的嘴说着我们的心里话。
锅里熟了清油了,
案板上调了面了;
不见的朋友又见了,
浑身的骨臼儿散了。
“我的肠子想成丝线了。”她说。
“我的心肝想成豆瓣了。”我说。
“打灯的蛾蛾上天了。”
“癞呱呱入了地了。”
“一身的白肉想干了。”
“就连下这一口气了。”
在她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把握焦躁的内心和动荡的外形时,我将那个我与赖斯儿在骡马市场的路上买的小玩艺儿,一只剪成齐茬的羊的眼皮圈拿出来,抹上唾液束到手指上。漫长无边的难耐一刹那就像虚无有了永定的根基,好像羊儿迈到了水草泉边,看到了幸福一样。生命小心翼翼地从脚巴骨上起飞,单为我和她勾勒出它的轮廓,它存在着我们准是存在的。生命开始飞翔,它是另一种生命,是寄存在我们体内的另一种感觉得到的生命,在特定的器官中它会再生。
“我身上糊满了泥土。”我说。
“泥土是干净的脏物。”她说。
“不干净的脏物我在路上用雨水洗净了。”
“哎哟一一慢一点,你就像见了仇人了。”
“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冤家。”
“不是冤家你不来。”
“我来了你就不是冤家了。”
“由你着害吧。”
“住下了吗?”
“你恨世得很!”
“住下了会成什么样子?”
“我们快死了……”
雨从云中排空了,云就不再重要。雨渗入地里一切都会安详的,凡是该活的都能活过来。只要有云出现就不愁落不下雨。尽管无雨之云常常出现,但总有一次雨会从云中落下来的,不是晚上便是白天,不是后几天便是前几天,或许旱的时间久了些。很久这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心造的雨定会飘移在云里的,总有一天雨会是雨的,雨会平息——愤愤的、幽怨的、愁苦的、冒火的——渴望雨的要求。雨可以代替所有语言的行动。
灯花叭叭叭地几下爆跳,使我把看明白的事在瞬间遗忘了。
“它回来了。”她说。她戴上了金耳环。她戴的是田商户小太太的金耳环。它是通过我的手转到她的手里的。我坐在她的身后,她回过头对我这么说。
“谁回来了?”我说。我心里有些吃紧。
“你听什么在叫呢。”她说。我听到了猫的叫声。
“猫?”我说。我从身后重又抱紧她。
“我们家的大狸猫干下天大的事了。”她说。她把头朝后仰过来,靠在我的臂膀上。“它被荣华富贵有千年兄弟几个没有捉住,捉住就没命了。”
“它干什么事了。”我说。我的眼睛看见了她眼中的两盏灯。
“它前天晚上不知怎么会钻到老掌柜的被窝里去的,”
她说,“它钻进了老掌柜的被窝就干下了要命的事情。”
“它能干什么事情呢?”
“掌柜的那夜与大老婆在一起,不知是真是假。”她说。
她不说话了。
“我不会说给外入的。”我说。
“这事儿都已明摆着,我不是怕你说给谁,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说出口。”
“你指他的那个? 只有男人才有的那个,对么?”
“不知是真是假,他的下身套了一只鼠皮,不知是谁套上的。”
“暂不管谁套上的,猫干了什么事?”
“猫把他的下身当成了一只鼠,猫就扑上去把它咬残了。”
“他的下身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