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踏着那条小路和小路上的落叶走进都市的。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把山凹里一片灌木丛劈成两半,从山上往下看,象一条白色的飘带。灌木丛里劈出的小路,只能走一个人,见迎面来人,就早早地找一个能让路的地方,让对方擦身而过。山脚下的灌木丛里有两棵大枫树,小路就在两棵枫树之间向山坡和山顶延伸。两棵枫树象两把大伞,为过往行人遮风挡雨。秋冬季节,小路上铺满一层金黄金黄的落叶,双脚踏在上面,仿佛踏在棉被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离枫树百米之处,有一栋农舍,泥墙青瓦;一条小牛犊站在晾衣服的竹杆下,朝小路的方向发出雅嫩的“哎闷”叫声。暮色降临,母牛带着小牛犊,从铺满落叶的小路上下来,有时小牛犊掉在母牛后面,母牛回过头,朝小牛犊“哎闷”地叫一声,小牛犊迅速赶上来,紧跟在母牛后面。农舍顶上青烟一圈一圈朝天空中很遥远的一片火烧云飘去。
一九七八年秋天,我最后一次踏着这条小路和小路上的落叶,离开生活了两年多的林场。二十年过去,曾经有很多激动人心的事情都渐渐淡忘,唯有这条铺满落叶的小路,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尤其是久居闹市,小路在脑子里的分量越来越重,每当回想起来,仿佛身临其境,那美,那浪漫情调,远远胜过喧哗的城市。
清晨张开双眼,迎接我们的是高楼大厦和高楼上各种玻璃发出的剌眼光芒;是喧哗的噪音;是生存竞争。忙碌了一天,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鸽子笼似的家,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漂亮女人搔首弄姿的广告,仍无法解除那份都市生活带来的从精神到肉体的疲惫。然而,一旦想起那条二十年前的小路,小路上的落叶,小路旁的农舍和小牛犊,全身筋骨自然舒展开来,顿时神清气爽。
我很想故地重游,找回那条二十年前的小路。
去年,朋友们约我回林场,我谢绝了。当年的老朋友,二十多年没见面,我很想去会会他们,叙叙友情。然而,我怕叙了友情而失去记忆中那条小路。二十年沧海桑田,那条小路还在吗?小路旁的两棵枫树还在吗?小路上的落叶还金黄金黄吗?农舍还在吗?那条小牛犊呢?
这是一条无法找回的小路。她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条小路,是经过我二十年城市生活的加工、提练,是一条留在我的记忆中的小路,是一条属于我一个人的小路,是我的一个小秘密。其实,生活中有很多美的东西,是无法寻找的,有时适当的回避也是积极的。让那份诗意,那份浪漫,永远留在心中吧。
一九九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