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全家都恨姑姑。
我父亲去世时唯一的遗嘱是“不要告诉她”。父亲连姑姑的名字都懒得提,可见,那恨已经入骨了。行将就木,其言也善。然而,父亲硬是带着一个恨字,去了另一个世界。
以前,父亲很痛爱姑姑。姑姑家在农村。父亲常带我去姑姑家。一去就送很多东西。姑姑也经常来我们家。来时,表弟表妹带一串。走时,大包小包,姑姑拿不下,表弟表妹一人背一包。大表弟背上背一包,压得他象骆驼似的。
姑姑没读过书。姑父也是文盲。大表弟到十三岁时,读了六个小学一年级。大表弟从不逃学,持持以恒地读着一年级。二表弟经常逃学,读了三个一年级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进学堂门。
姑姑家很穷,很脏。我印象中,她家只有丢在角落里(姑姑家没有柜子)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和几张用木板架的床。木板上胡乱堆着稻草,草上一床看不出白色的棉被且百孔千疮。砖上架块木板,就成了她家的凳子。姑父是贫农,共产党员。政府每年救济他们。我家也省吃俭用接济她家。姑姑家好象是黑洞,任多少救济和援助,丢进去就无影无踪了。
父亲恨姑姑不是因为她不会持家,更不是因为她穷。父亲恨姑姑是政治造成的。那年父亲被“无产阶级****”了。父亲被“****”了一年,罪名是“历史反革命”。父亲下放在姑姑所在大队的农场劳动改造。姑姑所在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是父亲的学生。父亲一到农场就受到了支书的关照,可以说是被支书保护起来了。父亲到农场的第一天,熟人朋友都来看望他,唯独姑姑一家没来。姑父是共产党员,自然要和“历史反革命”的哥哥划清界线。父亲在农场“改造”了一年,难免不碰上姑姑。父亲第一次碰上姑姑,正要开口叫一声妹妹,然而,姑姑如避瘟疫似的一转头走了另一条道。父亲站在原地楞了半天。兄妹俩还有过几次“冤家路窄”,但每次都如同路人了。
父亲过世后,我们便承接了父亲的恨,如同没了姑姑。至今,一提起姑姑,弟妹们还是一遍讨伐声。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背叛父亲,不再恨姑姑。
其实姑姑只是一个可悲的人物。她的可悲是因为她愚昧。和敌人划清界线,这没错。错就错在她的思维方式,一种简单的逻辑推理。如果我们还恨姑姑,岂不是用愚昧对付愚昧?那我们的社会何时才能进步?姑姑的悲剧何时才能谢幕?我想,假如父亲还能活到今天,也不会再恨姑姑了。
见到姑姑,我会对她说一声:“姑姑,我不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