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二 二个小时前，我还在咒他，坐汽车碰车，从船翻船，坐飞机从天上掉下来。果然，他从天上掉下来了。同事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不信，这同事常过愚人节。后来，我又从另一条渠道证实了。尽管我天天咒他，但一旦成了事实，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同事说你不是天天咒他死？他真死了，你还不高兴？我说高兴你妈个头。咒归咒，人家死了，还幸灾乐祸，太缺德了吧？这时我想幸亏是飞机失事，如果死于别的原因，而又确定为他杀，我绝对是嫌疑对象。
少年时代读歌颂共产党员的小说，常常看到这样的句子：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为什么说是特殊材料做成的？我小时候的理解是因为不管敌人如何严刑拷打，都坚强不屈。我也把这个句子套用到他身上，只是他的材料还要特殊一些。是热带毒蛇身上取的毒液。据专家说，气温越高的地区，毒蛇身上所含毒素越大。他就是一条热带毒蛇。我从不愿提他的名字。一听到那名字，好象不小心吃了苍蝇，难受得每个毛孔都爆开了，一根根绒毛样的东西站了起来。我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热带毒蛇。热带毒蛇的名字，没有一个月就叫得比他的本名还响。现在流行叫“王”哎“精”的，其实十多年前我就想到了。按我当初的本意，想在热带毒蛇后面加个“王”或者“精”，叫热带毒蛇王或热带毒蛇精。但觉得不顺口，不便流行。闲话不说了，还是说热带毒蛇。俗话说，脸上无肉，做事挖毒（洞庭湖区方言，“很”的意思）。我认为这话尽管不带普遍性，但对热带毒蛇来说，像电子导航，分毫不差。热带毒蛇的身材结构，是宝塔式的。４８码的皮鞋，走路时像划着两只大船，屁股上的肉与两只脚比起来，是小巫与大巫的关系，到了头部，就让人看不下去了，像个小酒杯。人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小酒杯虽小，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是缺不得的。把这些工具安装完后，就没地方安装肌肉了。这不是因为我恨热带毒蛇，就损他，我这是客观叙述。
热带毒蛇死得好惨，粉身碎骨。在遇难现场，惟一能辨别出他来的，就是政府发的一个符号，叫身份证，找到时还缺了一个角。这就叫恶有恶报。人们常说苍天有眼，看来真还有这回事。热带毒蛇从天上掉下来了，天意啊！
去不去热带毒蛇的灵堂悼念，我矛盾了两天。最大的仇恨，死了死了，一了百了。热带毒蛇在世时，我曾在心中发誓，我恨死他了！现在他见了上帝，还有什么可恨呢？毕竟同事一场，也是一种缘分。俗话说三百年修来同船渡，我们在一个单位共事二十来年，这是多少年才能修来的缘分？这是理智的想法，其实在感情上，是拒绝这种想法的。灵堂里有种由鞭炮和哀乐构成的肃杀之气，阴森森的，有如从人间进入阴间的一道关卡。我在距为热带毒蛇设的灵堂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双脚就有些不听使唤，立在原地迈不动了。我突然看到了热带毒蛇那张得意的脸。那是我最恨的一张脸，居然还是一张占尽了便宜的笑脸。我仿佛看到热带毒蛇站在阴阳之间那道坎上嘲讽我。我凭什么要去悼念他？是他害我害得不够吗？我知道他虽然见了上帝，但我无法不恨他。
我原地向后转，鞭炮和哀乐渐渐地在我的身后消失。
都说热带毒蛇死得惨，我不那样认为，相比他老婆，我觉得他老婆更惨。据说，热带毒蛇从天上掉下来后，他老婆一天一晚没说话，没哭；没进一粒米，没进一滴水。要不是她的眼珠子时不时还动一动，眼皮还眨一眨，那就是一尊塑像。同事们还说，她见人就深深一鞠躬，仿佛所有悲痛都含在那弯腰的过程中，悲有多深，躬就有多弯。第二天下午，我还是走进了为热带毒蛇设的灵堂。和一个粉身碎骨的人计较恩怨，显得我太没肚量了。热带毒蛇的老婆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一脑头发都屈尊到了地上。她用悲戚而又疲惫的声音对我说：“谢谢！”后来，热带毒蛇老婆的朋友们告诉我，这是热带毒蛇停丧期间，她老婆说的惟一一句“谢谢”。
热带毒蛇做多了恶事，遭此报应，这是上天的公道，他老婆却受此牵连，这倒有些不公。热带毒蛇的老婆不论从那个方面说，都是一个善良而明事理的女人。热带毒蛇的老婆，知道我和热带毒蛇之间有深仇大恨。准确地说，知道我恨死了热带毒蛇。
热带毒蛇有愧于我，从不敢面对我的眼睛。有几次面对面，无法回避，热带毒蛇就突然弯下腰，装作系鞋带，心虚地逃离我的目光。我突发灵感，你怕我的目光，我就让你无法回避我的目光，我要像一颗钉子，常常出现在他的眼球里；我要像一颗精神炸弹，地毯式的轰炸他的神经。越是人多的地方，我越热情和他打招呼，让他棘手不急，衬出他的小家子气。看到他那份尴尬，我就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感。时间一久，这一手失效了，热带毒蛇不躲我了，有时还主动和我打招呼。这时，我反过来不理他，一付不屑一顾的神态，让热带毒蛇的所有神经都僵在那里。有次，热带毒蛇和他老婆在一起，迎面遇上我，在他热情的招呼声中，我扬长而去。我听身后热带毒蛇的老婆骂他犯贱，人家不理你，你打什么招呼？
热带毒蛇没死。热带毒蛇回家了！
这中间的过程我不好意思说，无非是他没上飞机，开会时，办什么事要身份证，完后，别人忘了还身份证之类俗故事。这种又俗又老套的故事，太缺智慧了。我还是跳过这段，直接说热带毒蛇回家后的事。
热带毒蛇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退礼，并向亲朋好友致谢。热带毒蛇想借退礼和致谢的机会化解恩怨的意头很明显。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主动上门陪小心，我应顺梯而下。然而，活生生的热带毒蛇站在我面前，我仿佛看到仇恨在向我招手。
热带毒蛇那小酒杯似的脑袋上，油光锃亮，头发一根一根的，像伐木场一根根摆放有序的原木。热带毒蛇全身张扬着一种老子还活着的生命之气。热带毒蛇脸上那笑，象贫脊的土地开出的营养不良的花朵。他还带了一包小礼品，是他从出差的城市带回的土特产。热带毒蛇的突然降临，我像当初听到他从天下掉下来一样不可信。我一时找不到如何处理的灵感。我没请他坐，他自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也动过给他泡茶的心思，但最后没泡。
热带毒蛇坐在我的沙发上发誓说，他从来没有得罪过我，如果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就不得好死。他想用一脸的无辜打动我，我那软心肠差一点就入了他的套。现在回想起来，那一脸无辜也不知是真是假。他什么地方得罪了我？我一时真还想不明白了。
碎片三
那年大年三十，是这一年里最阳光明媚的一天。这天可以不上班，我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太阳斜斜地照在对面楼房的墙壁上，草地上一层白白的霜，仿佛如散落的一层白糖，空气也就暧暧的，甜甜的。吃完早餐，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鞭炮，要好好的炸一炸，把所有霉气都炸掉。
希望真是个好东西！
我有十个大年三十没放鞭炮。不是不喜欢，而是没情绪。按老人的说法，大年三十放鞭炮是驱邪的，我想反正也不求什么，没什么想法，也就没邪来打扰，驱不驱无所畏。一九九四年的大年三十，我印象最深，至今仿如昨天。那时，我心中的希望比任何一年都多。有这样多的希望，我想应该驱驱邪了，祈求新的一年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我买的是万子鞭。小卖店的老板告诉我，这种鞭炮，每一百发里，有一个能量巨大的冲天炮，其响无比。我想象着一阵叭叭的炸响后面，突然一声雷霆般的巨响，仿佛冲着给我带来霉气的妖魔鬼怪说：滚开些！于是，这些霉气鬼都躲到一旁去了，给我心中的希望让出了一遍宽阔的天地。
希望确实是好东西！
希望是新来的部长给的。那个欠我一级工资的高个部长调走了。这位新部长是我多年前的一位老朋友。我们一开始都在机关干事的起跑线上。有一天，他突然从起跑线上跳了起来，现在就成了我们的部长。
腊月二十八，我提两瓶五粮液，鼓着勇气给新部长拜年。我和新部长住一个小区，不到五分钟就可以到新部长家里。踏上这五分钟的路程，我用了二十多年，也可以说是作了二十多年的准备，积蓄了二十多年的勇气。
我沿着墙跟走。路灯照在马路中央，墙跟就很低调地躲在路灯下，一点也不张扬，心甘情愿被灯光遗忘。我想，幸亏这墙跟无私，我才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其实，墙跟也有时明时暗的时候。遇上开阔处，也有漏网之光，虽不很富余，但也毫不吝啬地泼在墙壁上，一片片的，斑斑驳驳。遇上漏网之光，手中的五粮液就张扬地从黑暗里钻了出来。我赶快把五粮液夹在靠墙壁那面的腋窝里，整个身体尽量再往墙边靠，好像一只蝙蝠，爬在墙上行走。
窗外，响起阵阵鞭炮声。有的叭叭两声就断了，短促而又没有底气；也有响得久的，仿佛要与你的耳膜打持久战，有一种非把你耳膜震穿不可的牛脾气。我那盘万子鞭安静地躺在客厅里，只要那清脆悦耳的新年钟声一响，它就要舍身发出热烈而豪放的声响。
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整个屏幕上都是火一样的暧色调。红红火火的色调里，红出了一种希望。赵忠祥和倪萍都穿一件大红的外衣，煽得观众的希望之火从心上烧到了脸上。
我们一家坐在电视机前，和电视里的演员和观众一道期盼着新年钟声朝我们走来的步伐快些，再快些。此刻，我明白，我的内心深处，我真正祈盼的不是新年的钟声，是新年的希望，是新年钟声给我带来的希望。离敲响新年钟声，还有最后一分钟。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六十秒的大特写。
“咣当”一声，一个茶杯从茶几掉了下来。是我不小心碰下来的。为了来年的希望，我准备去辞旧迎新，结果把茶杯碰到了地上。
我懵了！
“咣当”一声，进入我的脑壳里，突然就放大了十倍，成了一声惊雷般的巨响。那声巨响，如一座坚固的城池，把我的思绪围困在里面。窗外声声炮响，都成了茶杯落地时发出的“咣当咣当”的碎裂声。
很小的时候，受外婆影响，每年大年三十晚上都小心异异，怕的就是那“咣当”一声。往年心中没希望，大年三十都平平安安过去了。这年虽然来了希望，却也带来了不吉利的预兆。我也知道这种忌讳没有科学根据，但我无法阻止那不吉利的阴影在心里扩张。
茶杯成了无数块碎片。有的碎片还跑到离茶几一二米的地方。以前，也从茶几上掉下过茶杯，都是破裂成几大块，没有一次摔成碎片的。要在平时，妻子听到“咣当”一声，第一反应，就是唠叨为什么不小心，但在大年三十，妻子的唠叨变成了一连声的：“打发，打发。”仿佛这样就可化腐朽为神奇，冲抵因打碎茶杯而带来的不吉利。
窗外已归于平静。那被鞭炮烧红了的天空，又是灰茫茫的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文艺晚会还在继续，但我不知电视里播的什么内容，那刻，在我的眼球里，只是一些男男女女在里面又唱又跳。
妻子拿着扫帚、撮箕，边扫茶杯碎片，边问我：“还放吗？”
“放什么？”
妻子说：“鞭炮。”
二零零六年二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