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残酷的。这是一句废话,一句谁者明白的废话。我对这句废话的理解一直停留在杀气腾腾的迷漫硝烟;成河的鲜血染红大地,映红天空;横尸荒野,一遍凄然的层面上。战争的残酷就是杀戮,对同类的无情毁灭,一个个跃动的生命,瞬息就僵硬了。这是我开始阅读起逐渐沉积在脑子里的战争。
美国作家奥布莱恩推翻了我这一阅读经验。奥布莱恩的越战题材小说,以其对战争的独特体验,试图在我脑海里重新描画战争。聪明的奥布莱恩成动了。他从大洋彼岸带来了越战的碎片。我无法从这些碎片中清理那些参与者的来龙去脉,更看不到他们的高矮肥胖,也无法看清他们是白人还是黑人,但我能感受到那一颗颗心脏的搏动,那是真实的跃动。就是这些真实的跃动,让我对战争的阅读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层面,又累积了一种比杀戮更残忍的阅读经验。
我是通过《如何讲述真实的战争故事》认识奥布莱恩的。这是我在阅读美国后现代派小说时,惟一只读一遍就让我那颗有30多度恒温的心,和奥布莱恩用情感和艺术塑造的一颗颗真实而跳动心通电了。
奥布莱恩的越战题材小说,没有两军交战,相互杀戮的残酷画面。《他们携带的物品》中特德·拉维德的死和《如何讲述真实的战争故事》中科特·雷蒙的死,都是一种意外,一场事故。这种意外和事故的荒诞,比两军对垒相互杀戮的刀光火影,更能反映战争的本质;这种意外和事故的悲剧意味,比被敌方杀戮而亡,来得更加强烈。特德·拉维德和科特·雷蒙的死亡,长久地冲击着我。
我把《如何讲述真实的战争故事》放进书柜一个星期后,脑子里仍盘恒着雷特肢解小水牛的画面。按照传统的阅读经验,战争中对同类的杀戮是最正常的。有个伟人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就是战争的常态。这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残酷,也是一种被人们接受了的残酷。自从有战争起,这种对同类的杀戮,愈多愈英雄,越残酷杀戮,越英雄。奥布来恩不费一枪一弹,仅用一支秃头钢笔,或者说是一个长方形的键盘,就把我们心目中的英雄摧毁了。在奥布来恩的战争字典里,没有典范和美德,更没有英雄。奥布来恩笔下的战争告诉我们,战争就是地狱,是人间地狱!
雷特的枪口对准了一条小水牛,“他往后一站,朝它的右前腿的膝盖开枪。这小动物一声不吭,重重地摔了下去,又起来。雷特仔细瞄准,射掉了它一只耳朵,他朝它后腿部和背部拱起的地方开枪。他朝它的肋腹部开了两枪。他并不想杀死它,只是让它受点伤。他把枪口对准小水牛的嘴,把它的嘴击没了。没有人说什么,整排的人站在那儿观看,有各种各样的感觉……”雷特坠入了战争的地狱,地狱激发了潜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恶。它使处在战争深渊中的人类,失去了对生命的怜悯。战争中的英雄,如果要称英雄的话,也只能算地狱里的英雄。地狱里的英雄,其本质就是以虐杀生命为乐、为荣。
奥布来恩的越战题材小说,不仅从战争的骨髓里挖出了战争的残酷性,同时也挖出了战争荒诞性。一个由六人组成的巡逻队爬上山顶的潜听哨,倾听敌人的动静。他们听到了什么?听到的是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声音……海防市男声合唱,理发店里的四重唱,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歌唱和念经的声音,而背景音乐一直就是鸡尾酒会。他们要求空中袭击,使用重型炸弹和燃烧弹,焚烧了整座大山。
这不是潜听哨出了问题,也不是一场误会,而是战争的地狱,把他们塑造成了魔鬼。在魔鬼的眼睛里,在魔鬼的耳朵里,一切荒诞都变成正常的,一切正常都变成了荒诞。